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岚没有说话,看着楚铮带着终端微弱的光离开。
窗外周围的几栋楼也是漆黑一片。楚铮回来的时候,邵岚坐在沙发上。在终端的光下,像一片沉默的影子,极黑的夜晚,苍白的皮肤,月影下带着模糊微光的轮廓。
“你……”
“……楚铮。”
这是邵岚第一次开口叫他。
“我在呢。”
宁静的黑夜,可以放大人类所有除了视觉之外的感官和情绪。
邵岚向楚铮的方向凑了凑。
“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吗?”
邵岚低下头,遮掩住眼中的不安。他感觉心中的期待在钻出他自我封锁的枷锁的边缘疯张着,寂静的,刺痛的。
无人可以相信,他也不该如此。
楚铮被问的一愣,但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如果说出口,也不是那么难为情。
“邵岚之前听说过古地球一种不再使用的语言吗?”
“一目惚れひとめぼれ。这大概是我的答案。”
楚铮轻轻笑了一声,“或者说第一次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想到之后要怎么做了。”
楚铮把手搭在邵岚的肩上,见对方没有抗拒也没再颤抖,长臂一伸,把人揽在怀中。
邵岚能闻到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沐浴露气味,耳边温热的胸膛内,心跳鼓动着,他睁大眼睛,哪怕右眼不能看见任何东西,一点光线也没有。
“房东来消息了,说整个街区的电都停了,他接到的通知是明天早晨之前会检修完毕。”
“晚餐之前是恐怕没法有电了,我们要不要出去吃?”
“好。”
两个人没去白天的步行街,而是走了一条人流量更少的路。
街边有一家饰品商店,黑粉色交织的门脸,橱窗里,展示着几件花边的衬衫和黑色裙子。很多的爱心和蝴蝶结元素,楚铮还看见了绷带和远一点货架上精心装饰过的美工刀。
可能是女装店吧,但是邵岚似乎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邵岚摇头。
“去看看吧,似乎除了女装也有在卖别的东西。”
楚铮拉着邵岚进了店铺,然后看到了饰品区的墙面。除了黑白色系的头饰和发卡,还有做工精美的眼罩。
“刚刚看到了,可能稍微有点在意。”邵岚这次倒是诚实了。
把右眼遮挡住会安心一点吗?怕触及到邵岚的伤痛,楚铮之前一直没有问过他的眼睛。
很多都是白色花边带着黑色蝴蝶结的,感觉很像英式的女仆会用的装饰品。
“邵岚有喜欢的吗?”
邵岚在观察了一会儿后点头,在对方鼓励的目光下挑了一条纯黑色的。
虽然是纯色但是边缘有简约的蕾丝花纹,在这排重工的饰品里显得有点特殊。
“就要这条吗?”这样问着但是楚铮已经把它买下来了,“要戴上吗?”
商店的一角,楚铮拿起两边纤细的带子,撩开邵岚额前的发丝后,轻而温柔地把眼罩覆在邵岚的右眼上。
“好了。”他把带子在邵岚的脑后系了一个蝴蝶结。
身体的缺陷和无法愈合的伤疤可以用衣服掩盖,暴露在空气中曾经不堪的残缺也许也能被布料遮挡住了。就像在伤口上贴的创可贴。
邵岚不喜欢痛,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喜欢沉默地感受伤口泛起痒意,缓缓愈合的感觉,这让他感觉生命力还在自己的体内。
“终端上写这附近有家炖菜不错哦?”
楚铮把邵岚露在外面的手揣回厚实外套的口袋里,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炖菜,应该是这颗星球上人们早期的日常食物,在寒风呼啸的夜晚,没有什么比聚在一起享用热腾腾的家常菜肴更宽慰的,也许食材简陋,但烹饪者的用心和爱会通过温度传达给每一个家庭成员。
“供电不恢复的话,晚上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了。”楚铮从商店架子上拿下一瓶伏特加的时候,这样说道。
楚铮在晚上会打开客厅的电视,这样在他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也不会陷入无声的恐怖,频道里的声音将像他一样在陪伴邵岚,但到底是寂静恐怖,还是有声音的世界更可怖?
