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2)

陈东19岁,田野里的小蚱蜢。冯马马18岁,厌恶大海的金鱼。

一个猪年冬天,他们在壮士山相遇。

壮士山不高,但森林很多很广。树木呈浓浓绿色爆炸开的蘑菇云状,一棵一棵挨的很近。行走在山间的人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方向,坐在蔓延于粗壮树根上的苔藓上,抬头看不见一点天空,只有小小的一根根阳光努力穿过叶尖的亮线。

冯马马就是这样双目放光地坐在树根上,一动不动,即使精神亢奋的几乎要吞下一头牛,他很饿了,一整天没吃东西,喝了点树叶上滑下来的水。肚子一阵阵颤着,心脏跳得飞快,光是坐着就能听到回声。

绿色,绿色和绿色,他愿意在这一片绿树荫下永远地沉睡,直到拥有一个代表幸福的吻,马马这样想,他的手抓着几片叶子慢慢地摇着。

陈东听到了林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以为是蛇,他一动不动靠在树干上,盯着任何可疑之处,电脑游戏使他的动态视力和听力得到了很好的锻炼。他听着树叶晃动的声音渐渐消失,转而变为缓缓的呼吸。

向下看,看到了一个人头一点一点的,睡着了。

陈东从树上滑下去,敲了敲那颗犯迷糊的头:“嘿,怎么了?”

冯马马打了个颤,抬头看见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很白,在幽暗的森林里发光,他以为这是天使,他说:“噢,你是来找我的吗?我死了吗?”

天使怔了一小下,然后慢慢地开口:“没呢,你睡迷糊了还是迷路了,走吧,我带你出去。”

马马没有动:“我知道怎么走的,就是休息一下。”他的脸鼓鼓的红红的,看起来有点懒,或者说有点失望。

陈东看着马马的嘴唇,干涩的有点泛白,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下马马的额头,很烫,因此明白他正在发烧。陈东说:“你的脑子都要烧烫了。”

冯马马看不清天使的脸,只觉得周围的绿意越来越浓,吞噬着天使的影子,他嘟哝了一会类似“我会走的”的句子,最后抓住了陈东的衣角,说了句:“你别走呀。”

陈东19岁,本来应该上大学,但是没有。

父母把他留在奶奶身边。在乡下的石头房子里,在田野追着野狗,他就是这么长大。什么也不会,一年级考试考了五十分,二年级六十分,后面一年比一年考得高了,五年级陈东考了第一个一百分,奶奶从镇上搬了一台电脑回来,此后再也没有考过这么高的分数。

但是陈东是个好孩子,人人都这么说。他爱奶奶,爱妹妹,对谁都亲切,看见人就笑。

“东东,奶奶今天捡了一个好东西。”陈东还记得奶奶扛着电脑的那天脸上微微的泛红,鼻尖的汗珠,奶奶的汗尽出在鼻子上,凝成一颗颗小水珠,很少滚下来,一抹就没了。

“电脑!!!”陈东肯定自己尖叫了五分钟。

电脑摆在妹妹的房间里,陈东睡在客厅,家里太小,房间不够,有时候也三个人挤在一张床。妹妹经常和奶奶睡,陈东就会在这些天打一个晚上的游戏,他觉得游戏是自己的心灵解药,或是某个逃避的洞,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压抑不开心的时候,他就钻进去吃一颗药,第二天钻出来就好了。

妹妹大名陈耳,小陈东3岁。很野,自然卷。天生一双很黑的大眼睛,又瘦又小,所有菜里只爱吃牛肉。

北北是小名,奶奶喊“陈北北”代表心情好,“北北”是心情很好,“陈北”是不好,“陈耳”很差。通常北北因为没有桌上没有牛肉而大发脾气的时候,奶奶就会很绝望地喊“陈北你吃一点菜啊”;哥哥打了整晚游戏被奶奶发现的时候,她就会被叫一大半天的“陈耳”。

陈东想到这里,突然醒过来,想到自己的背上还有一个“人”的负担。他把那个发烧的男孩像稻草一样背着,很轻却不可忽视的存在。

冯马马18岁,或许是高三或许是大一,但是原谅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马马是一个没有梦想也没有目标的小孩。

小时候妈妈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他当下大概有些无措,或是面无表情的,正好在超市,他抬头看见了收银员,和妈妈说,我想在超市里收银。

