第二十章(2/2)

谢云流艰难咽下喉间淤血,却无法抑制双眸泛红,眼眶酸涩。他将下颌抵在李忘生后肩,片刻后才再度开口:

“惧怕爬虫,是因为醉蛛之故吗?此事你为何从不曾对我说?”

……果然是因此。

李忘生轻叹口气,反手将他抱住:“都是陈年往事,何必提及?”

他安抚性的拍了拍师兄的脊背,道:“当初修心不到家,的确有些……可十多年过去,我早已不怕爬虫了。”

他这次记忆停留的时间点颇为微妙,正是初次被醉蛛所豢养的毒物噬咬的那一天,身体与残余的记忆放大了当初的痛苦,心性难免显得脆弱几分。然而这种痛苦早随着时间的疗愈而消散,在如今的他看来,早如昨日微风,不足在意了。

“对忘生而言,烛龙殿一行虽然受了点苦头,可师兄明明心怀怨恨,却还千里迢迢前来相救,你我更是借此机会消除了误会,使师兄愿再上纯阳论个分明……所得远超所料,足以抵消这份苦痛。”

谢云流听懂了他的话,却更因此心如刀绞。

就是这样,李忘生总是在他面前表现的云淡风轻,若非此次机缘巧合之下,亲眼见到当年那看起来“不足挂齿”的折磨究竟对他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还要被继续蒙在鼓里。

能让李忘生说出“痛得很”,显然已到他能忍耐的极限了。

谢云流猛的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蜿蜒而下,溅在玉石般的脊背上,又轻易顺着光洁肌肤滑落。可他睁眼望去,却于泪眼朦胧间瞧见了无数皮开肉绽、狰狞纠结的伤口覆盖其上,层叠满布,骇人至极。

他记得那些陈年疤痕,他二人初次双修之时,他曾亲眼见过——可那时虽觉疤痕狰狞,却并未深想,更不知仅是爬虫之声,都能让强如李忘生心生惊悸。

下手的是醉蛛,咬人的是毒蛛,可导致这一身伤的何尝没有他谢云流一份?

他何其狠心,竟就那般眼睁睁的看着师弟被万蛛噬咬!

察觉到一滴接着一滴溅落在脊背上的灼热泪水,李忘生难得有些慌了,偏过头去试图瞧他,却被对方抬手按在脑后不让他转头,只得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解释:

“师兄,忘生真没事了!都已经是陈年旧事,如今回复盛年,连伤疤都不见了。再说当初我养伤之时,师兄不也曾亲自上山来看过吗?说起来,忘生能好的如此快,还要多谢师兄耗损功力多次相助才是。”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当年,谢云流气的更狠:“十年后你说无事,可十年前你也不肯多说一句——忘生,你、你恨我吗?”

“这话从何说起?”李忘生愕然。

谢云流深吸口气:“我明明早就到了,却还是眼睁睁看你受苦,没有出手施救——”

“师兄若真如此狠心,也不会留下鹦鹉指引援军至此了。”李忘生轻叹,“更何况你我那时还有许多误会未解,忘生从未奢望师兄能来,可师兄还是来救我这个仇人了。”

“不是仇人!”谢云流按在李忘生背后的手猛的攥紧,呼吸急促,“我从来……都不曾将你当做过仇人。我只是——”

混账透顶,怨生心障,纠结半生,真应了醉蛛那句窝囊。

“我懂的。”

李忘生也抬手轻抚师兄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师兄都不曾将我当做仇人,我又如何会因此而怨恨师兄?正如师兄当日所言,中原各派武林都对不起你,我与你之间也有重重误会,可你还是来了,此等情义与胸怀远非常人所能及,忘生只有感佩,绝无怨恨。”

“李忘生!”谢云流忍无可忍,坐直身体与他拉开些许距离,红着眼看他,“我同你说情意怨仇,你同我说情义胸怀?!”还是在两人赤裸相对、共抒胸臆的此时!

怒吼之后,视线却猝不及防撞入了一双满含爱意与笑意的双眸,耳闻李忘生笑盈盈道:“两次记忆返青,倒叫师兄心性年轻许多,真好。”

“……”谢云流将牙磨的咯吱作响,牙根更是痒的难受,咬牙切齿道,“很好笑?”

“不,忘生只是……很喜欢。”

李忘生抬手捧住谢云流胀红的脸,拇指轻柔拭去残存泪痕:“往事已矣,师兄何必纠结?”