安静的环境更适合发掘危险,但电视的嘈杂却意外地填补人心中的角落,这里很安全,在不踏实的温暖里邵岚这样告诉自己,像担心在浴缸里溺水的人。
“能喝酒吗?”
但是很可惜对方并没有回答他,邵岚站在楚铮旁边就像一片沉默的影子。
“嗯?”楚铮低头去观察他的表情,对方才微弱地点了点头。
万幸路灯和民用电力不走同一个系统,但是到家门口,两个人就不得不摸黑了。
楚铮一只手拿着终端照明,另一边胳膊供邵岚挎着,家里漆黑一片,但让人惊喜的是,房东装饰吧台用的小彩灯是用电池的。
开关打开,星星形状的灯带散发宁静的暖黄色光线。楚铮把买的东西放下,转身去拿了两个杯子。
橙汁,冰块,伏特加,简陋,但已经是便利店调酒流派不错的配置了。
连楚铮都觉得这样简单的体验有些新奇了:“如果你愿意和我回去,我们可以共享我的酒柜。”
只有总和楚铮混的朋友才知道这句话的含金量,其在酒鬼的眼中不亚于摄影佬看见一面墙的各种镜头,甚至徕卡哈苏各种机子随便玩,实在是巨龙的宝藏。
邵岚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凳上,去看楚铮动作。
螺丝刀,简单到只有橙汁冰块和伏特加,但是却能被星际调酒协会收录,不得不承认有其独特的魅力所在。口感佳,易入口,但也许会喝醉。
威士忌杯加冰,凭借感觉往冰杯里注入5厘升左右伏特加,考虑到邵岚比较喜欢甜的,橙汁比常见配方多加了5厘升,然后半盎司冰凌果汁调节口味,冰块在混合间发出令人愉悦的响声,完工。
冰块通过棱角折射暖黄色的酒体,指尖下触碰杯子的感觉冷冷的,但寒冷不再被邵岚担忧或惧怕。
他没见过这样精致的酒。酒倒不是不常见,有的时候其他的商品会冒险带回来劣质的酒,或者什么人随手给的奖励,有的时候还有香烟。
他们会聚在一起,伤痕累累,失去希望的人们依偎着彼此买醉。被准许放风的夜晚走出地下室,在荒芜的院子里,高墙之内围成一圈,沉默地去看那一丝火星。
供人虐打,被挖走器官,趴在富人的脚下当条凳子或看门狗,和邵岚呆在一起的同类并不和他交心,一群没什么特殊的奴隶,和一个精致漂亮但因为伤痕和残缺要被特价处理的滞销品。
清甜的橙汁,冰凌果的微酸和雪的清苦,微量的酒精温柔地在邵岚的脑海中穿行。
“要换一个位置吗?来试试看。”
楚铮走到这边,把吧台交给邵岚。
他放松地把胳膊搭在台面上:“就当我是个普通的酒客就好,今夜的调酒师先生。”
邵岚莫名有些紧张,他记得楚铮的步骤,也记得昔日那些人怎样往胃里灌酒。
这个,这个,然后是这样。
“咳咳……”
入口的滋味和楚铮能设想到的所有可能都不一样,邵岚几乎是递给他一杯橙汁。
“喝那个不好。”邵岚头一次有些自己的想法,发丝将蕾丝眼罩遮掩一半,漂亮的左眼却清清亮亮,他试探地去看楚铮,又倏地垂下眼睫。
楚铮有些惊讶:“为什么呢?”