后来在看厨王争霸的时候说想做厨师,在英语课本学到林巧稚的时候说想做妇产科医生。

妈妈会笑起来,说都好呀宝宝,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你。

马马唯一的爱好,似乎也称不上是一个爱好,他会在烦的要死的时候去滑滑板。平衡能力倒是一向出奇地好,五岁他花了十几分钟就学会骑自行车,妈妈被吓到了之后觉得其中暗藏玄机,就陆陆续续买了滑轮、滑板,后来又经常去滑冰滑雪打网球,大部分运动都没有很好地坚持,只有滑板深刻地进入了冯马马地生活。

妈妈陪着马马在国内长大的。爸爸常年在国外做生意,马马长到十岁只见过他两次。妈妈在马马八岁之后经常飞北美国,一呆就是好几个月。后来不飞了,但是路都走不动了,说想马马多陪陪自己呀。再后来瘦下去头发掉了好多,说以后想妈妈了就去冲浪,妈妈会在海里陪你。

就这样,冯马马总算找到了自己以后做的事,冲浪。

爸爸在妈妈葬礼的时候来了,说自己在北美国有老婆的也有小孩的,有丈母娘有岳父,有自己的爸爸和妈妈。他给了马马很多很多的钱,一辈子也花不完,说想干什么就去干。

从此,马马就是世界上另一个“长袜子皮皮”了。但是皮皮最后可以找到爸爸,马马有爸爸但是不能找。

冯马马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提着冲浪板在海滩上走了好一会,在等海水把脚上的沙子冲干净,但是越走越痛,低头一看,满沙滩的贝壳把脚掌划破,他就在原地站着不动了,后来坐在冲浪板上,眼皮重重的很烫,所以就把眼睛闭起来。

下一次眼睛睁开来,眼前是一个男生的肩膀,他忍不住朝肩膀吹气。

肩膀抖了一下,随后马马被放下来。

肩膀上的头转过来,马马有一点记起来了,原来是天使,但他又想起来了,现在好像是在现实里,而现实里没有天使。

陈东很疑惑的样子:“你怎么回事?头晕吗?”

马马说:“没事。你把我背到哪里去了?”

陈东愣了一下,说:“我在找出山的路。”

“你是不是找了很久呀,可是我不想出山,我是来山里玩的。你要出去我给你指路。”冯马马看着陈东脸侧的汗,慢慢地说。

“我想把你送出去,你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而且山里有什么好玩的,往里边走很危险。”陈东有点着急,他抓着身旁的树干,忍不住摇了一下,树叶正好落到了马马的头顶。

“发烧没关系,我之后喝点水就行了。”冯马马开始反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其实他好累,很冷很饿,强撑着说一会话。脚开始发虚。

陈东开始说瞎话:“我小时候在山里长大,想来看看。你这样不行,我要把你送出去,这里没有干净的水。”说完他开始扯马马的手,想把他背起来。

马马的头很痛,眼前花花的,开始漂浮一些来源不明的小金星,后来就一点也看不见了,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被呼唤,得不到回应之后又被背起来,下一次要记得问一下名字,免得别人叫自己都不知道,他最后对自己说。

陈东觉得马马像陈耳,虽然陈耳是女孩,但是两个人都很轻,也都很倔强。

他想起来上一次北北离家出走,大概是因为奶奶说她不吃菜以后嫁都嫁不掉,后来又说起隔壁邻居黄爽姐姐18岁就把自己嫁掉了,自己羡慕得要死。北北很气,就跑走了。

陈东去找,看见她就坐在黄爽的窗子下面,汗和奶奶一样出在鼻子上,头发散着皱着眉头。看见他走过去,她给他让了一个位子,说:“东东,我以后不结婚。好吗?”

她不怎么叫哥哥,陈东有时候也会觉得她像个姐姐。他说:“你不结婚就我来养你吧。”

陈耳把他的嘴捂住,说:“你别瞎讲,我会自己养自己。真的很气,为什么奶奶一定要我结婚呢?”

