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间,进去吧。”许仪推开一扇门,示意夏序怀和郁白进去。她前几天才出差回来,今天是特意抽了时间想带夏序怀出来吃饭,看看自己的儿子。
夏序怀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说不上冷漠,但郁白却直观地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这家饭店的特色是海鲜,生意很好,许仪提前在这里订了个小包间。
郁白见许仪比见舒绘和夏承关时要拘束很多,因为她身上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强大气场,举手投足干练利落,与舒绘的形象完全不同。
“哥!”
走进去,郁白才发现里面坐着个小男孩,十岁左右的样子,一看见夏序怀就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叫他。
夏序怀走过去,摸摸他的脑袋。
“哥,我好久没见你了,妈妈出差还把我带上,叫我不许打扰你。我现在回来了,可不可以经常去找你玩?”小男孩扒着他的胳膊,嘟着嘴抱怨。
“小诚,哥哥还有一年就要高考了,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不要这么不懂事。”许仪皱着眉,不轻不重地说了他两句。
谢诚不乐意地松开手,说:“如果哥没时间的话,那我可以等到哥有时间啊,我明明很懂事!”
对于他的强调,夏序怀微不可察地露出点笑:“好,有时间哥就去找你。”
“好了,小怀快坐下吧,”许仪抬手招服务员,“可以上菜了。”
包间虽不算大,但坐他们四个人还是显得空旷,郁白挨在夏序怀身边坐下,有一点不安。
许仪的目光隔着夏序怀落到他身上,想起刚刚在小区楼下看见夏序怀和他走在一起的画面,那是她从没在自己儿子身上看到的放松随意,就连脸上的笑都是她陌生的。
“还没来得及问,你叫什么名字?”许仪姿态闲适,询问的语气带着很多年做律师的职业习惯。
“郁白。”郁白轻声回答。
许仪不着痕迹地打量他,问:“和小怀是同班同学?”
“嗯。”郁白点头,忍住没去看夏序怀。
“小怀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怎么样?”许仪终于带了点笑意,语气缓和地问。
“很厉害,”郁白双手放在桌下,揪住一点裤子布料,“他是年级第一。”
包间的门被推开,两个服务员进来上菜。
“这个成绩是他应该考到的,毕竟他比你们多学了一年。休学之前就是年级第一,复学要是退步了像什么话。”许仪露出满意的神情,好像她这次前来的目的就是亲自确认自己儿子的学习成绩没有退步这件事。
十几道菜摆满了桌子,服务员说菜上齐了,接着退出去把门关上。
各种各样的海鲜菜品,让人一时有些眼花缭乱,但无一例外看上去都是美味可口的。有很多海鲜品种郁白都没有见过,也叫不上来名字。可是这么多菜,要是吃不完多浪费,郁白想。
“我特意查了这家店的评价,都说很好吃。”许仪转动转盘,把大闸蟹转到他们的位置。
夏序怀拿起筷子,给郁白夹了一个,然后就没动了。
倒是谢诚跑过去一手抓了一个,回到自己的位置一点一点剥。许仪斜了他一眼以作示警,但谢诚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郁白拿筷子尖戳螃蟹的硬壳,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剥。夏序怀放下筷子,摸着盘子边沿,视线漫无目的,不知落在何处。
许仪一边给夏序怀夹菜,一边教训谢诚:“在外面吃饭不能这么没规矩,还是要多学学你哥,你哥的成绩我向来放心,你要是有他一半自觉我也能轻松不少。”
她看着夏序怀,接着说:“不过你也不能太放松,这一年是关键时刻,决不能掉链子。今年高考的录取分数线我也分析过了,你再加把劲,到时候就报我给你挑的那几所学校,正好选法学专业。另外,之前给你上过课的家教老师我重新联系了,过几天就能来给你上课。高三这一年,你就不要休息了,等高考完可以歇几天,然后提前学习大学课程,争取多报一门专业,毕业拿双学位。再继续读研究生,然后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继续学习……”
郁白在一旁愣了很长时间,他脑子里都是许仪说的话,这些话一步步安排好夏序怀很多年的生活,却没听到他回应一句。
“妈妈,你是想累死哥哥吗?”冷不丁的,谢诚吃完一个螃蟹后,打断了许仪的话。
许仪扭头看他,说:“妈妈这是为了你哥哥好,不想让他荒废光阴,免得以后后悔。”
“这只是你们大人的想法,我想哥哥应该更想活得开心一些。”谢诚嘴角还沾着蟹黄,却无比认真地说。
许仪微怔,她才发现自己刚刚说了那么多,夏序怀却一个字都没答应。现在还有外人在场,许仪看一眼郁白,笑着换了个话题:“光顾着说话了,你们快吃。”
夏序怀指尖微动,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小怀,给你夹了这么多菜,怎么不吃啊?”许仪把他盘子里都装满了,却没见他动一下筷子。
郁白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把碗里没动的螃蟹拨到一旁,再将夏序怀装满海鲜的盘子和自己的盘子换了一下,说:“他吃不了这些。”
郁白在夏序怀家里吃了快两个月的饭,舒绘有时也会做海鲜,但是次数极少,并且夏序怀从来不碰。他曾经问过舒绘为什么夏序怀不吃这些,舒绘只是说他胃不好,也受不了海鲜的味道,所以从来不吃。进这个饭店的时候,郁白还在好奇,为什么夏序怀的妈妈会带他来吃海鲜,现在看来,可能是许仪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吃不了这些东西。
郁白觉得自己现在有一点生气,即便这气来得莫名,但他还是差点没忍住。他不顾许仪沉下来的脸,继续说:“夏序怀在学校不止成绩好,他还参加了校运动会,两个项目都是第一名。平时在班里也乐于助人,乐善好施,乐不可支,还请大家吃饭,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他!”
说到最后,郁白几乎语无伦次,他涨红着脸,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许仪的脸色难看至极,包厢里静得什么声响都没了。良久,垂着头的郁白才听见夏序怀一声突兀的笑。继而是谢诚站起来鼓掌,说:“我哥好厉害!”
郁白头脑一热说的话,现在冷静下来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根本不敢抬头看许仪。夏序怀站起身,对许仪说:“你陪小诚吃吧,我们先走了。”
说完,他握住郁白的胳膊,带着人走出去。
郁白像是做错了事,默默跟在夏序怀身后,偷偷看他。
两人走了一段路,谁都没说话,直到郁白饿得肚子受不了了,他才拉住夏序怀的衣角,说:“我饿了。”
夏序怀转过身注视他,问:“想吃什么?”
郁白想了想,说:“牛肉面。”
夏序怀唇角微扬,看上去心情终于好了一点:“走吧。”
两人去了之前迟到那天吃过的牛肉面店,夏序怀没什么胃口,但在郁白欲言又止的目光中还是吃掉了大半碗面。
吃饱喝足,他们往回走。
郁白虽然怕冷,但在夏天也会贪吃雪糕。他看旁边就有小超市,于是和夏序怀说了一声,钻进去直奔里面冰柜。
夏序怀在外面稍站了站,然后走进旁边拐角处的小巷子里,靠在阴凉的墙壁上,左手伸进裤兜里摩挲着什么东西。他喉结上下滚动,眼里的那点笑散了个干净,线条分明的下颌渐渐紧绷,试图压下反胃的感觉。过了会儿,夏序怀还是抽出了一根烟,点燃含进嘴里。
有脚步声靠近,夏序怀以为是郁白找了过来,下意识就要熄灭烟头站起来,谁知走近的人先开口说了话,声音不是郁白。
“喂,你认识郁白?”
夏序怀抬头,眼前的男生距离他两步远,挑衅地看着他,嘴里不干不净:“我看你和他走在一起,你也不怕恶心?”
“好心提醒你一句,郁白不仅是个喜欢男人的恶心同性恋,”见夏序怀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何纪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说,“还是个杀人犯。”
“我这儿还有好多他的视频,”何纪掏出手机,恶劣地笑着,“你要不要看看?”