也许是酒精开始支配大脑,邵岚绕过吧台,伸出双手抱住了楚铮。
“我的世界告诉我不幸的人会喝酒。”
买醉的同伴,涨红着脸的嘶吼,大口大口的呕吐,吐掉胃里为数不多的东西。捶打地面直到鲜血淋漓。
“喝酒又带来新的不幸。”
有件事邵岚欺骗了楚铮,他今天是第一次喝酒。
他在下等品的奴隶堆中不合群,有人讽刺他是掉入猪圈的月亮。他们挣扎着乞食,但月亮说不定有朝一日又回到天上。
所以你假惺惺地和我们为伍做什么呢,既是不满,也是提醒。
邵岚半跪在地上,靠着楚铮的身体,把臂弯和头搭在他的腿上。
邵岚不和那些人一起喝酒,也不会凑成一堆,人接人去抽唯一的一根烟。
自甘堕落的人不会迎来救赎,因为对他再好的人也只是钥匙,只有自己才能够打开那扇门。
楚铮没想到邵岚会关心他,愉悦地开始低低地笑,邵岚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所以,喝掉刚刚的那杯酒,邵岚在不幸吗?”笑够了,楚铮低下头捧起邵岚的脸,掌心内是一朵坚韧的花。
邵岚抓住了覆在他脸颊的手,认真道:“没有。”
那只眼睛里,氤氲着琥珀一样的光,在恋人钟爱的眼神下,没有一寸血肉会因为无爱而沦为雪白的飞灰。
未等邵岚继续说什么,楚铮一把把他抱起来,胳膊穿过他的膝弯:“地板上凉。”
他不着痕迹地掂了掂,怀里的身体太轻了,根本不是一个成年男性该有的重量。甚至楚铮忘记了刚刚准备做什么,脑中飞速闪过补身体的各色菜谱。
被抱起来的时候邵岚轻轻“啊”了一声,未摄取过酒精的身体对酒精的抗性很差,邵岚盯着楚铮的脸看,背后吧台的灯带就像是破碎的星星。
“那边是……月亮。”
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二楼很好地能看到一轮皎洁的圆月。
楚铮抱住他走过去,邵岚试探着伸出手,把手掌贴在玻璃上。
“在做什么?”楚铮觉得有点好笑。
月光透过邵岚张开的指缝,就像光透过地下室,和铁笼的空隙。
突然,他指尖所及,窗外一盏灯亮了。
星星点点,万家灯火开始复苏,亮起的一个个窗格将光亮送至拉远的城市,电力恢复了。
“来电了。”楚铮及时捂住了邵岚的眼睛,担心他从黑暗骤然进入光亮环境视觉短暂的那几秒失明。
邵岚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洗漱的了。
晕晕乎乎,他任由楚铮站在背后,对着洗手台的镜子用毛巾给他擦脸。
“不想睡……”喝醉的邵岚倒是坦率很多。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两人之间的枕头堆已经被拿掉了。楚铮坐在床头,邵岚半靠在他的怀里。
“……好。”
“从前有个很馋的小孩,他看见一个老婆婆在吃糖饼。”
“然后,老婆婆问他,你也想吃吗?小孩点点头,老婆婆递给他一个糖饼。”
“唔……”邵岚闭上眼睛,楚铮轻轻有节奏地拍着他的背。
“小孩吃完了,老婆婆问他,你还想吃吗?小孩点点头,老婆婆又递给他一个糖饼。”
“小孩吃完了,老婆婆问他,你还想吃吗?小孩点点头,老婆婆又递给他一个糖饼……”
“小孩吃完了,老婆婆问他,你还想吃吗?小孩点点头,老婆婆又递给他一个糖饼!”
邵岚虽然意识模糊,但也察觉道不对了,他含含糊糊地哼了一声:“不要糖饼了。”
楚铮笑了:“好吧,那小孩不想吃糖饼了。”
“头有点疼。”
“那怎么办呢?”楚铮用手按摩邵岚的太阳穴,“这样会舒服点吗?”