他凑上前去在恋人唇上轻轻一吻,犹如清风拂去昔年尘埃,露出其下潜藏美玉,道:“师兄总是怕伤到我,却宁愿自伤。”说着扣住谢云流察觉不对欲要收回的手腕,“别想藏,我尝到血腥味了。”

谢云流:“……”

“所以,”李忘生轻吸口气,向着他贴近几分,低声道,“这次该忘生助你疗伤了。”

李忘生这一觉睡得很沉。

双修的确有利于内力恢复,但对精力与体力的耗费却是实打实毫不掺假,再加上入睡之时天色都已蒙蒙亮,以至于一觉醒来,他竟罕见地生出了几分饥肠辘辘之感。

耳边传来一阵沙沙书写声,落笔虽轻却如行云流水,显然书写之人胸有沟壑,正笔走龙蛇写的兴起。

这种规律的沙沙声颇为助眠,也让李忘生恍惚间忆起几分少年时光。

当年谢云流还在纯阳时,处处堪为弟子表率,唯独不爱抄经,被师父知道后就故意用此法作为惩戒,还不允许李忘生代笔。有许多夜晚与清晨,李忘生就是在这种沙沙的抄书声中或入睡或清醒,此刻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竟迷迷糊糊又有了几分睡意。

忽然原本流畅的声音凝滞了片刻,再下笔时明显变得迟滞。节奏被打乱,李忘生的睡意也随之减弱,待听到一声隐约的叹息后,忍不住睁开眼侧头望去,就见谢云流坐在床边的书案前,捻着笔杆斟酌下笔,旁边已放了数张写满字迹的纸,显然已经写了一段时间了。

“师兄在做什么?”

李忘生有些好奇的坐起身,穿鞋下地走向谢云流。后者在他刚出声时便放下笔,吹了吹眼前墨迹未干的纸,招呼他道:

“醒了?我记点东西,省得之后又忘。”

李忘生了然:“师兄在记往事?”

“再不记,下次醒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谢云流说着放下手中那张纸,将桌面摊开晾着的那些收拢成摞:“你我先前数度失忆,都是因双修之故。可要恢复内力总少不了要用双修之法,以防万一,还是早做准备为妙。”

也怪他大意,师父先前明明提醒过,他却未当回事,还以为他老人家单纯调侃……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也好。”李忘生想了想,“那稍后我也记些。”

“不着急。”谢云流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悬垂许久的手腕,连续书写了一个时辰,身体格外僵硬,“饿了吗?我去给你下馄饨吃。”

“哎?”李忘生微微一怔,“不吃果子了吗?”

“某人当初特地跟我报了一堆菜名,这我不得好好表现一下?”谢云流走到李忘生面前,随手替他捻去脸颊上沾着的碎发,“早晨起来就去做了些生进二十四气馄饨,下锅就能吃,你先洗漱,我去借厨房一用。”

“早晨?”李忘生眉头微蹙:“师兄这是一夜未睡?”

谢云流随口道:“睡了一阵,尽够了。”见李忘生满脸不赞同欲要开口,先一步阻止,“别说些我不爱听的,做都做了,稍后我去补眠就是——快去洗漱吧!”

李忘生无奈,只得咽下劝说之语:“多谢师兄。”

“这就完了?”谢云流不满的双手环胸,微偏着头看他,“我起那么早,又是调馅又是擀皮,就为了你这一口吃的,这么干巴巴的一声谢可不够。”

“那,师兄辛苦了?”

谢云流危险的眯起眼。

李忘生无辜回望。

谢云流清了清嗓子,用食指点点自己的脸颊,挑眉,一副“你看着办”的架势。

李忘生了然,有些好笑的凑上去吻上谢云流手指点过的地方,然后毫不意外被对方转过头来咬住唇瓣,厮磨了片刻,才心满意足转身离去。

一把年纪了做这种事……师兄还真是一点没变。

看着谢云流满载愉悦离去的背影,李忘生轻笑摇头,上扬的嘴角却始终未曾放下,走到外室洗漱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洗漱过后又换了衣衫,李忘生走到桌边,认真将头发束起,视线落在镜中年轻的面庞上时,敏锐的发现银发的发根处已经隐隐显出几分黑色,想是身体重返盛年之故。

皮相骨骼受阵法影响,最先变动,头发却是死物,只能等其自然代谢。就是这半黑半白看起来有些怪异,如今还不显眼,等以后顶着这样的头发出门,怕是要招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罢了,等解决了身上的异种真气,便与师兄一起闭个长关吧!