夏序怀终于有了反应,他似乎笑了一声,感兴趣地挑起了眉,说:“好啊。”
郁白扒在冰柜里找了半天,还问了老板才找到自己喜欢的雪糕。他怕夏序怀等急了,匆匆付了钱就出来找他,结果看见他从一旁的窄巷里走出来。
郁白的鼻子灵,夏序怀一靠近他就闻到了烟味。他上下看一圈夏序怀,总觉得他和刚刚不太一样,好像是衣服皱了些。
“看什么?”可能是刚抽过烟,夏序怀的嗓音有点哑。
郁白摇摇头,拆开手里的雪糕包装袋。里面的雪糕是白色的,底部有两个棍,可以掰开吃。郁白一手捏一个木棍,掰的时候没控制住力气,其中一个的三分之一还粘在另一个头上。
郁白犹豫了一下,忍痛把多的那个递给夏序怀。
夏序怀倒也没客气,拿过来便咬了一口,冰凉的感觉从口腔直达胃部。
郁白仰头看他,突然发现他的手指关节处红了,似乎还破了皮:“你手怎么了?”
夏序怀无所谓地看一眼,淡声说:“不小心蹭到了。”
郁白又仔细看了看,见没多严重,也就没再说什么。
他们边吃雪糕边继续走,恍惚间,郁白听见身后好像有什么声响,于是扭过头去看。
下一秒,夏序怀把他的头转了回来,说:“看路。”
郁白拂开他的手,瞪着他,说了多少次摸头会长不高,这人怎么一点都记不住!他愤愤咬一口雪糕,没再管身后奇奇怪怪的声音。
郁白推门出来的时候,把舒绘吓了一跳。
舒绘抚拍胸口,扶着厨房门,缓了一会儿,然后镇定地回头瞅一眼。
郁白也没想到会吓到她,他默默走近,不好意思地问:“阿姨,你没事吧?”
舒绘摆摆手,轻声说:“我没事,小怀还在睡吗?”
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舒绘前几日就说今天要做顿大餐,让他们两个在开学前再吃顿好的。其实他们每天都吃得很好,得益于舒绘对于美食的认真钻研,还有她的手艺。
见郁白点头,舒绘放心不少,她叫郁白再走近些,悄声说:“我在煮东西。”
“煮东西?”郁白疑惑,煮什么东西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还是在自己家里。
舒绘转身,猫着腰走进厨房。郁白不明所以,但也下意识地踮起脚,跟在她后面。
进了厨房,郁白才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要说臭吧,也不具体,因为它还有一点酸味掺在里面,反正闻起来让人有些受不了。
舒绘宝贝地掀开小锅的锅盖,示意郁白过来看。郁白走过去,只觉得那股味道更浓郁了。
“这是螺蛳粉,”舒绘说,“小怀和承关都不爱吃,还说受不了这个味道,所以我平时都是在外面吃完再回来的。不过我刚刚有点饿,突然很想吃这个,所以就偷偷煮了一包。我观察过,你和我的口味很像,我觉得你应该也喜欢吃,要不要尝尝看?”
说完,舒绘拿起碗,盛了点粉,递到他面前。
郁白看着她殷切的目光,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踌躇着闭气接过碗,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尝过后,郁白捧着碗不可置信地看着锅里的东西,谁能想到闻起来这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吃起来竟然这么香,而且他现在都不觉得臭了!
“好吃吧?”舒绘笑着,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郁白连连点头,说:“特别好吃!”
舒绘开心地给他盛了更多,也给自己盛了一碗,两人就站在灶台边,一人一碗埋头吃起来。
“我跟你说……”
舒绘话没说完,耳尖地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郁白?”夏序怀刚睡醒,见房间里没有郁白的身影,出来找人。
舒绘和郁白对视一眼,一同放下碗筷,从只开了一条缝的厨房里依次挤出来,然后立刻把门关严。
“怎么了?”郁白心虚地不敢看他。
夏序怀的目光往站在厨房门口不动的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说:“没什么,看你没在房间,出来找你。”
“哦。”郁白瞟他一眼,又很快移开。
“小怀,我有两个快递到了,你能帮我去拿一下吗?”舒绘若无其事地说。
“好。”夏序怀很快答应,只是又看了郁白一眼。
“小白待在这里,你一个人去。”舒绘快步走过去,给他开门,态度明确,就差伸手赶他了。
夏序怀回房间拿手机,再出来时故意经过郁白身旁,小声说:“脸上有东西。”
送走夏序怀,舒绘关上门,松了一大口气,紧接着赶忙说:“小白,我们赶紧把螺蛳粉吃完,然后开窗散味,这样他们父子俩回来就什么都闻不到了。就算知道了,不过就是唠叨我两句,也没事,当然最好还是不知道。”
郁白抽张纸巾,擦擦脸,看着上面的汤汁,心里想的却是,夏序怀恐怕早就知道了。
他们重新回到厨房,快速解决完锅里的东西,然后刷洗锅碗,开窗通风。
螺蛳粉的味道一般不好散干净,但夏序怀回来的晚,所以气味很淡,不太能闻得出来。也不怪他,舒绘说是有两个快递,可夏序怀进门时,手里拖了个蛇皮袋子,里面怎么说也有二十多件包裹,看得郁白瞠目结舌。
舒绘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欢快地拆着快递,完全忘记半个小时前,她说的是“两个快递”。
夏序怀司空见惯,只是走到郁白身后,弯腰凑到他耳边问:“螺蛳粉好吃吗?”
郁白挠挠耳朵,瞥他一眼:“好吃。”
“其实舒阿姨经常在家煮这个东西,但我爸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阿姨不是三天两头吃就不怎么管。”夏序怀的目光从他长而密的睫毛上移到他吃完东西后红润的嘴唇上,下一秒又收回,继续说:“你喜欢的话,我下次带你去吃。”
郁白眼睫轻颤,回了一声“嗯”。
“不过小孩子不能多吃,不然会长不高。”夏序怀看他,眼里捉弄的意味明显。
郁白红着耳朵怒视他,果然这人就是喜欢逗他。
“看我买的这件短袖怎么样?”舒绘抖开一件衣服,扭头问他俩。
这件短袖明显是男款,样式和印花都是年轻人常穿的款式,一望就知是给谁买的。
“好看。”郁白点头称赞,夏序怀也应了一声。
舒绘又拿出一件一模一样的,说:“给你俩一人买了一件,明天开学正好穿这个,新学期新气象!”
郁白受宠若惊,下意识推却:“不用了阿姨,真的不用……”
舒绘起身,不由分说地把衣服塞给他:“要的,我们小白这么好,我买件衣服给你怎么了?再说了,昨天你还送我和夏叔叔东西,礼尚往来,我也要送你的。”
昨天夏序怀带他去办了一张银行卡,然后郁白说要用暑假赚到的补课费给舒绘和夏承关买点东西,一是谢谢舒绘给他找的这份工作,二是答谢自己在他们家吃了这么久的饭。夏序怀听后也没说什么,径直陪他去挑礼物。
郁白平时看着很节俭,关于自己从来都是够吃够穿就好,别的什么都不讲究。但给别人买东西时,却眼也不眨地挑最好的,一点都不心疼。
“你们明天就穿这件去上学,多好看。”舒绘把衣服往他们身上比了一下,越看越满意,真心觉得自己的眼光就是好。
“谢谢阿姨。”郁白摸着衣服布料,鼻子有点酸。
下午过了大半,夏序怀送郁白回去。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话也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基本都是夏序怀在逗郁白,然后郁白不知道怎么反击,只能毫无杀伤力地瞪着他。
到了十字路口,两人挥手道别。
“明天见。”夏序怀说。
“明天见。”郁白抿唇轻笑。
夏序怀照旧看着他转身离开,直到进门,然后自己才往回走。
盛夏过半,蝉鸣声却依旧不歇,阵阵响彻于晴朗的朱明,仿佛藏不住的少年心思,字字句句都不言而喻。
高三往往比高一高二要早开学几天,为了调动起他们的学习激情,学校在第一天就召开了动员大会,可谓是苦口婆心,积极热情。
底下乌泱泱的人头都垂着,躲避烈日的暴晒,根本无心听台上的秃头校领导讲话。
陈凭和张途在悄声聊昨晚上熬夜打的游戏,一个比一个黑眼圈重,精神头却都还不错。
郁白站在后面百无聊赖地听着,微微扬起脖颈。身后,他的影子刚好能遮挡住夏序怀头顶的太阳,只要他略低着头就好。
陈凭扭头瞧他们,忽然压低声音问:“你们两个为什么穿的一样,好像情侣装。”
学校不乏早恋的学生,不在同一个班的也有许多,唯一能看出他们有联系的恐怕就是身上穿的情侣装了。不过他们混在几千人的学校里,也不怎么显眼。除非是像夏序怀和郁白这样站在一起,想看不见都难。
光城高中也没有强制穿校服这一校规,除了重大活动必须要穿校服,基本上都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不是太夸张。虽然学校管得松,但他们也是见好就收。也会有女生穿裙子,但都是过膝的,老师们也不会说。
张途给了他一手肘,说:“瞎说什么,这不明摆着兄弟衫吗?”