“……嗯。”
“那我和你讲讲我之前的事吧。”楚铮把背靠到床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我父母走得很早,没留下什么东西,但够我继续上学。”
“之后我特招去了首都星的贵族高中,给世子和郡主当伴读没什么意思,主要是那里给提供宿舍。”
绝对优异的成绩,老师的青睐足够是在高中横着走的免死金牌了。虽然班上那些人都乐意和他做朋友,但阳光下也有阴暗面,一些无权无势的,家族没落的,会遭到霸凌。
“可能是少年意气吧,我不是一个好学生,还会打架和逃课那种。”
所以楚铮选择了做这些人的头头,上学帮这帮小弟出气,放学给手下这群孩子补课。
“然后就去了大学。交了一些朋友。”
楚铮多年的朋友恐怕是不敢认现在的这个楚铮的,这和他们记忆里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当年,戴着平光眼镜的楚铮,绝对是系里最可怕的畜牲。
不知道脑子怎么长得这么聪明的顶级理工男,待人接物和和煦是一点边都不沾。不少在他组里呆过的人都被狠狠压榨逼迫出了智商的极限,或者犯了蠢事被骂的狗血淋头。但是最后组内得到的奖项和成功足够让人生不起一丝不满。
除了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共事之外懒得社交,白长了一张帅脸,根本没有女人缘——被满脑子轴承扳手逼退的可不止小女生,还有小男生,失魂落魄,不分性别,人厌狗嫌,纯纯活该。
“很愉快的时光,毕业后,感觉经过洗涤,人没有之前那么爱冲动了。”
从临时起意到蓄意为之罢了。
楚铮曾经在酒吧一啤酒瓶子狠狠砸过一个人的头,那可不是剧组的糖化玻璃,纯纯好听就是好头。
是他们毕业几个朋友合伙,一个继承家业的朋友牵头,与帝国建筑局合作的项目,没想到有人胆大包天,连公共设施的建筑材料都想贪。
如果楚铮不去查明,很可能现在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坍塌事故。
他的朋友调笑他,说楚铮这个男人是有一些人性的邪恶在骨子里的,那个人虽然被打了,但是为了不被扭送到有关部门处理,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
“之后经历了一些事,感觉没什么意思,我就辞了工作,转而变成自由职业者了,感觉做烹饪博主也蛮有意思。”
但是他死党的公司一直给他留了位置,他工位上随手买的多肉现在都有专人浇水。
“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就好。”
楚铮手里还在给邵岚揉太阳穴,不知道什么时候,邵岚已经睡着了。
晚安,楚铮心道。
他轻轻吻了邵岚的额头。
之前联系的,给邵岚办终端的事情也有眉目了。但是还是放在明天说吧。
他期待邵岚的选择,但楚铮也知道,自己因为卑劣的私心,其实根本没给邵岚选择。
邵岚还在睡,楚铮背靠着床头,把光脑放在膝盖上,在键盘上十指翻飞。
除了赚外快,他还在盘算一件事,只是现在还只是个冲动的念头。
楚铮有很多事要做,其中不包括看自己视频网站账号的后台。在他打过请假条又短暂开播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去关心这边。
导致他视频的评论区已经炸锅了。
【博主是不是停更好几天了】
【其实也没有吧,完全没那些鸽王能鸽】
【前面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整除更新频率一直不高吧】
【主要是,他半个月前说要开新坑的】
【他上把直播播地有头没尾的……加上现在音讯全无连动态都没发……】
【啊啊啊啊不要啊整除大大不会死边境星系了吧】
【前面的,我就是边境星系的,少地域歧视了】
【整除不了的厨房,但是整除不在厨房】
【什么古地球苏联笑话】
【别管博主了,你们知道平台要开展的两个双人厨艺大赛吗,那个奖池,神豪】
【知道,我看很多博主都组队完成了,咱整除不会赶不上没人要吧】
【胡扯,整除这种虽然没露过脸,但是已经颇有姿色的男银,怎么可能没人要】