用发带将头发束好之后,李忘生的视线自然落在了桌上写满字的纸笺上。谢云流的字迹与他本人一般狷狂肆意,与当年留在纯阳宫的手书已有明显区别,但勾画间仍能窥见几分昔日模样。

纸上所写都是他这些年经历的陈年往事,显然是留给失忆的他自己的,虽然每个事件都只是寥寥几笔,仅写关键之处,但为了取信于己,藏了不少李忘生都不知道的小细节。有些李忘生见过,有些没见过,他看了片刻便已入神,手指不自觉在字句上勾画,似要藉此参与那些错失的时光一般。

看着看着,李忘生心头便层层堆积起难以言喻的酸涩来:

谢云流曾多次说过他自苦,报喜不报忧,可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东瀛那些往事在他笔下大多不足挂齿,仿佛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可关于宫中神武遗迹之事他却写得非常详细,字里行间无不在说明那些事情都是误会,他与李忘生早已和解,更是着重强调二人如今已结为道侣,携手同行,万不可冲动行事云云……尚未写完,已能从着墨的部分看出他对此事慎之又慎,显是不愿失忆过后因所知有限再生误会,徒惹波澜。

李忘生的手指在那段关于遗迹的表述上轻轻摩挲,难怪师兄写到最后忽然叹息,这段往事,即便如今风儿已经清醒,回想起来仍难免心头闷痛。

若无意外,师兄本该在那时便与他和解,回归纯阳。

可惜……

正自叹息,忽听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李忘生回过神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就见谢云流提着食盒大步入内,招呼他道:

“快来趁热吃,我煮了好多!”

食盒打开,熟悉的鲜香味蔓延开来,几乎立刻勾起了李忘生腹中馋虫,口舌生津,食指大动。他帮着谢云流将食盒中的小菜与馄饨一一取出,又盛了两碗置于桌上,师兄弟两个相对而坐,热气蒸腾间恍惚有了几分旧时模样。

“快尝尝,看我这些年手艺进步了没有。”谢云流边将汤匙递给李忘生边开口催促,后者接过汤匙,却未急着品尝,而是看向门口:“莫少侠不来吗?”

“不必管他,这会儿正补觉呢。”谢云流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再说楼下也有饭堂,饿不着他!”

“师兄遇见莫少侠了?”

“包馄饨的时候遇上了。”谢云流道,“他搬去了那傻小子的隔壁,昨晚帮他打发了不少来犯的敌人,确定人无恙后才回来。”

“那就好。他们两人可有受伤?”想起他二人离开纯阳宫时,师妹还特地拜托过他们必要时施以援手,结果却因他二人失忆忘得一干二净,李忘生微有汗颜。也幸亏阴错阳差之下,与对方投宿在了同一间客栈,又有莫铭援手相助,才未造成不好的后果。

看来以后还是得将要事提前记下才行。

“没有,好着呢!事情都了了,不必在意。”见李忘生眉头皱起,满脸沉吟,谢云流抬手敲了敲他的碗沿唤回他的注意力,“先吃,想说什么边吃边说。”

“好。”李忘生回过神来,不愿辜负师兄美意,便放下心中担忧,舀了一颗馄饨入口。

谢云流满眼期待的看着他:“味道如何?”

“滋味极佳。”熟悉的香味将味蕾整个包裹在其中,唤醒了那段尘封的美好回忆,李忘生手不停歇,又舀了一颗馄饨,“师兄也吃。”

“好。”谢云流也确实饿了,汤匙入碗,眨眼间便用了半碗馄饨。师兄弟两个对坐分食,边吃边说,很快李忘生也知晓了昨夜发生了一切。

那纯阳弟子的确是被铜钱会盯上了,这个组织没什么一流高手,但下三滥的手段有不少,昨天夜深后摸来了好几拨人,各种下作手段迭出,却都被早有准备的莫铭轻易打发,直到天快亮了,没有新的敌人踪迹,又见那纯阳弟子也已清醒,莫铭才放心离开,洗漱过后去厨房觅食,与正准备下厨投喂师弟的谢云流撞了个正着。

“那小道士也是个机警的,察觉到不对,一早便退房离开。莫铭来寻我时问及此事,忘生,你有什么想法?”