郁白轻咳一声,提醒他们:“晴姐过来了。”
陈凭和张途立马站好,也不歪七扭八和别人讲话了,一副非常严肃正经的样子。
向晴站在他俩旁边,用眼神警示他们,目光在夏序怀和郁白身上一顿,也有点惊讶。
动员大会好不容易结束,各班宣布解散,大家纷纷转身往回走。
夏序怀和郁白并排走着,可总是有人回头看他们,有些女生还会捂嘴笑,毫不掩饰地用手指向他们。
郁白浑身僵硬,他扯扯身旁人的衣角,面无表情地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穿这件衣服。”
夏序怀同样面无表情地回答:“买了为什么不穿?”
“被人这样看着好奇怪。”郁白目不斜视,实际上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他的举动。
“你觉得奇怪吗?”夏序怀偏头看他,话里的意思却不是在说人,而是在说他们穿一模一样的衣服这件事。
郁白一怔,听明白了他的话:“……没有,没有很奇怪。”
“那就好。”
夏序怀的这句话说得极轻,很容易就消散在空气里,叫郁白怀疑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但是,应该没有。
郁白垂眼,小心翼翼地想。
“真是晦气,第一天上课就碰到他们。”陈凭一边拍着篮球,一边往八班集合的队伍看。
开学之后第一次体育课,没想到又是和上学期一样,和八班在一起上课。两个班早就相看两厌,每次遇到对方都会用眼神无声交流一番。
张途接过他传来的篮球,说:“别管他们,咱玩咱的。”
这次学校给他们安排了两个体育老师,一南一北离得挺远。不过现在天气这么热,能活动的地方就那么多,所以解散后,两个班都在乒乓球台旁边的树荫下站着,除了要打球的,其余人都在那歇着。
郁白怕在太阳下看书会伤眼睛,所以也躲在树荫下,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待着背单词,偶尔抬头看看教学楼的方向。
夏序怀还没来,临上课前他和韩青被向晴叫走了,似乎是有什么事要他们帮忙。
陈凭他们也不怕晒,像是在和八班打篮球的人较着劲,时不时对望一眼,挑衅的意味十足。
上课时间过半,八班打篮球的那群人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叫嚷着,发出的声音喧闹,好像在故意吸引别人的目光。
“……可以啊,你小子……”
“快,指给我们看,哪一个?”
“也不怎么样啊,你叫过来呗……”
“就是……”
“搞什么呢?”陈凭扔了球,瞧着他们嘀咕了一句。
只见八班的班长罗木带着人径直往这边走来,紧接着把人群里的一个男生推了出来。
“叫啊,叫出来我们看看……”
“快点快点,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被推搡出来的男生叫曹谦,他有些尴尬和心虚,耐不住身后人的催促,朝树荫下的人群里喊了一个名字:“蒋鹂。”
蒋鹂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望过去,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她起身,迎着其他人的目光,朝他们走过去。
“有事吗?”蒋鹂看着曹谦,问。
曹谦踌躇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条,低声说:“以后别再给我写这些东西了,我不喜欢你。”
有人眼疾手快夺过他手里的纸条,展开后大声念了出来:“曹谦,谢谢你帮我修自行车,周六放学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看电影!”
二十班的人渐渐围了过来,站在蒋鹂身后,面色不善地看着对面一群人。
蒋鹂的脸色有点白,但还是只看着曹谦一个人,冷静地问他:“这是你自己想跟我说的话?”
曹谦低着头,沉默不语。
“肯定是啊,”有人在他背后接话,“这你都听不懂?”
“我说有些人也别巴巴地凑过来了,也不想想你们之间差距多大!”
“就是,果然一个班的都是一种人……”
严月拧着眉,她上前一步,握住了蒋鹂微微发颤的手。
“你们班说话别太过分,他们俩的事情管你们什么事?”张途听不下去了,他站到蒋鹂面前,抬手指着他们。
罗木打掉他的手,嘲讽地说:“怎么?恼羞成怒了?”
“道歉。”郁白突然从人群最后走上前来,一双眼紧紧盯着他。
“道歉?”罗木笑起来,“你们也配?”
他们说话间,蒋鹂三两步走到曹谦面前,把自己写的纸条抢回来,对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真懦弱,你们才是真的垃圾。”
人群里,不知是谁抬手推了她一下,蒋鹂没注意差点摔倒,还是严月动作快接住了她。
“你们竟然动手打女生……”张途话没说完,郁白已经一拳头挥了过去。
“草!跟他们废什么话?”陈凭沉不住气,一脚踹上离自己最近的人。
严月连忙拉着蒋鹂往旁边退,顺便叫班里的女生离远点,让她们赶快去找老师。
两个班积攒了许久的怨气,场面堪称激烈混乱,不少人翻滚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一拳拳揍得毫不留情。
远远地,夏序怀和韩青走过来,看见打成一团的两个班,神情徒然变得严肃凝重,连忙跑过去。
夏序怀一眼就看见了郁白,还没等他上去拉人,两名体育老师先到了。
哨声一声接着一声,两个体育老师好不容易分开他们,累得一头一身的汗。
事情理所应当地告知了两个班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几十个男生灰头土脸地挤满了办公室,个个垂着头一声不吭。
“开学第二天,你们就给我整出这种事!还打架,都想不想学了?一个个的,管不住你们了是吧?瞅瞅你们自己的德行,哪有个学生样?尤其是八班,还是精英班,就是这么学习的是吧?”
涂尘忠怒不可遏,唾沫横飞地指着他们的鼻子训,背着手来回踱步,简直不知道拿他们怎么办好了。
向晴得到消息先察看自己班学生的受伤情况,每个人都仔细看过且发现没受什么严重的伤后,才慢慢松一口气,然后气定神闲地站着,等涂尘忠训完。
八班班主任胡老师也是一脸怒意,站在一旁双手环胸,没有说话。
涂尘忠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茶,然后问:“说!谁先动得手?”
罗木立马抬头,回答:“是他们班先动得手。”
胡老师面色稍缓,转头看向向晴。
向晴依旧从容不迫,抬起眼看着他:“我班的孩子我最清楚,绝不可能先挑事。所以你们是做了什么,逼得我们班的人先动手打人的?”
罗木躲躲闪闪地闭了嘴,没了刚才的底气十足。
“向老师,不管怎样,先动手打人就是不对的。”胡老师说。
“当然,”向晴坦荡地说,“打人是不对的,所以我们班该道歉道歉,该写检讨就写检讨,决不推卸逃避。”
涂尘忠听了点点头:“这样才对,我们学校不能只看学生成绩,还要注重素质教育!”