【我看你是真觉得秀色可除了,人家说不定都不稀罕参赛】
事实上,某不敬业的烹饪博主,不仅温香软玉在怀,甚至在思考下一站去哪里度假。
“唔……”邵岚醒来的时候尚且不适应眼前的光线,凌乱的头发显得比平时更蓬松一点,像睡饱吃足但依旧睡眼惺忪的猫。
这个环境已经让他觉得安全了,柔软的床铺是可以放下心的巢。
意识朦胧的邵岚把双手搭在枕头上,然后又半眯起眼睛。白色枕面上双手修长,只是并不细嫩,上面布满细小的疤痕,指腹下还有薄薄的茧。
揣手手的小猫,楚铮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之后的几天两个人随意在这颗星球逛了逛,去了几个很多人打卡的景点,也去了一些小众但有趣的地方。当楚铮终端弹出消息的时候,两个人在这颗星球最大的游乐场。
全环绕天顶,模拟春季天气,风雪被隔在外面。
邵岚已经习惯于在全副武装的保护下出门了,长袖外套,全指手套,漆黑的眼罩和同样黑色的口罩。
他牵着楚铮的衣角,然后楚铮突然转过头看他。
“之前我联系的给你办终端的事情基本办妥了,等回去和你讲。”
是最近,帝国收编了一个无主地带的恒星系,上面有两颗星系上拥有住民,帝国近日在组织给这些当地居民上帝国户口并发放个人终端。
从中疏通关系远比凭空捏造一个假身份要靠谱。
但,在这之前,楚铮需要知道邵岚的过去——他之前一直刻意避而不谈,以免于揭露他未愈合的伤口。
“前面好像有好几个小摊位。”楚铮说道。
套圈,打气球,扎飞镖,还有简易全息体验的装置。
楚铮看见气球摊位的奖品架子上,有一只大大的黑色猫咪布偶。
“我对那个有点感兴趣,陪我去看看吧。”这个玩偶让楚铮产生了一点既视感。
他领着邵岚过去的脚步带着些许势在必得的心绪,但是当他头两发子弹都从气球上划过的时候下意识“嘶”了一声。
这个摊位的枪是拿几乎是博物馆文物级别的导气结构做的,楚铮之前和人聚会去打猎的时候玩过,自诩准头还可以,但是摊主故意做了一点小手脚,真是无奸不商。
第三发勉强打破气球,楚铮晃晃手里的枪管,这个声音听起来应该是击发装置被弄松了。
“邵岚要试试吗?”得到一个小幅度的点头,楚铮把枪递给他。
失去一只眼睛的青年拿枪的姿势倒是有模有样,只听“砰”地一声响,气球应声而爆。
一共子弹有十发,但是那个布偶要打中九个气球才给。
不知道是天赋还是肌肉记忆,邵岚很快打爆了五个气球,但枪里只有一枚子弹了。
“我也想要那个。”
邵岚枪口朝下,抬头看向楚铮。
正当楚铮准备再买十发子弹的时候,邵岚屏住呼吸扣下扳机。
第八个气球爆炸后,破碎的弹片划破了旁边的气球,第九个。
最终两人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猫咪布偶。楚铮没有对邵岚对射击展现的天赋感到惊讶,只是默默记下了。
穹顶下,游乐设施色彩鲜亮,欢笑声和音乐声此起彼伏。
某个小姐姐和同伴走散了,同伴告诉她鬼屋那边集合,她是个路痴。最终她决定去找人问问路。
周围没什么游乐设施,反而离餐饮区更近,她发现那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沉默高挑的青年,怀里抱着一只几乎等身的猫咪布偶,打扮得让她想起星网最近流行的地雷系量产型穿搭,只是没什么可爱的小饰品,简单质朴又阴郁。
“呃,那个……”小姐姐有点后悔和他搭话,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和对方说。
对方的视线从猫咪布偶移向她,但一言不发。
还好,又有人来了。
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走过来,浅色系的长风衣让他看起来比阴郁小哥好说话很多。
“啊那个……请问鬼屋在哪边?谢谢谢谢。”
“从这里直走到前面牌子右转左手边,路上也应该有导览图。”
小姐姐的直觉告诉她这位风衣酷哥可能和旁边的地雷小猫是一对,为了不做灯泡,再度道谢后遂直接开溜。
“快到我们取的号码了,这家的咖喱饭在星网上很有名。”楚铮道。
在餐厅,邵岚在自己坐下之前,替猫咪布偶拉开了一把椅子。