“已经走了?倒是谨慎。”李忘生有些诧异,又颇为赞赏,释然道,“师妹既然将掩日魔剑托付到他手中,显然信得过他的能力,我们遇见了看顾一二便可,既然他自己已有警觉,就不必过多插手了。”

这点倒是与谢云流想法相似:“雏鸟总是要自己飞的,我见你先前担忧,还以为想与他同行。”

“不至如此。”

“嗯,所以我让莫铭自去补觉了。”谢云流心情大好,又给李忘生添了碗馄饨,“若他机警,出了洛阳自走官道,等入了少林地界,想来那些鸡鸣狗盗之辈也不敢在少林秃驴们眼皮子底下生事。”

至于胆大如月泉淮那等狂妄之辈,如今早已死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师兄,不可妄言。”

“知道了。”谢云流摆了摆手,“咱们明早也出发,早点上山,看看渡会禅师可有解决你我身上异样之法。若能早些解决,我也不用折腾那些笔墨了。”

此事议定,两人也就不再挂怀,用过午膳便各自去忙:练功补眠,写信对练,一日时间倏忽即逝,待到第二天一早,便踏上了前往嵩山少林寺的路。

从洛阳到少林寺这一路走的风平浪静,并未遇见波折。等到了少室山,李忘生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拜帖交给知客僧,说要拜谒渡会神僧。知客僧瞧见拜帖上的署名后不敢怠慢,向着三人行了一礼后入内传讯,不久后再度出来,将三人径自带去了渡会如今长居的塔林。

“阿弥陀佛,竟然是李掌教与谢宗主亲自来访!”

见到谢李二人,渡会一眼就认出了两人的身份,他毕竟是与吕洞宾同一时期的人物,也曾见过两人年轻时的模样,如今见到二人,惊诧之下目光中亦带出几分怀念来。

谢李二人也恭恭敬敬行了晚辈之礼:

“大师有礼。”

“君山一别,大师风采依旧。”

“哈哈,比不得你们。”渡会看着眼前这两个比记忆中还要风采卓然的晚辈,感叹道,“纯阳真人不愧吾辈楷模,教出的弟子更是青出于蓝。你们这般,莫非就是道家所言的羽化登仙,修成仙身?”

李忘生苦笑道:“岂敢与家师相比?实不相瞒,我二人如今境况一言难尽,这次前来是向您登门求助的。”

“哦?”渡会从故人重返盛年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这才察觉他二人虽然形貌变化惊人,展现出来的气势却不及之前,不由皱眉:“出什么事了?”顿了一顿又道,“说来,昨日老衲才收到贵教弟子送来的掩日魔剑,今日两位又亲至少室山,这其中可有关联?”

“掩日魔剑事涉江湖武林,我二人前来却是私事。”李忘生说着看了眼谢云流,见他不愿开口,显是由着自己全权负责,便也不再犹豫,将他二人因月泉淮的异种真气导致的种种变化,向渡会讲述了一遍。

“原来如此。迦楼罗神功的确是我少林绝学,难怪两位会特地来此。”渡会抬手捻须,看向二人道,“李掌教,谢宗主,可否让老衲一观脉象?”

谢李二人自不会拒绝:“大师请。”

渡会抬手搭上两人手腕,凝眉沉思片刻后颔首道:“纯阳真人所言不差,两位的确是受到迦楼罗之力的影响才会如此。”

他将迦楼罗神功相关简略向两人解释了一遍,这迦楼罗神功乃是当年跋陀禅师所留八部武学之一,以娑罗双树四枯四荣之理为关窍,参悟常、乐、我、净四觉相,无常、无乐、无我、无净四世相所着。

“此功修炼至高深处,体内真气会分为一枯一荣,荣茂之气固可使内力精纯,修行快于常人百倍;但枯残之气则滞于气海,若无上乘佛法化解,必将毁伤经脉、流毒肺腑,这便是八部经文轻易不可修行的原因所在。必须参透非枯非荣、亦枯亦荣的境界,方能调和二气,修行圆满。”

李忘生沉吟道:“所以说,我二人间歇性失忆也与这枯荣之气有关?”

“不错。”渡会点头道,“纯阳真人的道家学说老衲也有涉猎,最是讲究道法自然,与我佛门武学——尤其是这八部经书——可谓截然不同。老衲观二位脉象同出一源,失忆原因也相仿,显然是因纯阳内力与迦楼罗之力间产生了奇特的反应,才导致此异象。若要解决此事,只需将这股力量化解即可。”

“如何化解?”

渡会深邃的眸子望着眼前一刚一柔、宛如太极交汇的二人,微微摇头:“最简单的法子,便是修习迦楼罗神功,自可化解。然而并非老衲敝帚自珍,一来这经书是我少林密藏绝学,非本门弟子不可修习。两位皆为一派之掌,自是不可能加入少林;二来两位内功修为早已定性,虽然如今内力有失,却非功力全废,尚可恢复,此法便是用了也有弊端。”

李忘生垂眸道:“贫道与师兄自不会觊觎贵派秘法,此法的确不可行。”

谢云流则道:“除此之外呢?还有别的办法吗?”