“但是,”向晴直视胡老师,继续说,“我们还是要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该是哪个同学犯得错,都要一一算清楚,不好包庇袒护。”
“向老师说得对,我也正是这个想法。”胡老师微微笑着说。
“那就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涂尘忠端着水杯,盯着二十班的人看。
郁白等人都低着头,没人站出来说话。这件事怎么说都是关于女生的私事,由别人说出来,怕是会叫蒋鹂觉得难堪丢人。
但蒋鹂也站在其中没有说话,她攥着双手,嘴唇抿紧了,好像还恍惚着。
严月看她一眼,偷偷拍拍她的背。
“是我先动的手,”郁白忽地开口,“因为他们骂人。”
“只是因为这个?”涂尘忠问。
“是……”
“不是!”郁白话没讲完,就被蒋鹂打断。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她身上,蒋鹂闭闭眼,站出来说:“是因为他们动手推我。”
“他们为什么动手推你?”涂尘忠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是八班的男生先动手推一个女生。
既然开了口,后面的话也没那么难说出来了。蒋鹂一句句把事情讲明白,等她说完,胡老师脸上的笑就维持不住了。
涂尘忠把水杯重重搁在桌上,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气重新聚在胸中:“一个人,要是骨子里坏了,那这个人就完了!是谁推的蒋鹂?给我站出来!”
过了几秒,八班的人群里才颤颤举起来一只手。
“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你父母,让他们来学校一趟,现在就去!”
涂尘忠缓一口气,接着说:“还有你们,两个班所有人都给我写检讨,每人一千字!然后互相道歉,以后体育课分开上,八班周一上,二十班周五上!另外,早恋问题,由你们各自的班主任处理,都回去上课,赶紧走。”
说完,他挥手赶人,连带着向晴和胡老师也被赶出去。
两个班级敷衍地站在走廊冲对方道歉,然后被自己班主任带回去。
到了班级门口,向晴叫住蒋鹂,领她去教学楼之间的树底下站着。
向晴轻叹口气,说:“你们这个年纪会有喜欢的人很正常,我原本以为你会喜欢上一个更好的男孩子,最起码不是曹谦那样的。像夏序怀和郁白,我就不说什么了。就是陈凭,都比曹谦要靠谱。”
“……”蒋鹂眼圈原本有些红,听了向晴这些话,她抽噎一声,“那还是算了吧。”
向晴又问:“你能自己解决好这些事吗?”
蒋鹂点头:“我没事的,晴姐,我过两天就好了。”
“嗯,回去吧。”
等蒋鹂走远了,向晴才抬头看了眼四楼的位置,然后颇为嫌弃地说了句:“真是什么猪都敢来拱我班的菜。”
“晴姐和蒋鹂说什么呢?”陈凭眯着眼望向窗外,试图读懂唇语。
张途摇头:“不知道,听不见也看不清,诶蒋鹂回来了。”
蒋鹂的眼睛还有一点红,进班时陈凭关心地问了句:“鹂姐,你没事吧?”
不知怎地,刚刚向晴说的话倏忽出现在脑海里。蒋鹂看着他,不由自主地想,算了,这早恋还是不谈为好。
陈凭摸摸脑袋,咋感觉蒋鹂看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呢?
当班里人还在激烈地讨论这场“战争”时,郁白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夏序怀是在他们后面进来的,手里还拎着刚从医务室买的药膏药酒。他把这些东西扔到郁白的桌子上,然后就戴上耳机做题,没有一点要搭理旁边人的意思。
郁白直觉他生气了,可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偷偷瞅了半天,郁白终于伸手拉他的衣角。夏序怀微顿,把自己的衣服抽回来,还是一句话没说。
郁白只好低头,脑子里想乱七八糟的,想不出解决办法。
火烧云布满半边天际,傍晚的风袭来,在夏日里终于带上一丝清凉,不再是惹人烦躁的热浪。
蒋鹂站在走廊上,仰头看着外面澄澈的天,然后伸手拿了护墙上放置的水壶,给手边的一株多肉浇水。
“多肉难养,你再浇下去就活不成了。”严月刚从食堂回来,手里提着给她买的晚饭。
“谢谢。”蒋鹂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了过来,慢慢吃着。
两个人背靠护墙,透过窗玻璃能清楚地看见班里的人在做什么。
“其实我和曹谦上学期就认识了,”静了会儿,蒋鹂突然开口说,“当时和八班发生冲突的时候他都不在,我事后还问过他怎么看这些事,他说他也觉得自己班的人有时候说话太难听,还安慰我,叫我不要放在心上。”
“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严月问。
“也算不上喜欢吧,但确实有好感,”蒋鹂拨弄着手里的塑料袋,“只是为了我这件事,让班里那么多人受了伤,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也不见得,”严月语气平淡地说,“他们好像还挺高兴。”
蒋鹂一愣,紧接着就看见班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出来,嘴里还插科打诨不停。
“你们是没看见我上午那一脚,直接把对方踹成个猪头!”
“那你也没我厉害,我360单腿旋风踢,让他们跪地求饶!”
“老子用的拳头,照样牛逼的很!”
“我早就想和他们打一架了,揍不死他们的。”
“一群弱鸡,没有一丢丢杀伤力。”
严月扭头看她:“你看,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你。”
蒋鹂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也不想矫情,干脆直接换了个话题,笑着问她:“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鸟落在她们身后的树上啼叫,枝杈随着它的蹦跳抖动着,落下一片绿叶,飘飘荡荡地挂在底下的花瓣上。
严月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柔和,她望着玻璃,仿佛在看上面自己的倒影。良久,她才几不可闻地轻声说:“有啊,可是他不喜欢我。”
蒋鹂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教室最后排,戴着白色耳机的男生正在心无旁骛地执笔学习,他眉头轻轻皱着,似乎正为面前的题烦恼,就连下颌都是略微紧绷的。
郁白额头抵着桌面,在桌柜里的书包夹层里翻着什么,找了半天,才摸出几颗话梅糖。他直起身,额头最中间印着一点压出的红,但郁白无知无觉,只是把那几颗糖慢慢放在夏序怀的桌上。
从回到教室后,一直到现在,夏序怀都没有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郁白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自己哪里惹到他了,只能不尴不尬地故意和他没话找话,可夏序怀每次都极潦草地回应一两个字。
这次也一样,夏序怀把糖推回去,甚至没看他,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不吃。”
郁白彻底没有办法了,他重新把额头压上桌沿,伸手抓了一个糖下来,撕开包装袋吃进嘴里。这糖还是上次他过生日的时候,夏序怀送给他。本来挺大一包,现在就剩了这几颗,他还省着吃呢。
夏序怀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在他头顶翘起来的几根头发上停留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郁白完全没有“哄人”的经验,如果说这算得上是“哄”的话。他闷闷不乐地咬糖球,脸颊微鼓,不小心碰到青了一块的皮肤,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就这样下了晚自习,教室里的人渐渐都走光了,整个教学楼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坐在后面的夏序怀和郁白。
夏序怀没有要收拾东西的意思,郁白时不时瞅他一眼,也待在座位上不动。
默了几分钟,夏序怀一直在转手里的笔,嘴唇抿得很紧。郁白忽然福至心灵,他觉得夏序怀是在等他先说话。
郁白揪着书包带,小声问他:“你不走吗?”
