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身影变成了三个,站在管家身侧的新面孔忙着和衣服上打结的一堆不知道是挂饰还是勾个团毛球较得起劲。
过于苍白的手指因用力而染上粉嫩的颜色,过长的棕发还时不时晃过来遮挡视线,不得不隔一阵就撩一下长发。
“需要帮忙吗?”管家出于教养问道,毕竟六只眼睛盯着半天都没解开。
“最近有什么乐子加我一个。”扯了半天也扯不明白,他干脆就放任这么挂着,不太自然地活动下脖颈,毕竟身体沉睡的时间有点久了,“老东西呢?气息都快没了,是不是要死了。”
一时寂静,间或听见不知哪里来的、细小的水珠落地的声音,空气不知不觉湿润了许多。
“他已经死了。”管家如是道。
“死了?!”他实在是难以置信,猛地扭过头盯着管家的神色,用力过猛甚至能听到颈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毕竟对于同类他向来没什么信任可言,况且老东西封印他的时候看着还生龙活虎,还能活很久的样子,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一旁的黑影也默不作声地点头。
盯了半响,也许是被管家确凿无疑的神情所打动,更多的是他确实察觉不到再多那个死老头的气息,侧面证实了“他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加之以他对老东西的了解,那个自私的小老头是绝对、而且是万万不可能离开这片他惨淡经营这么久的地界。
水珠凭空而生似的噼里啪啦从他的衣襟落下,一旦思及老东西死了就没有了报复对象,他就像突然失去目标的无头苍蝇般来回踱步打转,弄得满地都是水痕,嘴里神经质地嘀嘀咕咕,手指抓挠乱糟糟的长发,细碎的步子听得烦心不已。
黑影和管家在一旁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看上去快心碎的同类怎么好,说实话安慰这种事他们也干不来,还不如叫他们去诅咒别人来得驾轻就熟。
水声戛然而止,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着同湖水一样蓝的眼珠都不由瞪大,“那他死了我身上的契约怎么还在!”
黑影墨点似的眼珠在大片白色眼白里转了转,透着恶意的眼神瞟向窗外,“这就得下去问老东西了,死到临头才急急忙忙把藏得严严实实的血亲接了回来。”
既然契约被老东西的血亲所继承了,他顿时起了几分兴趣,走到窗边俯视观察路上还无知无觉的两人,“那就让我看看……这个继承人是个什么货色。”
哪怕见过不少“世面”,但年轻的神父还是被伊万继承庄园的奢华程度吓了一跳,虽然外表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内里的用料他一眼就能认出和城里那些贵族富商所用的区别宛若天壤。比起初见时更多了几分好奇,“伊万,你的曾祖父是做什么这么富裕的?”
伊万摇摇头,曾祖父也没提过以前做什么的。
曾祖父留给他的多是金银财宝、土地什么的,没什么真正营生的产业,但真要把产业交他手里估计要不了几年就能被他败光。
“你父母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亲戚吗?”毕竟这实在是不合常理,神父以前就住他家隔壁,对伊万家的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己家,要是他家有这个背景也不至于家徒四壁,伊万也不至于很早就学一些不入流的谋生手段。