“自然有,且不止一种。”渡会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当年曾有一人与二位境况相仿,不得不废去内力重修,甚至行前人所不能行之事,同修了那八部秘法中的两卷,如能找到他,或可得知两种相冲内力如何化解。”

谢云流大喜:“谁?”

“剑圣,拓跋思南。”渡会并未卖关子,报出了一个两人都十分熟悉的名字。

当年拓跋思南身中斩圣奇毒,几乎化去全身功力才将毒素逼出,后来因渡法之故得以进入少林达摩洞修行,因他少年时便有奇遇,修行的正是跋陀禅师那八部武学之一的阿修罗卷,与少林也算有些渊源,才可以进入达摩洞,又修习了八部功法之一的因陀罗秘法。

不等两人心生惊喜,渡会却又叹口气:“但他如今远在西域那边,俗事缠身,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回返。而且同修阿修罗卷与因陀罗秘法虽能显着提升修行进程,却并非毫无损伤,老衲却也无法保证他的经验能对两位有所助益。”

“拓跋那家伙……”谢云流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跟拓跋思南曾经打过多次交道,那家伙脑子一根筋,谈及武学与剑法头头是道,可若涉及疗伤之类,恐怕并不擅长,就算找到他,能否解决两人身上的问题还未可知。

李忘生看出谢云流的纠结,安抚性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转而望向渡会:“大师既然如此说,应当还有另外的妥帖法子。”

渡会的视线扫过两人自然交握的双手,微微一笑,捻须道:“确实还有一法,乃是老衲推测,但可行性很高。”

“什么方法?”

“溯本逐源。”

谢云流拧眉:“何为本,何为源?”

渡会道:“月泉淮执于贪念,如此心性本无可能参透枯荣之法的妙处,没想到他投机取巧,修炼时将枯残之气导于掩日魔剑之中,剑走偏锋悟得功法大成之法。但在功成之前,他也曾出现过记忆错乱、内力自燃等异象,后来阴错阳差之下寻得琉璃心,才压制了种种异象,强行使其体内枯荣之力达到平衡。”

“此事贫道也有听闻。”李忘生颔首道,“月泉宗主不愧是一代人杰,于武学之道上的悟性确令人钦佩。”

谢云流却有不同看法:“正所谓小惑易方,大惑易性,剑走偏锋终究小道,沉迷于强大的武学以至心生执念,心性迷失,作茧自缚,天道罚之乃是自然。”

“谢施主通透。”渡会赞道,“这一点老衲与谢施主看法相仿,似我等武者,追求强大武学乃是本能,却不能执迷入魔,移了心性——说的远了。老衲提起此事,无意对月泉淮的武学心性多做评价,而是因为另一事。”

他再度看向李忘生,道:“昨日贵派那位弟子来时,老衲曾托他送信前往纯阳,不想今日李掌教亲自上门,想来这封信你未能瞧见。”

李忘生一怔,忙抬手虚引:“大师请说。”

渡会道:“此事便与琉璃心有关,那琉璃心乃是极为稀罕之物,月泉淮的琉璃心来自他身上的佩剑长澜月,他殒身之后,此物必当引起各方觊觎。两位当日与月泉淮一战,可曾见到过那颗琉璃心?”

李忘生与谢云流对视一眼,回想当日情状,尽皆摇头:“当日月泉淮身躯自燃的瞬间,的确有一股异色光芒炫目而出,且展现出迦楼罗异象,除此之外,并未瞧见类似琉璃心之物——大师是担心琉璃心的下落?”

“不错。”渡会点头道,“传说迦楼罗是佛前战神,终生以毒龙为食,寿终之时会被毕生所食毒龙的毒性反噬,浑身焚烧殆尽,只留下一颗纯青琉璃心。这琉璃心可解百毒,乃是世间至宝,但大多葬于海底,难以获取,如今有记载的琉璃心,有且只有月泉淮身上这一颗,是以老衲担心此物为他人觊觎,再生波澜。”

李忘生想了想,道:“如今我二人身在此地,鞭长莫及,纯阳如今由金虚真人暂且坐镇,我会修书一封,提醒他前往九老洞仔细探索,以免遗漏。”

“如此甚好。”

谢云流的关注点却在另一处:“大师提起这琉璃心,莫非此物能解我二人身上的迦楼罗之力?”