夏序怀放下笔,终于转过身来看他,目光定在某一处。
郁白摸摸脸,那里被八班的一个男生打得青了一块,还挺显眼。
“疼吗。”夏序怀面无表情地问。
疼倒是也没有太疼,郁白这样想,但开口说的话却是:“疼。”
“药呢?”夏序怀听他说疼,语气不可控制地软下来。
郁白一听,连忙把随手放进书包里的药拿出来放到桌上。夏序怀将药扔给他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细看,直接放起来了。
夏序怀拿起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拔掉盖子摇了摇,他一手握住郁白的下巴,一手对准他脸颊伤处,嗓音低沉地说:“闭眼。”
郁白听话地闭上眼,感到托着自己下巴的手微动了下,拇指轻轻蹭过嘴角。
夏序怀凝视着面前乖乖闭上眼的人,突然放缓了呼吸。郁白的睫毛很长,正不安地颤动着,白皙的皮肤慢慢变粉了,连着耳朵尖都开始变红。唇色也很淡,仰着头的模样,就像是在……
郁白许久没等来动静,倒是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在徐徐靠近,他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动了一下。
下一瞬,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夏序怀收回手,说:“还有什么地方受伤了。”
郁白感觉自己脸颊怪怪的,他睁开眼,忍住没碰上了药的地方,回答:“身上还有一点。”
夏序怀摇着气雾剂,示意他把外套脱掉。
郁白犹豫着,脱掉外套转过身背对他,把身后的衣服撩起来一点。
后腰的位置有一块挺大的淤青,应该是被人踹的,看上去有点严重。
夏序怀伸手擦过淤青边缘的位置,郁白敏感地身形一颤,屏息说:“别摸……”
“为了别的女生受伤,郁白,你怎么想的。”夏序怀盯着他红透的后颈,语气意味不明。
郁白从他的话里体会到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心脏都开始狂跳,却又不敢深思细想,只能呐呐地解释:“不是的,是八班的那群人说话太难听了,还伸手推一个女生,我看不过去才冲上去的。而且蒋鹂人很好,总是分东西给我吃。你要是被人打了,我也会替你出气的。”
倒是把别人给他东西吃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所以我这么长时间真的是在喂猪吗?夏序怀心里压着的一口气就没下去过,此时直接气笑了。他忽地使劲按了下那块淤青处,然后掌心贴着郁白的一侧腰,牢牢捏住。
“夏、夏序怀!”郁白惊喘一声,不敢置信地呆愣住。
微凉的药附在皮肤上,郁白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烫了起来。他紧绷着身子,低垂着头,松开了手上的衣服,衣摆垂落,遮住了夏序怀骨节分明的手。
夏序怀感受着手心温热的肌肤,冷声问他:“还打架吗?”
郁白轻轻摇头,带着一点求饶的意味:“不、不打了。”
夏序怀撤回手,把他的衣服整理好。郁白慢慢转回身,好像被欺负了一样,眼里含着一点怒气。
两人收拾了书包,郁白走得快,想要把夏序怀甩掉,却被他勾住后衣领,说:“在这等我,我骑车载你去买话梅糖。”
半晌,郁白毫无骨气地“哦”了一声。
迎着夜风,郁白坐在自行车后座,心里第一次想要捉弄一下前面这个“恶劣”的人。
买完话梅糖,夏序怀送郁白回家,郁白抱着一大袋糖,快速地和他说了“再见”,然后闪身进了门。
夏序怀只当他还在介意刚刚的事,没往其他方面想,骑上车回家了。
舒绘听见他回来,把眼睛从电视剧上挪开,扭头和他说了两句话,然后眼尖地瞧出了他身上的不对劲。
“你衣服后面是什么东西?”舒绘说。
夏序怀看不见身后什么情况,索性回房间换了件衣服再出来。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纯白t恤,上面没什么颜色,很普通的一件衣服。等到他翻过来才发现,衣服后摆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画上了一只猪,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
夏序怀想到刚刚郁白坐在自行车后座鬼鬼祟祟的举动,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他掏出手机,给郁白发了条消息。
夏槐:【某人做的好事。】
下面附上一张图片。
做坏事的某人自然没有回应,反而悠哉游哉地抱着玩偶熊睡着了。
“放脏衣篓里吧,明天再洗。”舒绘看着他。
夏序怀顿了顿,把衣服拿回房间:“没事,我自己洗就好。”
舒绘也就没管,继续看电视剧了。
高三的课程安排的很紧凑,高一高二时每月一次的月考变为每周一次的周考。每天进了班,不是在写试卷,就是在改试卷,总有一堆做不完的习题卷子,还有听不完的试卷题型讲解。
虽然高三紧张,但该放的假还是会放的,只是从每周周末的一天半改为了每周周日的五个小时。
就连九月底的中秋节也是一样,调休加补课,算下来也只放了半天而已。
舒绘提前几天就和郁白说好了,要他来家里过中秋节。郁白原本有些犹豫,但想着下午上完晚自习后还是会回家的,于是也就答应了。
自从开学之后,郁白大概有一个月没再去过夏序怀家,也没有再见过舒绘和夏承关。
进门时,舒绘和夏承关正巧做好了饭菜,就等着他们回来吃了。
“叔叔,阿姨。”郁白乖巧地和他们打招呼。
舒绘穿了一条明黄色的长裙,头发上也绑了一个同颜色的发带,可能因为节日,她今天特别高兴,一见郁白来了就叫他和夏序怀赶紧洗手吃饭。
两人去洗漱台洗了手,然后在餐桌旁坐下。
“高三开学也有一个月了,你们两个适应得怎么样?”夏承关一边吃饭,一边问他们。
“还好。”夏序怀这样说,郁白也就跟着点点头。
舒绘手肘捅了夏承关一下,嗔怪他:“吃饭就吃饭,问这些做什么?”
夏承关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连忙认错:“好好,我不说这些,咱聊点别的。”
“小怀和小白都多吃点,这些菜都是我最近新学的,帮我尝尝味道怎么样。”舒绘说着,给他俩夹菜。
“谢谢阿姨。”郁白捧碗接住,抿嘴轻笑。
夏序怀的饭量渐渐大起来,从开学以来已经不和郁白分吃一碗饭了,虽然还是没有他吃得多,但也是正常食量。
他们俩上了高三,生活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反而是舒绘有些紧张,怕他们营养跟不上,就会早起做很多东西让夏序怀带去学校和郁白吃。
“小白,一起来,中秋快乐!”舒绘端起手边的橙汁,往饭桌中间送。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
郁白慢一步抬手,四个杯子碰在一起,橙汁在杯中轻轻摇晃,是他从没有体会过的新奇感觉。
收回手时,郁白感到自己的杯子又被轻轻碰了下,他扭头去看身边的人,夏序怀也正看着他,眼里漫上些笑意:“中秋快乐。”
郁白小声回他:“中秋快乐。”
等饭吃得差不多了,舒绘便从厨房端出来两盘月饼,一盘放在夏承关和夏序怀中间,一盘放在自己和郁白中间。
夏承关左右看看,又伸手摸摸面前盘子里包装袋还没拆开的月饼,说:“这两盘怎么好像不一样?”
夏序怀伸手拿一个,隔着袋子捏捏,没看出什么不同,就是很普通的月饼,和以往每年吃的大同小异。
“小白,”舒绘笑着看郁白,把盘子往他那边推推,“你尝一个看看。”
郁白面前盘子里的月饼比夏序怀那边的大一些,还切成了小块,中间的馅料像是豆沙或者芝麻,黑黑的嵌在里面。他拿叉子取了一块送进嘴里,酸与甜在他的口腔里碰撞翻滚,是从来没有吃过的馅料味道。
“什么味道?”夏序怀见他久久没说话,问他。
郁白迟疑了一下,把盘子放到他面前,说:“你尝一个。”
夏序怀索性叉了两块,分给夏承关一个。
舒绘笑而不语,睨着父子俩尝过后露出一模一样的古怪神情,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感觉。
“这款山楂话梅味的月饼是我试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种月饼,早就想到你们俩会不爱吃,所以只买了我和小白的份。”舒绘笑眯眯看向郁白,问他:“小白,你说好不好吃?”
郁白忍不住回味,随后诚实点头:“好吃。”
“算了,小怀,咱俩就吃这种月饼吧,我看也好得很。”夏承关挑了一个凤梨味的月饼打开吃。
夏序怀原本就不爱吃甜食,随便吃了一个香橙味的,就拎着郁白回了自己卧室。
时隔一月再进这间卧室,郁白倒也没有陌生的感觉,反而觉得熟悉自在。
书桌上摊着本打开的相册,郁白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的照片,是寺庙与竹林。
“出去玩的时候随手拍的。”夏序怀淡声解释,把相册递给他看。
郁白一页页翻看着,上面都是各种各样他没见过的自然景物和人文景观,被一一拍下来,封存在照片上,再保存于相册里。
“你去过这么多地方。”郁白惊叹一声,眼睛还看着照片,舍不得移开。
“休学的那一年,没事的时候会出去看看。”夏序怀说。
这么多张照片,看下来却没有一张上面有夏序怀的身影,郁白忍不住问他:“你一个人去的吗?”