小伊万永远都是村里小孩里最有钱的那个,哪怕他父母压根不会给他一分钱,甚至在他父亲知道他有钱还会抢走他的钱买伏特加。
小神父那会已经初显拥有神父这一职业的特质,着迷于研读圣经,终日流连在教堂和书本之间,如果不是别的小孩叫他去问问伊万不同寻常的钱包,他才发现他未曾注意过小伊万赚的钱是怎么来的。
勘破伊万的小伎俩实在过分轻易——时刻注意他的眼神就对了,他要做点什么手脚前眼神就滴溜溜地转,被抓个正着伊万也不恼,竟洋洋自得得朝他解释“高超”牌技。
瞧得小神父直皱眉,幼小的稚童捧着圣经学教皇站在高处——条件所限只能搬了把板凳来站,一板一眼地试图跟小伊万讲明白这样是不对的。
小伊万仰着脸听了半天,眼神一会落在卷了页的圣经上、一会飘向小神父因说话太急红彤彤的脸蛋上,最后丢了一句我饿了去找点东西吃就拍拍屁股走了。
小神父突然就顿悟了,在最基本的温饱面前大道理就是空话,圣经里深刻的哲理劝不动脑子未开化的芸芸众生。
自此他再也没打算去说教伊万,反倒以更严苛的标准来要求自身,身体力行地去行善去普化去帮助陷入困境的人,更何况他认识的伊万本性还不坏。
“看那边,见过哪个贵族家里有这么大的湖吗?里面的水还是从河流挖了条沟引进来的。”伊万得意地指着庄园的一角,有小屋、灌木丛、凉棚、小码头上还停了艘小船,可以想象庄园建造时费了不少心思。
神父点点头,目光转向伊万,记忆里稚嫩的脸庞与面前这张脸逐渐重合。
很神奇的是五官感觉没什么变化,就是变大了些、脸颊瘦了些、下巴明显了些,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像个大人,而且可以谈得上是个好看的大人,但成年后的长相和孩童时的外貌相比几乎是天差地别,除了身上那股天真又张扬的稚气没怎么变过。
等他俩走到门前时,管家已经恭候多时,路过管家的时候,神父下意识地多瞧了管家几眼。
管家朝客人行礼致意,从穿着到仪态挑不出任何毛病。
伊万早已急不可耐地领着神父去他的衣帽间,他挑了很久才从曾祖父的宝库中挑到仆人们都没有多余的双手可以接了,把如此多的珍宝专门放一间屋子以供他赏玩。
眼见伊万抓起五彩缤纷的宝石戒指就要往手上套,神父不得不出言打断:“我来此是来解决你被恶魔缠身的问题的,如果下次有时间,我很乐意陪你一起欣赏这些珠宝,但现在还是先关注一下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比较好。”
“噢噢,看我、太久没见你,一下被喜悦冲昏头了。”伊万懊恼地把手上的戒指放回原位,带着神父去卧室,得把那本黑底白字的黑页书给神父瞧瞧。
木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伊万忽地停住,在嘎吱声中夹杂着别样的声音,细小又轻微,他差点都被欺瞒过去了:“神父,你有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吗?”
神父也驻足倾听,但他什么都没听到,只能摇摇头。
这种房屋的样式里的楼梯不怎么透光,窗户开得又高又窄,从伊万的角度看去,神父大部分身体都隐没在黑暗里面,捉摸不透的黑暗、每看一眼似乎都觉得里面暗藏的阴影在挑衅跃动。
伊万别开眼:“可能是哪个笨手笨脚的仆人吧。”
神父疑惑地回头扫了一圈,默不作声地跟上。
去卧室前必先经过书房,他现在睡的一直都是客房,曾祖父就在前不久才死在主卧,出于某些不可言说对这位过世老人的害怕,伊万连主卧都绕道走,使得他回自己的房间需要绕点远路,本来是不需要经过书房的。
他又听到了那个别样的声音!很近!就在书房!
