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定了定神,背对男人,低低道一声好。
她合上眼,神志清醒地等他接下去的动作。身后传来男人闷闷的几声咳嗽声,他强忍什么似的,掌心暧昧地抚过她的腰线,继而将她揽入怀中。两人挨得太紧凑,苏青瑶嫌热,朝外挪了挪身子。徐志怀意外没动,保持这个姿势,也没说话。
她等了许久,他也没走下一步,到后来实在熬不住,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无梦。
睡醒,苏青瑶踮着脚轻轻下床。她摸黑走到窗边,钻到帘幕后,望向清晨的花园。天初明,灰白色的晨光透过雾霭呈现在眼前,她打开窗,冷峭的风骤然涌入,携风带雨地袭来,呼啦一声,扬起窗帘,暗色的卧房刹那一亮。
徐志怀还在睡,侧躺着,胳膊伸得很长。
苏青瑶耸肩,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急忙去抓飞扬的窗帘。
越急,越抓不到。帘子呼啦啦地在半空乱舞,一方天地,忽明忽暗,苏青瑶也头晕目眩。这时,一条手臂伸过来,替她拽住窗帘。苏青瑶仰头,诧异地看过去。她没注意徐志怀究竟什么时候醒的,落地也没听见声响,他就这样凭空出现,仿佛一只脚步轻巧的雄狮。
“怎么起来了?”徐志怀说着,拉下帘子,晨光一点点被遮掩,阴影逐渐顺着他的后背爬上。
“睡不着。”苏青瑶道。
徐志怀应了声,侧身去关窗。春风止息,晨光被挡在帘幕后,眼前的一切全然回归无聊的混沌。苏青瑶眨眼,隐约感觉出对面人模糊的轮廓。他恍惚是笑了下,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
苏青瑶心里乱极了,神色有一种微妙的复杂,幸好有昏暗掩盖,对方并无察觉。她朝他走了几步,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脖颈,额头抵在男人胸口。
他们就这样依偎了很久,谁都不出声。
过几天,徐志怀将戏票带回家,是黄金大戏院的票子,演越剧。他排场阔,自己出资请名声响亮的班主携角儿们从绍兴过来,又给商会里的叔伯与一些名流递了请柬。
苏青瑶原以为他说去看戏,是两人挑个日子出门,平平淡淡看一场。然而看他这阵仗,俨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戏是假,趁战后上海百废待兴,琢磨如何抢占商机是真。
小阿七觉察不出异样,真当是去看戏,欢欢喜喜地将一条崭新的鹦鹉绿旗袍捧到苏青瑶跟前,不停说徐先生如何用心、如何好,居然连下人们也有后排的戏票,能一道去黄金大戏院开开眼。
苏青瑶来回摸着旗袍,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小阿七的话,心里不由笑话自己天真。
徐志怀可不是烽火戏诸侯,以来博美人一笑的主儿。
他极务实。
安心打扮到开戏那日,苏青瑶与他坐车去敏体尼荫路,车门一开,水气阴阴,是刚落过春雨。天色向晚,云层泛出洞洞灟灟的暗蓝,苏青瑶挽着徐志怀的胳膊朝内走,高跟鞋扎着湿润的地毯,像在泥沼跋涉。
入了场,照例要与诸位名流的夫人们打太极。
苏青瑶并不爱与这些太太们聚会,嫌闷气。
与她们凑到一块儿,多是新面孔讲旧事,谈珠宝、传流言,一起一坐、一问一答,个个似会喘气说话的活人偶,手上、脚上、脖颈上,戴满亮闪闪的项圈。套在手腕的叫镯子,圈住手指的叫戒指,细细的项链勒住脖子。
徐志怀在她衣饰的开销上,从未吝啬过。这应当是一种爱吧,都说男人愿为女人花钱,是爱最简单直接的表现。故而每逢见那些太太们,总要被笑盈盈地阿谀一番。
可愈是这样,苏青瑶愈是恐惧。
她清楚,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件物什,全是他的。倘若真有哪一日,他发怒,叫她全还回去,那连最里头遮羞的衬裙衬裤,都要当场脱去,赤条条地往外走。
苏青瑶坐到包厢,心不在焉地与到场的太太们聊了几句客气话。
一位说,丈夫刚从英国拍卖行买来火油钻送她,若非那场最大的粉色鸽子蛋被人高价拍走,也会是她的。
另一位说,那姓谭的狐狸精果真九条命,日本人把她的妖精窝炸没了,她居然借市政府里章委员的势,又活了回来。现如今把做橡胶生意的王老板迷得失魂,天天闹着要和妻子离婚,另娶她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