“嗯。”
好厉害。
郁白抬头看他,想了一下,接着轻声说:“其实我努力学习就是想……想去外面看看。”
他把那句“离开这里”换成了“去外面看看”,又停了一下才继续说:“我以前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学习的意义又是什么。但现在除了想去外面看看,还因为继续读书认识了你,所以觉得读书好像也很有意义。”
郁白说出口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藏在头发里的耳尖微红,手指不住地摸着相册封面的硬角。
夏序怀沉吟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我爸是医生,他的学历不低,在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待过两年,然后他不顾老师的劝阻坚持回到这座小县城。他说大城市不缺拿得稳手术刀的医生,但这里缺,所以他回来了。”
“还有舒阿姨,她是个画师。你在客厅看到的所有油画都是她画的,平时在网上连载漫画。她也是选择从外面回来的,因为她喜欢这座城市,觉得待在这里自由惬意,没有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快,会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还有……我妈,她是律师,在自己的职业领域很成功,每天都很忙,经常出差,却乐在其中。但即便这样,她也会抽出时间去做法律援助志愿者,争取能够帮助更多的人。”
郁白呆呆地看着他,和夏序怀认识到现在,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这么多话,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想说,不要把任何人当作是你读书的意义,你应该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以后能有更多的选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总有一天,看到这些风景的人,会是你。”
夏序怀翻开相册最后一页,那里只有一张照片。湛蓝的天空和海水融为一体,分不清远方的地平线在哪里。太阳高悬于顶,沙滩被浪花席卷又变回原样,只余点点白色泡沫。照片里的画面似乎都动了起来,真实呈现在郁白眼前,仿佛身临其境。
“不过,”夏序怀唇角微扬,伸手触碰他的耳垂,“我也很高兴遇见你,郁白。”
最近几天班里的男生有意无意地开始了一场较劲,一个两个都开始秀自己的鞋。
陈凭将自己的脚放在课桌上,姿势怪异地拂了拂自己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故作深情地说:“我允许你踩在我的aj上吻我。”
“你这鞋一眼假!”
“欸欸欸!”陈凭立刻急了,他指着说话的人,“你可给我看清楚了,我这鞋,真的不能再真了!”
“就算是真的,那也没有我这个好看!”张途走过来,把脚同样放在他的桌上,故意和他比较。
旁边的几个男生也走过来,和他俩比较自己的鞋的款式,一个比一个喊得声音大,好像谁声音大谁的鞋就是最好的。
郁白扭头看他们在地上挤来挤去的鞋,表情很认真。
“郁白!你看我们这些鞋哪个好看?”张途突然问他。
郁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脚上的鞋都是在步行街买的,五十块钱一双他都嫌贵了。
“这鞋很好吗?”郁白若有所思地问。
“当然了,现在最火的就是aj了,买鞋必买它!”
郁白点点头,回想夏序怀穿过的鞋,好像没有这种样式的。
“在哪买?”郁白问。
“网上就行,你直接搜就好了。”张途躲过陈凭踩过来的脚,顺便在他鞋上印下一个黑脚印。
郁白又仔细看了看他们脚上的鞋,然后才收回目光,专心做题。
下午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大雨,雨被风吹进走廊,洇湿了大片的地方。渐渐地,风越来越大,他们纷纷关上了窗,教室里才没有被灌进雨。
直到下了晚自习,外面的雨也没有停,只是变小了。
郁白的书包里有一把伞,只是不大,此时撑开也不能完全罩住自己和夏序怀的身子。
夏序怀慢慢推着车,肩膀和郁白几乎挨在一起。两个人默默朝前走,到了十字路口,郁白的脚步更慢了,一步一步似是在挪。
“怎么了?”夏序怀转头看他。
可能是风有点冷,郁白的嘴唇都没什么颜色。他举着伞走到自己家门口,然后对夏序怀说:“伞给你回家。”
夏序怀把自行车锁在门外,随后接过伞:“车先放在这。”
“好。”郁白点头,想要催促他快走。
或许是雨声嘈杂,夏序怀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劲,和他道了别后,便转身离开。
郁白看着他走远,回身推开铁皮门,刺耳疯狂的咒骂和雨声一起朝他袭来,随着门被合上,声音又渐渐湮没在雨里。
远处,撑着伞的夏序怀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若无其事般,在深夜雨幕里,继续往前走。
小雨连绵不断下了好几日,天一直都是阴沉的,空气湿度不算浓厚,而且气温明显降了些,终于不再那么炎热。
十月份的国庆节,光城高中只给高三学生放了三天假期,从九月三十日下午开始。
国庆节当天上午,郁白跟着手机上的地址找了很久,才找到快递存放点,在里面找到自己买的东西。
东西是好几天前在网上买的,是一双鞋,官网价格四位数。
郁白捧着手机看了很长时间,怕买到假的,最后手心都出汗了,才用购物软件绑定银行卡,把这双鞋买下来。
找到自己的快递后,郁白先打开看了看,然后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撑着伞往夏序怀家的方向走。他今天要去夏序怀家里吃饭,前一天就说好了的。虽然夏序怀没有明说,但郁白知道,今天是夏序怀的生日。
雨逐渐变大,冰冷的水珠粘在郁白的皮肤上,凉得他止不住打了个喷嚏。郁白艰难地蹭了下鼻尖,觉得自己身上这件外套有点薄,应该再穿厚点的。
走到拐角处,郁白差点和同样转弯的人撞上。头顶的伞有些挡视线,他从伞下往外看,猝不及防地与孙华目光相对。
两人俱是一愣,待在原地没动。直到孙华背后的人推了他一下,说:“怎么了?走啊!”
郁白才看见,孙华背后还站着一个人——何纪。
何纪走上前来,见是郁白,也是一怔。但随即,一股怨恨愤怒就冲上脑袋,他哼笑一声,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真是巧啊。”
“表哥……”孙华想出声阻止,又被他瞪了一眼,只能把话咽下去。
郁白后退一步,捏紧了手里的袋子。
何纪自然也看见了他手上的东西,一步步靠近:“买这么好的鞋,看来你过得不错啊。”
郁白脸白了几分,警惕地看着他。
“上次被那个小白脸揍了一顿,装的一副好学生样,烟倒是抽得熟练。”何纪呸一声,狠声说,“我的手机也被他踩坏了,里面还有很多关于你的珍贵视频呢,你说说,该怎么赔比较好?”
郁白不语,观察周围的环境,想趁他不注意跑走。
“你们两个是一样的吧?”何纪突然说。
郁白看着他用一种恶心的目光来回打量自己,说:“所以他才会这么帮你啊……”
“小怀,小白还没到吗?”舒绘把菜端上桌,夏承关在一边摆碗筷。
桌子上的菜都刚出锅,热气腾腾地冒着香气,围着中间的一个大蛋糕。过生日的主角正站在阳台透过玻璃朝外看,外面的雨一直不停,下得人心里隐约有些烦躁。
夏序怀放下帘子,手机屏幕上打给郁白的电话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
手机屏幕的光刚熄灭,忽然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夏序怀垂眼看了几秒,然后伸手挂断。
窗外,雨还是没停,树叶被雨滴打得不断颤抖,终于有绿叶掉下来,落进脏污的积水里,打着旋沉下去。
“接电话……怎么不接电话……”孙华抖着手拨号码,手机上都是水迹,触摸屏都不灵敏了。
郁白浑身上下全湿了,和何纪纠缠着翻滚在泥水里,拳头往对方身上招呼。
何纪把他压在身下,一拳揍下去,目眦欲裂:“你忘了你初中三年是怎么被我们收拾的了?这才多久,你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你可是个杀人犯!郁白,你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郁白揪住他的衣领翻身,狠狠打回去:“我不是!”
“怎么不是?”何纪挨了一拳,嘴角青乌一片却毫不在意,“所有人都看见了,你以为你忘了就没事了!做梦!”