现在两人一布偶在桌前,桌上是刚被服务员端上来的美味咖喱饭。
雪白香软的米饭上面浇着粘稠度适中的咖喱酱汁,虽然这颗星球常年冬季,但这家餐馆使用的香料很有热带的风情。
酱汁里面是混合打碎的雪球葱,蒜,辣椒,冰凌果叶和香茅草人类进入星际时代后,很多物种仍是从古地球带来的,现在在生活上就是老物种和新物种的交汇,在食材上体现得很明显。独特的酱汁让炖煮到软烂入味的土豆,胡萝卜块和大块牛肩肉更加美味。
邵岚没有专心地进食,而是和猫咪布偶一起看向玻璃窗外,贩卖营养剂的摊位。
星际不是美食荒漠,但精致的食物早就不是必需品。
除了用美食调节心情的人,为上流社会服务或面向公民谋取巨额利润的厨师,很少有人像楚铮这样每一顿都在完全符合词典固定意义地“吃”东西。军部早在多年前就取消了食堂只供应营养剂,无论是帝国人还是联邦人,都在追求生活的“高效”。有的时候,楚铮看起来像一个刻板的,会视身体为圣庙的那种老派古地球人。
“回去前,可以再去一次那个商店吗,小猫也需要一个眼罩。”邵岚举起玩偶短短的胳膊。
客厅里,邵岚坐在楚铮对面,戴上白色眼罩的猫咪布偶独占一个小沙发。
刚刚家政机器人在扫地的时候撞到它了,楚铮给它贴了一个小小的创口贴。
“所以,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了吗?”
“嗯,去梅克斯4,计划当天就能办完手续。”
这个新星系被命名为梅克斯,其中的二号星和四号星拥有住民,目前二号星上一个反对帝国管辖梅克斯的组织正在进行暴乱,只是这个消息被帝国官方压了下去。
梅克斯4目前秩序还算稳定,楚铮本不欲带邵岚去这样危险性存疑的地方,但是错过这次机会的话——很多人有生之年都没见过几次帝国扩展新版图。帝国和联邦的疆域已经趋于稳定很多年了。
楚铮准备当天办完当天离开,即使牵头这件事的朋友打包票说没事,他也不打算和邵岚一起在那里逗留。
毕竟生命真的很重要。
多年前楚铮没有这样的意识,甚至好友咬牙切齿骂他是个不听好赖话的混人。之前,他们的事业刚起步的时候,遭到了不知道背后推手的打压,而楚铮打听到这个行业的龙头老大是某定点跳伞俱乐部的会员。
俱乐部规定,加入俱乐部,必须有过从摩天大楼、高塔、大桥或悬崖上跳下的经历。
于是,楚铮找了个日子,计算风向,带着伞包,从帝国大桥一跃而下。
只有几百米的高度,没有备用的伞包,出了问题就是一个血溅当场,倒是没有从帝国大桥上跳下来的人说自己有事——有事的人也没机会说自己有事。
当天,他的朋友开飞行器去接他,一开舱门就狠狠给了楚铮肩膀一拳。
“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给了他一拳的是贾构,苏安法在贾构背后涨红脖子地喊。那天,云维陪女朋友回她母星了,没有来。
“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云维死了,和他已经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夜晚超速去兜风出了事故,飞行器变成火海。
几个人又凑在一起,呜嗷喊叫地给云维烧纸,楚铮往火堆里添纸,内心伤感,一言不发。
那一刻他想通了又没想通。
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楚铮开始转性,甚至现在和家庭煮夫没什么区别,但骨子里还是爱冒险。
只是之前赌的是前程,是自己的命,而现在,是一段起于畸形的不平等关系,他赌他能把那个生于泥沼的人从地上拉起来并肩同行。
楚铮想问邵岚,事成之后你会选择离开吗。但最后没有开口。
离开,帝国有补助政策,往后天高海阔。
楚铮如果不想为邵岚留一条路,他大可以一开始就把他软禁在安全的住所里,从此多一个温顺木讷,漂亮脆弱的花瓶。
但他选择了领邵岚出门看,世界大千,有繁华也有不堪。他希望邵岚留下是出于自愿而不是没得选。
“离开,去梅克斯4,之后我会有终端……”邵岚低低地念着理清自己的思绪。
之后,他抬起眼,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楚铮,“那之后呢,我们就会……成为真正的家人吗?”