“然也。”渡会点了点头,“琉璃心连月泉淮那半吊子的迦楼罗神功都能调和,应对二位身上的些许迦楼罗之力自不在话下。只是以两位之能,当日都未能察觉琉璃心的下落,如今再寻,能否寻到实难预料。”

谢云流缄默下来,若有所思,李忘生也眉头微蹙,片刻后复又淡然:“无妨,且先寻找便是。若真找不到,我二人再寻剑圣求教修行之法亦不迟。”

“李掌教说的是。”

双方又就迦楼罗神功相关聊了片刻,谢云流与李忘生便提出告辞。渡会起身相送,出门前略一思索,还是道:“若拓跋施主那里无法可循,两位亦可再回少林,到时以老衲些许薄面,或可说动方丈允两位前往达摩洞参详一二,另寻他法。”

“多谢大师!”

谢过渡会,谢李二人便不再盘桓,叫上守在门外用枯草编织小玩意儿逗小和尚的莫铭一起离开了少室山,沿原路下山离去。

到了山下已近午时,三人在山脚处的茶馆稍歇,点了清茶素斋,随口讨论起日后安排。

“师兄可是已有打算?”李忘生见谢云流一路上神色严肃,却并无恼意,便知他心中已有想法,趁着斋菜未上偏头看他。

谢云流睨了他一眼:“你倒是了解我。”

他拎起小二送来的茶壶,拿过李忘生面前的茶碗烫了烫,而后倒了碗清茶推过去:“拓跋那边我暂时不打算去,且不说他行踪未定,就算找到他了,也未必能得到什么合适的答案。”

李忘生知他与拓跋思南相交甚笃,更是熟知彼此心性与能力,颔首道:“那师兄打算与我回返纯阳?”

“不。”谢云流否定道,“纯阳那边若能找到琉璃心,自可告知你我,到时再回不迟。而且当日我们都未曾发现琉璃心的下落,如今找到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暂时不回。”

他说着顿了顿,见李忘生目光专注的望着自己,忽然起了几分促狭之心,道:“难得将你这大忙人拐下山,当然要先践行当年之约,带你四处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会会各路英豪。倘若不慎有了意外,你我也可……”

“师兄莫要胡说。”李忘生无奈,“要去何处师兄直言便是,何必戏弄忘生?”

“这怎么就是戏弄了!”谢云流正色道,“待你我百年之后,当然要埋骨一处,怎么,师弟不想与我同衾同穴,埋在一处?”

“我……”

“三位客官,上菜了!”

这时旁边小二颠颠拖着餐盘走来,一声吆喝将两人越发不着调的话打断。谢云流不满瞥了他一眼,悻悻然住了嘴,眼角余光瞥见坐在另一边的莫铭抬手掩目,恨不得缩成一团的模样,一筷子戳了过去:

“坐没坐相,成何体统!”

莫铭:“……”

他抹了把脸,端正坐直,道:“宗主,先吃饭吧!我都饿了。”

谢云流无语瞥了他一眼,才从筷筒中又抽了双筷子出来,等小二离开后才看向李忘生,接着之前的话题道:“我打算去东海一行,顺便带你看看刀宗,可好?”

李忘生一怔,垂下眼道:“也好,自打师兄立派以来,忘生还未曾去过。只是——师兄为何忽然要回返刀宗?”

谢云流并未察觉他语气异样,道:“刀宗只是顺便,此行的目的地乃是蓬莱——渡会大师口中的‘琉璃心’,我先前曾从方乾那里听说过。”

关于迦楼罗神鸟与纯青琉璃心的传说,谢云流以前曾听过更详细的版本。

刀宗与蓬莱同位于东海,两宗这些年常有来往,勉强算得上交情甚笃。月泉淮前往敖龙岛算计龙脉的时候,他还曾出手救过方乾。彼时方乾受了暗算,中毒后却并无担忧之色,返程时还与谢云流谈论起月泉淮相关,顺口提起过琉璃心。

“方兄曾言,月泉淮当年去过的那个岛,很有可能是典籍上记载的浮丘岛。此岛位于鲸背之上,随鲸游走而行踪不定,故又名鲸背岛。据说当年浮丘仙人曾在此岛上落脚,才有了浮丘之名。浮丘仙人与蓬莱先人有旧,因此关于浮丘岛的事情,蓬莱留有较多记载。”

谢云流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浮丘岛的事情娓娓道来,据说浮丘岛上满布那伽龙毒雾,需得纯青琉璃心镇守祛毒,岛中有神树,结出的果实被称为神满果,乃是迦楼罗守护的宝物云云……末了才道:“渡会大师言说,琉璃心乃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物,但方兄当时提起并不以为意,所以我怀疑,他应当知道其他琉璃心的下落。”

他这话说的比较保守,在谢云流看来,说不定蓬莱手中便有琉璃心留存,他二人可以试着借用,如若不行,能问来浮丘岛的下落也好,可以上岛去寻琉璃心所在。

“如此说来,去东海的确更稳妥一些。”李忘生赞同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尽快前去吧!”