郁白脑中空白一瞬,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球上都是红血丝:“我不是……我不是!他该死!是他该死!都是他!都是他……”
“这兔子这么肥,正好杀了炒着吃。”
“你哭什么,你爸养这个就是为了吃的,叫你奶奶也没用,她出去了。”
“爷爷保证把这兔子做得很香,你吃了就不会哭了,乖乖的,就站在这儿,看我是怎么把它做成香喷喷的辣炒兔肉的。”
“郁白!别掐了!你会把人打死的,快住手啊!”孙华试图分开他们,但根本弄不动,只好继续给夏序怀打电话。
“快接电话啊……”
“找奶奶?奶奶出门买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到爷爷这儿来,爷爷这里有好吃的。快进来,看,这些是爷爷特意给你买的,好吃吗?”
“爷爷给你看个好东西,不要动哦。”
“看到了吗?上面都是你爸爸小时候的照片,好不好看?爷爷也给你拍一模一样的照片好不好?”
“……是他该死,我没有……没有错……”郁白眼睛红得吓人,一双手用足了劲,怎么都不肯松开。
何纪脖颈涨红,开始慢慢变紫喘不上气,不断拍打身上的人。雨劈里啪啦砸在他们的身上,郁白却感觉不到疼,只是身形震颤不停。
“夏序怀……接电话……接……夏序怀?夏序怀!”孙华终于拨通号码,喊出口的名字让郁白的动作凝住。
“来,听爷爷的话,把裤子脱了,躺到床上,和你爸爸这张照片一样。”
“别害怕,爷爷不会伤害你的,只会有一点点痛。”
“爷爷保证,你乖一点就没事,要不然等会奶奶该回来了,听话别动!”
“都说了别动!”
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时,夏序怀才回神。那个陌生号码打了好几通电话,显然是有什么急事。
夏序怀心神不宁,感觉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他按下接听,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夏序怀?夏序怀!”
“孙华?”夏序怀微皱眉,不知道他给自己打电话做什么。
“郁白和我哥……不是、是何纪……打起来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你快来……快点!……快把他打死了,我试过了,他、他不松手……”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舒绘和夏承关看着夏序怀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甚至称得上如临大敌,忍不住轻声问他:“小怀,怎么了?”
“报警。”夏序怀站起身,直接打断孙华的语无伦次。
“可是、可是……”
“你先报警!”夏序怀握拳抵着桌沿,眼神一点点沉下来。
“小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夏承关和舒绘也站起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好,我先报警,报警。”
电话挂断,夏序怀缓了缓,才把话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三个人拿了手机外套就往外跑去,夏承关先去把车开过来,舒绘和夏序怀连忙坐上车。
雨下得越来越急,雨刮器都快起不上作用,夏承关没办法开得太快。
舒绘焦急地回头看夏序怀,问:“联系小白的父母了吗?”
夏序怀坐在后座,他身躯微弯,听了她的话沉默许久,才哑着嗓音开口说:“他已经没有爸妈了。”
车子停在了公安局门口,三个人出门匆忙,没有带伞,淋着雨就进了门。
夏序怀一眼就看见了郁白,郁白身上还在滴水,怀里抱着个快烂掉的纸盒子,低垂着头的样子像是个被人遗弃的落汤小狗,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夏序怀的心徒然一紧,然后就是一阵阵闷痛。
“小白!”舒绘跑过去,弯腰看他脸上的伤,“怎么被打成这样?谁打的你!”
“……舒阿姨?”郁白迟钝地抬头看她,紧接着看见了离他两步远的夏序怀。他呆愣着,慌忙错开眼,像是做了错事心虚的小孩子。
舒绘又气又心疼,她直起身,巡视四周,想要找出那个罪魁祸首。
孙华正在做笔录,旁边坐着一脸阴沉的何纪,脖子上有一圈被掐出红痕的手印。
因为警察要求他们的监护人到场,郁白没有长辈可以过来,只能打电话给向晴。他打开手机的时候才看见很多未接来电,全部都是夏序怀打来的。手机放在书包里,他没听见。
向晴来得有点晚,到的时候先看了看郁白身上的情况,接着和舒绘夏承关一起了解了一下具体的情况。
他们在一旁说着话,门口又停了一辆警车,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打伞走进警局。
“然姐,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个警察跑过去,对着先进来的一个女警说。
“回来查个文件,”然音拍了拍身上的水珠,看这里这么多人,便问,“怎么回事?”
“哦,两个未成年人打架,这些都是家长。”
然音点头,敏锐的目光突然顿住,停在了坐在墙角的少年身上。
郁白若有所觉,抬头看过来。
“郁白的监护人。”有警察站起来喊了一句,舒绘等人纷纷走过去。
然音听身边的警察讲明了前因后果,点过头后也走了过去。
哗啦一下围过来四个人,小陈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他是个新人,刚进这里没多久,处理事情还不怎么娴熟。
舒绘依旧是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夏承关拍拍她的背安慰:“没事,先看警察怎么说。”
小陈看着他俩,问:“你们是郁白的父母?”
“不是,”夏承关说,“我们是他同学的父母。”
小陈便看向向晴,问:“你是郁白的母亲?”
“我是他的班主任。”向晴说。
小陈顿了顿,犹豫着问一直看着他的然音:“然、然姐,您是……”
然音默了几秒,冷肃的神情渐渐消融:“他是我以前照顾过小孩。”
何纪的父母也到了,他们在公安局里吵吵嚷嚷,以为自己的儿子犯了天大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要先打他一顿。
一时间,局里鸡飞狗跳,所有警察都上来拦人,好不容易才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夏序怀不关心那边是什么情况,他从进门起就一直盯着郁白,此时终于迈步朝他走近,站到他面前。
郁白低着头只能看见一双鞋,那双鞋湿了大半,还溅了很多泥点子,像是鞋子的主人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办,甚至顾不得打伞和躲避脏水坑。他忽然想起,有一次陈凭和张途聊天,说起夏序怀穿的一双鞋很不便宜,好像是什么联名限量款,反正不容易买到。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现在这双脏了的鞋。
夏序怀俯身,才看清郁白的脸色嘴唇发白,身体也在细微的颤抖,双臂紧紧抱着那个纸盒子不松手。他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郁白的身上,指尖蹭过他的脖颈时,才发觉他的皮肤很凉。
夏序怀沉默着伸手去拿那个破破烂烂的纸盒子,却看到郁白一瞬间收紧了手臂,似乎不愿让别人去碰他怀里的东西。
可是下一秒,郁白又松了手,把盒子往他跟前递,只是依旧没有抬头看他。
夏序怀接过,并没有打开,而是先放到一边。
郁白随着他的动作,偷偷瞥了那盒子一眼,手指不安地动着。
“然姐,找到了。”小陈在电脑上检索出档案,示意然音过来看。
然音看完,表情稍沉。
小陈走到两方家长之间,说:“郁白曾遭受过何纪等人长达三年的校园暴力。”
话落,舒绘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向晴也蹙起了眉。
经历校园暴力的初中三年里,郁白曾向当时的班主任求助过很多次,但没什么用,最后都不了了之。在快要毕业时,郁白鼓起勇气报了一次警,校方当时为了息事宁人,以不能顺利毕业为由,向郁白施压。可郁白没有妥协,依靠警察多方调查,证实了何纪等人确实对他有校园暴力行为。
事情发生后,郁白在校长办公室见到了何纪的父母。何纪站在他们身后,没有道歉,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他的父母也没有好言好语,仅是很不耐烦地说可以赔郁白一点钱,这件事就这样算了。校长也站在他们那边,话里有话地告诉郁白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
郁白沉默了很久,他看着面前的四个人,不合时宜地想,如果此时此刻也能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前就好了,这样他就不是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委屈。
或者,能有一个人帮他说句话也行。
一句就行。
但是没有,也不可能会有。
因为何纪等人没有达到严重的暴力故意伤害行为,所以他们受到的处罚是警告训诫,再加上写检讨反省错误。学校没有开除他们,反而给他们发了毕业证顺利毕业。
所以不管郁白报不报警,最后的结果对于何纪他们来说都无关痛痒,觉得不甘和绝望的只有他一个人。
从始至终,都只有郁白一个人而已。
现在,何纪的父母早已不像之前在校长办公室那样敷衍不耐,他们压低声音询问何纪:“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弄公安局来了?”