浅琥珀色的眼珠里,湖水倒影一样的,是楚铮自己。
楚铮能听到自己笑了,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幸福——上一次是双亲健在时候的生日蛋糕。
“我们会的。”
“之后我们一起回去。”
楚铮开始给邵岚讲自己在首都星的居所,从阳台种满绿植的角落到屋外的一年四季。
此刻他才发现,他并不关切那之前的一切,房子只是房子,似乎从此刻房子里会有家人的时候,家才成了家。
“好。”邵岚点点头,曾经死水一样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期待。
“植物有机器人在打理,藤椅的对面,我们可以再添一套椅子。”
不知什么时候楚铮走过来坐到邵岚的旁边,把他半揽入怀里。
他讲对未来布置爱巢的计划,一向条理清晰的大脑变得有点絮絮叨叨。
楚铮讲,邵岚专注的听。
“我们一起……这样的话,小猫可以来做管家吗?”邵岚偏头,看向沙发椅上坐着的布偶。
如果这是宫廷文,那邵岚的举动和中宫皇后盛宠之下准备为亲信谋官职一个逻辑。只可惜星际时代不流行这种au。
楚铮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好笑:“你这么喜欢它?”
楚铮起身去把猫猫布偶拿过来,用它去贴邵岚的脸:“这么喜欢它?”
“你和我们不一样,而我们一样。”邵岚连忙去接,把布偶抱在怀里不去看楚铮了。
邵皇后以一己之力恩荫整个当朝邵氏——家族成员只有邵岚和邵小猫。实在是权势滔天,第一世家。
邵岚思考怎么和楚铮解释,他想了想,指了指“管家”身上的创可贴,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伤口,都有在长好。”
“然后……”
邵岚用自己的脸颊去贴布偶的头,一黑一白两只眼罩凑在一起:“我们会很好,加起来,就能看到完全的你了。”
加起来,就能看见完全的你了,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恐惧或者害怕的东西了。
“完整的我和小猫,我们都好起来之后会成为爱着楚铮的,优秀的家人。”
未等邵岚再说什么,眼前蓦地出现一片黑影,微凉贴上他的唇,邵岚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一个温柔的,却沉重的吻。
平平无奇的一天,没有只要在此刻kiss就会永远在一起的摩天轮,一个吻,已经带来一个无声的誓言。
楚铮轻轻揉着邵岚脑后的发丝示意他换气,那双沉肃的眼睛弯出温柔的弧度。
“谢谢你救了我,我不会再把命往桥底下扔了。”
邵岚想点头却又摇头,分出心神伸出一只手,把“管家”的头拨到另一边。
“小猫不能看。”
那种窒息一样的感觉,和被勒住脖子或者按在水里不一样,很舒服……想要一个之后再来一百个。
邵岚把手背过去,贴着楚铮的手,仰头解开自己的眼罩。
睫毛之下空洞的,失焦的眼睛,此刻燃着微弱的火。
他有些迟疑地试着笑了。被阴暗淡漠掩盖的姝丽与每一丝风情都被调动起来。
邵岚贴上来,环住楚铮的肩膀。
九十九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