一个箭步冲进去,留神父一人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
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伊万循着刚刚抓住的蛛丝马迹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声音的源头,找到的那一瞬间阴冷的感觉从脚底瞬息就攀升至天灵盖,一声尖叫冲破他的喉咙。
神父紧随而至,看清地上放的是什么东西后,转头目光不可置信地在伊万和地上的筐之间游移。
地上的筐通体黑色,细看能看见雕刻出的暗色花纹,像是以某种神秘的语言书写、镌刻其上,但这些在筐的封条和盖子都落在一旁的面前不值一提。
伊万呆在原地,惊恐地盯着筐,膝盖僵直,完全不敢上前。
只能由在场的另一个理智尚在的人上前去看看筐里都有什么,神父埋头检查,细致到对着阳光查看,不放过里面任何一点空隙。
再三检查的结论都是——这个筐空无一物,但凡筐的外表没那么特别,也没注意到地上破破烂烂的封条的话,这可能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筐罢了。
筐的分量和外表截然相反的轻,放到地上就膝盖的高度。
“请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神父严肃地看着伊万,现在他的脸色比刚才红润了不少,缓和了许多,听见他的声音眼神随之转了过来。
“千万不要撒谎,告诉我,这个筐是你的吗?”神父在“你的”两字上咬了重音。
伊万交握着的双手紧了紧,垂下眼睛,缓慢点了点头。
“那给你这个筐的人带你进行了仪式吗?”神父还需要再确认一番。
伊万眼神飘忽,似是挖掘回忆,半响再度点头。
神父大抵知道伊万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了,深深的无力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六神无主的儿时玩伴,最后只能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哀叹:“上帝啊,能不能施以援手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蠢货,现在才大概知道死老头做了什么。”阁楼上的长发身影毫不留情地嘲讽。
“我们的老主人还特地找被他赶到、最后被困在森林里的巫师,借,了点东西,才找到的继承人。”管家补充道。
“他父亲是谁?”老东西当初到处留情,都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他的种。
“反正肯定不是被你拉进水里的冤死鬼就是了。”
若有所思地把又浓又密的长发编成辫子,“可是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没感觉到我的存在……”
“……希望你稍微控制一下情绪,不然身为管家的我会很难办。”管家有些头疼地看着流得满地的水,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属于他的田地、连绵的森林和灰压压的乌云被马车越甩越远,伊万把目光转向相反的方向,城墙从地面上远远的一条线逐渐拔高。
他的声音混在马蹄还有车轮碾过石子里,“我的邀请函呢?”
管家刚掏出邀请函的一角就被伊万制止:“你给我好好收着。”
“好的主人。”管家第五次好脾气地回道,第五次妥帖地收好邀请函,尽管在他看来他的主人应该再多给他些信任才是。
他想想还是补充道:“您大可以放心,在我的手上没人能抢得走。”特地在“人”的字眼上咬重发音。
伊万跟患了多动症似的,一会松下腰带一会扯下领口,第一次进城对窗外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恨不得整个人探出窗瞧个够。
管家倒是稳稳坐在马车里面,时不时提醒伊万小心别把衣服扯坏了,收到邀请函才急忙准备这种专门为上流宴会所准备的服装,坏了也没有备用的替换。
他的前主人已经很久没参加宴会,加上没接小少爷回来前庄子里也没有谁需要准备这类只为展现光鲜亮丽的衣服,才临时找裁缝定制的。
邀请函自三日前收到,是公爵夫人邀请的,说是想认识下老爷子的继承人,顺带还提到她漂亮的女儿想和附近的青年才俊交个朋友。
看到这准确来说是管家念到这,伊万拿到手对着请柬看了半天,无奈大字不识只好把管家叫过来念伊万不禁有些意动,如果有某个贵族小姐看上他……这是一个跻身上流名门的绝佳机会!
害,晦气!要不是老爷子走得太快以至于都没交代点人脉给他。
他也询问过管家,跟了老爷子这么些年,倒也说得出几个跟老爷子交好的人名,可惜都死得差不多了。伊万目前唯一的人脉稀少得只有神父一个,但他也无法解决伊万现在遇到的困难,在五天前进城寻求他老师的帮助。
怀揣着步入上流圈层的心思,还有对自己外表的自信,能引得公爵女儿神魂颠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需要打扮得像个“上流贵族”先混入他们。
总之他现在来到了宴会上,手上抓着一只盛着酒的高脚杯,远处熙熙攘攘觥筹交错。
来的路上伊万就在想怎么介绍自己,想了十多条自我介绍,不禁有些苦恼,要么觉得不够气派,要么就是平淡无奇给人留不住印象。
最挫败的是,他的名字和他那位有勋爵在身的曾祖父没有任何关系据说是为了他父亲的安全着想,姓没有随曾祖父而是随的父亲的寄养家庭,总不能自报家门的时候报个跟门外流浪汉没什么区别的姓名吧?
想着想着有点口干,两三口就是一杯,管家在一旁默默给酒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