何纪不说话,他们就看向站在一旁的孙华。
孙华刚做完笔录,不敢说假话,只能抖着嗓子说:“舅舅舅妈,是、是表哥先拦住郁白不让他走,说了些侮辱人的话,还想抢他手里的鞋,所以郁白才动手的。”
何纪怒视孙华,孙华撇过头,装作没看见。
“不过就是一双鞋,你想要什么我们没给你买?至于去抢别人的吗?你是怎么想的啊你!”何纪的父母推搡他。
何纪咬紧牙,没吭声。
“年满十四周岁,这种行为可以定为抢劫罪。”然音冷冷地说。
何纪的父母一下子变了脸色,他们看向舒绘等人,赔着笑脸:“别这样别这样,都是孩子,多大点儿事……”
“什么叫多大点事?”舒绘撸起袖子,“你们看看我们家孩子被打成什么样了?我告诉你们,这事儿没完!”
“我们赔钱!我们赔钱!”何纪的父母连忙说,“你们要多少,要多少能私了?”
“只想给钱就把事儿了了?不够!”舒绘叉着腰,“你们必须给我们家孩子道歉!”
夏承关和向晴站在她两边,同样低沉着脸。
何纪的父母露出为难的表情,说:“又不是只有你们家孩子受了伤,我们家孩子脖子上的伤也挺严重的。”
然音听完,突然睨了眼小陈,小陈福至心灵:“正当防卫不算过错方。”
说完,小陈心里突突地跳,感到一阵心虚。这算不算仗势欺人徇私枉法……
看他们不依不饶根本不退让,何纪的父亲狠狠推了他一把,厉声说:“还不快去道歉!”
“必须态度诚恳地道歉。”舒绘补了一句。
何纪原本不想动,但在他父母的催促下,只能不情不愿地走到郁白跟前,一脸屈辱的表情,模糊不清地说:“对不起。”
夏序怀站在一旁,神情冷淡地问:“你自己能听见吗?”
何纪面色涨红,胸膛起伏,感觉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他不甘地大喊一声:“对不起!”
郁白没说话,也不会原谅他。
道过歉,何纪的父母又赔了些钱,然后带着他匆匆走了。走到门口时,郁白突然听见他们悄声说了句:“……不是说他没有爸妈……”
“小白,和我们回去吧。”舒绘和夏承关走过来叫他。
郁白微微点头,站起来。
“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回去了。”向晴看着郁白,说。
“晴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郁白不好意思地说。
向晴拍拍他的肩,轻叹一声:“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不要道歉。”
郁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耷拉下来,遮住了眉眼,所以也就没人看见他红了的眼睛。
向晴撑着伞离开公安局,孙华紧跟着离开,只是经过郁白身边时,快速说了句:“不欠你了。”
然音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叫了一声:“郁白。”
郁白看过去,他抿了抿唇,然后慢慢走到然音面前,小声叫她:“然警官。”
“都长这么高了。”然音轻轻地露出一个笑,感叹一句。
“嗯……”郁白局促地应着。
“做得很好,”然音弯腰低低地说,“其实我一直怕你一个人容易吃亏受欺负,现在你能保护自己,这样就很好,很厉害。”
小陈站在他们身后,扯扯嘴角。不是然姐你说话声音也没多小,我都听见了,你这真的不是在教坏未成年小朋友吗?
郁白的鼻子很酸,努力憋着不想掉下眼泪。
“回去吧,”然音看了眼夏序怀,“有人在等你。”
郁白重重点头,喉头哽咽:“谢谢然警官。”
外面的雨突然停了,太阳破开云层照在地面上,驱散了连绵阴雨的潮湿冷霾,带来期待已久的温暖舒适。人的心情似乎也变好了,不用再打着伞走在路上,还得小心避免被弄脏鞋面裤脚。
车里,舒绘气还没完全消,她双臂抱胸呸了一声:“一家子烂人,什么东西……”
夏承关轻咳一声,往后视镜上看了一眼。
舒绘便停了嘴里的话,扭过头说:“小白,等会儿回去了让小怀先带你洗个澡,可别感冒了。”
郁白怕自己身上又脏又湿的衣服沾到座椅上,所以坐得很小心。因为今天的事,他麻烦了很多人,尤其是舒绘和夏承关,原本现在应该在家里给夏序怀过生日的,结果因为这件事扫了兴,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
“小白,你千万不要多想,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和你没有关系的。”舒绘安慰他。
郁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今天已经有很多人说不是他的错了,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反而全都怪他,说他命硬,克死父母和爷爷。
就连一向疼爱他的奶奶,现在看见他就咒他去死。
夏序怀腿上放着那个破烂的纸盒子,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在郁白看不到的角落里,他两手相握,好半晌才止住了手抖。
他今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没有听清孙华的话,以为是何纪快把郁白打死了,所以才让孙华赶紧报警。从家到公安局的这段路,他的手一直都是抖的,现在坐在车上,心里还是一阵后怕。
郁白坐在他旁边,只以为他是在生气,而且明显要比上次严重,一时也不敢和他搭话。
回了家,舒绘赶着他们都去洗澡,自己去厨房熬姜汤。
夏承关很快洗完,出来换舒绘去洗。
夏序怀在卧室里给郁白找了衣服还有新的洗漱用品,郁白一一接过进了浴室,夏序怀便站在浴室门口出神地不动了。
暖热的水流涌出来,打湿了郁白身上的每一处。他一直忍着的眼泪这才掉下来,融进水里,哭到眼睛喉咙痛,根本停不下来。
水汽氤氲的浴室里,只有水流动的声音,再听不见其他声响。可夏序怀站在门外,手指轻触磨砂玻璃,却好像听到了,门内的人,正在无声地哭。
过了很久,郁白才从浴室出来。他的头发还在滴水,落在白色的长袖上洇出湿痕,隐约透出一点肉色。身上的衣服也很大,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脖颈连着锁骨的位置露出大片肌肤,白得晃眼。
夏序怀的目光只在他身上掠过一下,然后转身去衣柜里找出一件厚实的外套,递给他。
郁白默默接过,然后穿上外套。他出来的时候没有照过镜子,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鼻子红的有多厉害。
夏序怀进浴室翻出一条干毛巾,站在郁白身后,给他擦头发。擦到不再滴水后,又拿出吹风机给他把头发吹干。
郁白任由身后的人摆弄,头皮被热风吹得痛了都没吭一声,也没有动。他双手都被长一截的袖子遮住,隔着布料相触,还在想那双鞋怎么样了。
夏序怀没给人吹过头发,凭自己的感觉上下左右仔细吹着,手指拂过黑软的发丝,盯着郁白头顶的旋看。
头发吹干,夏序怀才发现郁白的头发全翘起来了,歪七扭八地冲着天,他自己倒是无知无觉,还偷偷瞅一眼夏序怀,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什么他才能不臭着脸。
夏序怀默几秒,直接转身出了卧室。
郁白一愣,跟在他身后追了一步,又踟蹰地停下。
厨房里,不止姜汤煮好了,中午没吃的饭菜也已经热好了。舒绘和夏承关正把菜端上桌,看见他便问:“你们都洗完了吗?正好出来吃饭了。”
夏序怀径直进厨房盛饭,说:“我把饭菜端回房间吃。”
“也行,”舒绘略一思索,便点头说,“那你们俩记得喝姜汤。”
“嗯。”
舒绘用干净盘子夹了很多菜,等会好让夏序怀端进去吃。弄好菜,她回头一看,夏序怀还在那盛饭。
“小怀,米饭压得太实了吧?”舒绘看着他手里那碗冒尖的米饭,出声提醒。
夏序怀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说:“没事,能吃完。”
等他把饭菜都端进屋,舒绘才忧心地对夏承关说:“承关,小怀好像不太高兴。”
夏承关摆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青春期的孩子都一个样,不用管,一会儿就兴高采烈的了。”
“你这个当爸的太迟钝了。”舒绘小声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