“确实得尽快。”谢云流却想到了另外一事,“眼见要到十二月,从嵩山到滃洲快马也要近一个月,走得快些,刚好可以在刀宗过个新年。”

李忘生一怔,这才想起年关将至,不由沉默。

谢云流小心翼翼的觑他面色:“若你不喜去刀宗,我们也可先回纯阳,待年后再去东海也不迟。”

“无妨。”李忘生却是淡淡笑了起来,“忘生也很好奇师兄这些年在刀宗如何过年。”

左右他已将宫中诸事交予师弟师妹们,在纯阳过了那么多新年,不差这一回。

“好!到了滃洲,师兄带你四处走走!”

谢云流大喜,同他绘声绘色说起了东海的趣闻趣事:漫天纷飞的海鸟,海中摸珠的乐趣,美味的小银鱼,时雨时晴的天气……那些事情从他口中讲出,堪称活灵活现,平添几分趣味。

李忘生望着眉舒目展、兴致勃发讲述着这些的谢云流,不由回想起了当年师兄每次外出归来后同他谈及趣闻时的模样,眼中露出几分怀念来。

果然,他还是喜欢师兄这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罢了,来日方长,确实不差这一年。

不能带师兄回山过年的遗憾因此抚平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心驰神往:能被师兄选定作为宗门驻地、且亲手建立出的宗门会是什么样?可能找到些许剑气厅的风采?

能让师兄流连忘返的,定然是不可多得的好去处吧!

……

用过午饭后,李忘生先去附近的驿站寄了飞鸽传书给纯阳宫,提醒师弟师妹们严查琉璃心一事,又将他与谢云流将去东海一事告知,如有急信可先送往刀宗,自有人中转联络。

送完信,三人便踏上了前往东海的路途。

从嵩山前往滃洲,相较华山前往嵩山要遥远许多,好在江南富庶,路途平坦,三人又艺高人胆大,一路上倒是并未遇见什么波折。风尘仆仆行了近一个月,终于临近扬州边界,落脚在了一个名叫晟江的小镇上。

按照谢云流的想法,时间紧急,他们本该一路直达滃洲再歇。然而情势不由人,原本预估可以坚持到刀宗的内力,在行至晟江附近时便已消耗殆尽,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修整,以免平生意外。

——说白了,到了不得不以道侣双修之法来增进内力的时候。

自打离开嵩山起,谢李二人便再也没用过道侣双修之法,一来身边多了个莫铭,难免尴尬;二来寻常双修之法也可弥补内力消耗,效率虽低却也聊胜于无;再加上镇日里风尘仆仆赶路,沿途所见又都是战乱破败的村庄,没有合适的歇脚之处,才一直耽搁下来。

好在扬州左近几乎未被战乱波及,晟江这个小镇也算得上平静,除却西津渡一役前曾因有心人哄抬物价被折腾过一遭外,看起来还算繁华,倒是个颇为合适的歇脚处。

莫铭对此地极为熟悉,找了家靠谱的客栈带着两人一同安顿下来。客栈老板显然与他相识,瞧见他时很是热情,不但安排了最好的客房,还亲自将他们送到后院,被再三婉拒后才依依不舍离开,诸般情状令人咂舌。

“莫少侠常来此地?”

辞别了热情相送的客栈老板,李忘生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与中原腹地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他上次来江淮地区还是参加第二届名剑大会,且直奔扬州,这晟江虽在扬州边界,距离终究有些远,建筑人文也与他印象中的扬州略有差别。

“宗门常有弟子来此历练,年初那段时间因为……我们也常过来。”

年初?

李忘生初时没想到他为何忽然语塞吞吐,待听到年初这个时间节点才想起,西津渡可不就在晟江左近吗?

难怪这几日师兄一直心事重重,自打到了晟江后更是一直沉默。

他看向一旁许久不语的谢云流,后者头戴斗笠,将年轻俊逸的面容遮住大半,薄唇微抿,似在沉吟思索,又似困于往事情绪低落。想来对他而言,故地重游,难免感慨。

李忘生贴心的装作未发现他的异常,既然师兄不开口,他也就当做不知道,继续往前走去。

然而就在小二前来送上浴桶热水时,谢云流却忽然开口让他先行洗漱,自己则叫了莫铭出门。李忘生初时并未在意,送走小二后关上房门,解衣入浴,泡在浴桶中时,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两人的低声私语。

他本无意偷听,然而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还是听见了只言片语,隐约是些“故人”“烧了”“及早准备”“不要让他知晓”之类,心念一转便回过神来:师兄莫非是想去祭奠故人,但不愿让他知道?