陈东的脑子里大概飘过一百个想法,他最后说:“奶奶觉得女孩子应该要结婚,你结婚了她比较安心,可能她的奶奶也这么和她说,但是我觉得你很好,结不结婚都应该是自己的选择,就像吃不吃菜也是自己的选择。”

他把北北的胳膊拎了一下,说:“带你去吃牛肉。”

陈东突然很想念北北,北北从来没有迷惘的时候,她的情绪好鲜活,要么很开心要么很生气。在她身边很难孤独,但是你知道北北永远只属于她自己。

冯马马在陈东的背上晃悠着,又开始做梦,这回带着冲浪板下水了,但是水很平,浪不够,所以他就趴在板子上,偶尔轻轻荡一下,马马最喜欢这些时候,他可以想妈妈,偷偷地和妈妈说话。但是今天他决定不说话,就和妈妈呆一会。

他想到教练说你可以去参加xxx杯了,被自己拒绝了之后很生气破口大骂,马马也很气,明明学费没有少交,参加比赛不应该是自愿的吗。

马马从十二岁开始一个人生活,没有亲人,但是有一大笔的钱。当初照顾妈妈的阿明姨每天来给他烧饭洗衣打扫卫生,过了两年马马学会照顾自己之后,她就一星期来一次看看他。

大部分时候是孤独的,冯马马一个星期两天去学校,四天去海边,一天什么也不做。后来六天去海边,一天什么也不做。

他的生活大概只有妈妈在的时候是不孤独的,他得到的所有爱来自妈妈,在妈妈离开之后,他只能依靠不断地想念妈妈获得继续生活的勇气。

但是这一刻,在陈东的背上,他却觉得很温暖,即使壮士山开始下小雨,模糊前路模糊马马的眼睛,雨点淅沥淅沥落在衣服上,吸收体温后变得冰凉,他却觉得有什么在把自己拉起来,让自己别掉下去。

冯马马睁开眼睛,头痛欲裂,他下意识去寻找那个肩膀,一抬手却发现自己在打吊针。

护士走进来,拍拍他的手背,把针拔下来,说:“好啦,烧也退了人也醒了,可以回家啦。以后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马马问她:“姐姐,送我来的男生呢?”

护士说:“你烧退了之后他就走了,给你留了饭在那里,吃了再走哦。”

马马看向床头的保温盒,上面有一张纸巾,歪歪扭扭地写着“山里很危险,别再去了,别一个人去”。去的最后一个点,笔尖戳破纸,陷下去一个洞。

看着纸上那个洞,他突然觉得很饿,然后大口吃起饭盒里的饭,饭都冷了,但是冯马马吃得很快很大口,他想把自己的所有悲伤、所有不甘和委屈、所有的愤怒寂寞都吞下去,但是眼泪速度很快,在他吞下去之前就流出来,所以他又把那些情绪倒出来了,后来想,吞下去和倒出来都是一样的。

冯马马回到了家里,他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阿明姨来过,冰箱里有菜。

他倒在沙发上,手边是手机,教练给他打了五十个电话,他一个也没接。

后来又打来,他接起来:“喂。”教练姓班,他有时候叫他老班有时候叫他喂,叫喂的时候比较多。

“人怎么了,干什么不接电话?”老班听起来很绝望。

“我不想练冲浪了,你能不能找个工作给我。”

“啊?”他尖叫了一下,“你一个初中学历能找到什么工作!冲浪冲的这么好,白白浪费!你明天”

马马把电话挂掉了。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老班给他打了十个电话,最后收到了他的短信:参加一次比赛,然后去帮我的副业打工。

马马立刻拨通电话问他:“你有什么副业?”

“网吧。只当教练你又不参加比赛,我怎么养得活自己!”

“下午去多尼找你。”

马马在老班的声音变大之前马上挂掉了电话。多尼是海滩的名字,海岸线长而直,沙很细。他找了张纸写下“比赛”“网吧”,贴在了茶几上。他自己煮了饭,炒了盘白菜。出门时叼两根巧克力棒防止能量耗尽。

他慢慢地晃到多尼海滩,家离海很近,步行五分钟。

老班站在海滩酒吧门口,浑身上下只有脚底板是白色的,他一直盯着马马从海岸跳下沙滩,走到自己面前,眉头皱皱的,说:“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电话也不接,家门也不开。”他又捏捏马马的胳膊,“瘦了这么多,肌肉都没有了!”

冯马马把他的手拎走说:“管这么多干嘛。会拿奖的。下次比赛是什么时候,给我报上。”

老班很心虚地没有看他:“明年六月。已经报上了”

马马忍住了没有骂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上班。”

“有条件的,现在离比赛还有六个月。这两个月你需要每周来海边三次。后面四个月每周来五次。剩下的时间可以去上班。”老班边看手机边说,“在我的网吧上班,兼服务员和保安,一个小时十块。地址发给你了,店长都会教你的。”

“行。”没有金钱观念的马马这样回答。

安排完了工作,老班朝马马点点头:“今天就先不下水,去滑滑板练一下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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