思及此,心头不知怎的竟浮现些许气闷来:

何必如此小心谨慎,还要瞒着他?莫非是怕他还耿耿于怀于昔年之事。

——但他的确有些介怀。

两人如今心意相通,虽还未正式举办结侣大典,却也认定了要与彼此携手大道。这段时间他二人日夜相伴,又因失忆开解了不少往日郁结,渐渐找回些许曾经的相处模式,仿佛几十年分别不复存在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呢?

五十年,不是五年,也不是十年,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甚至不及分别的一半。如今骤然涉及前尘往事,李忘生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当年之事也还未能完全放下。

风雪夜之变,于他而言乃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因此当谢云流进门时,便察觉李忘生神色不愉的坐在桌边打理拂尘,神色显见冷淡了几分。

这可真稀奇!

自打两人再见之后,谢云流几乎没见过李忘生对自己生气,无论是前些年匆匆会面,还是九老洞之后提及往事,李忘生都是一副温柔包容的模样,便是开口噎他也温和许多,早不似当年那般直来直往。如今这样显而易见的疏远冷淡,倒叫他生出几分怀念来,便也如少年时惹了师弟生气般期期艾艾凑上去,抬手按在他肩上温声询问:“怎么了?”

李忘生肩膀被他按住,动作微顿,才道:“师兄故地重游,想去拜祭故人实属正常,又何必如此小心谨慎,费心隐瞒?”

“啊?”谢云流茫然,“什么故人?”

见他装傻,李忘生心头不渝顿时变为愠怒:“师兄这几日越发沉默,方才又特地吩咐莫铭避着我去做准备,言及故人……不正是想去祭奠废帝,又不愿我得知?”

谢云流这下明白他气在何处了,急忙喊冤:“我为何要祭奠他?忘生,你误会了!”

误会?

李忘生心头翻滚的不悦因他此言微顿,而后就被谢云流一把搂住:

“想什么呢?我的确吩咐莫铭去做些准备,却与温王何干?”顿了一顿,才道,“我是让他提前回刀宗,将与纯阳有关的故人都打发出去,省的你看了心烦。”

李忘生怔住,这个理由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反手抓住围于胸前的手臂,仰头看向谢云流:“为何?”

谢云流叹气道:“先前我邀你来刀宗时,你便不甚喜悦,临近东海后更是沉默。我时常在想,是不是不该因一己之私,强行带你来此。”

他将人更紧揽在怀中,下颌抵在李忘生肩上,温声道:“但是忘生,我有私心,想让你亲眼见见刀宗,见见我这些年落脚的地方。我希望将我的一切同你分享,也希望你能接纳属于我的一切——分别的这些年,错过的那些事,我想慢慢补回来,所以任性了这一回,又难免忐忑于这一遭。”

李忘生眨了眨眼,没想到自己隐藏的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心思,竟都被谢云流瞧在眼里,一时哑然。

“我知道你不喜欢刀宗,或许也不喜欢离开纯阳、前来刀宗的静虚弟子。”谢云流慢慢剖析心中想法,语气中隐藏着些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忐忑,“所以我让莫铭提前回刀宗,将他们暂且安置好,等你什么时候想见了再瞧瞧,不想见的话就别出来碍眼。”

“师兄过虑了,忘生并未不喜刀宗,也未不喜静虚的弟子。”

听到这番话,李忘生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站起身来,转身面向谢云流,赧然道:“先前是我想岔了,还以为……但我既然愿与师兄来此,就没有半点不愿,我想看看刀宗,也想看看那些弟子在师兄的教导下长进了没有。师兄快将莫少侠叫回来吧,别因——”

“让他去吧!宗主携宗主夫人归来过年,总要提前做些准备。本想给你个惊喜来着,结果险些成了惊吓——”谢云流打断了他的话,眉眼飞扬,显然心情大好,“不过忘生,你先前……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师兄别胡说!”

“好,是我胡说。”谢云流也不与他计较,忽然将人一把抱起,不顾李忘生的挣扎走向内室:“但你胡思乱想编排于我,这事儿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好不容易碍事的走了,咱们先来算算这笔账!”

李忘生大惊,被按在床上扯开腰带时急忙拦阻:“等等!师兄,一身风尘,先别——”

“无妨,就罚你先陪师兄一起洗个澡,再说其他不迟。”

说话间他已将李忘生才穿好的外衫褪下,三下五除二去了己身束缚,抱着人“噗通”一声跳入浴桶,登时水花四溅。

这一折腾,便是通宵彻夜,什么顾虑忐忑,尽数在缱绻交心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