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下去。
就这样,又相安无事地在老宅虚度了几日,直到齐大人吃饱喝足,袖子里揣了几根二叔塞的金条,摸摸胡子,大步迈出宅门,徐志怀才说,他们该回上海了。
收拾好行李,在麒麟送子与石榴葡萄的注视下,下了楼,走到厅堂。苏青瑶发现,厅堂那对白底黑字的楹联略有些残破,除此之外,整栋宅子和他们来时一样,毫无变化,依旧安静,听不见活人的声响。
前日还有的,是二婶在吵闹。听丫鬟说,她拿了把菜刀,说要砍死那个狐狸精。二叔急了,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夺走菜刀,又给了两巴掌,叫她清醒清醒。然后二婶就不闹了,如今成日抱着典妻生下的儿子,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又亲又吻,非常地愉快。
除了一次,苏青瑶到后厨拿吃食,路过天井,瞧见二婶孤零零地坐在一棵老树下。
那树年纪也很大了,暗绿的树冠一直伸到二楼的小窗边,浓密的枝叶泼墨般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阴影中。
二婶也看到了她,不知为何,两只手痉挛般纠缠在一起,嗓子眼发出几声啊啊的呜咽,紧跟着,她触电似的打了个寒颤,两眼发直,怔怔地呆在原处,嘴仍张在那儿,仿佛下一秒又要开口,叫谁来为自己做做主。
苏青瑶走到她身边,弯腰轻柔地叫了她两声“二婶”。
她不应。
苏青瑶没法儿,便转身,预备离开。
正当这时,女人颤巍巍地开了口。
“太闷了,”她仰起头,苍老的脸上,一半是惨白的日光,一半是灰黑的树影,黑白之间,一滴晶莹的泪在眼眶闪烁。
“苏丫头,实在太闷了。”她说着,风吹起满树苍绿的叶子,摇啊摇,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无声地流到了脖颈。“我受不了了……”
那天下午,苏青瑶找来娟娟,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苏青瑶清楚,自己对苏家而言,早已是个外人,况且她很快要回上海,起不了多大作用。但娟娟不一样,她还年轻,又进了学堂读书,总该明白一些道理。然而娟娟对此并不感兴趣,比起这些,她更期盼嫁一个好男人。
据说大伯已经帮她寻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境优渥,是做米油生意的。娟娟知道后,开心极了,老宅实在太闷,她一直想出嫁,变成大人,梳妇人的发髻,可以自己管钱,还可以出去玩。
“阿姐,等我嫁了人,爹娘管不到我,我就可以去上海了。到时候你要带我去大世界玩,还有好莱坞电影,我要看三天三夜,”娟娟边说,边去逗雕花笼里的鹦鹉。
鹦鹉上下耸动着脖子,嘎嘎叫:“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娟娟被逗乐了,回头冲苏青瑶说:“它好聪明啊,阿姐你也来玩。”
那一瞬,苏青瑶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她才发现,对娟娟而言,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很好很好,没有人不开心,大家非常愉快。
之后,她没再提二婶的事,直到要走,她也没提。
老宅不好打电话叫汽车,徐志怀便租来两辆马车,一辆装行李,一辆送他们去火车站。
马车停在石牌坊那儿。
时候还早,两人便沿着石板路,慢慢朝牌坊走。
此刻,旭日东升,高高悬在天地一白的晚秋。
男人的影子不知不觉漫到苏青瑶的足尖,仿佛一根石杵抵在后背。苏青瑶一下一下踩着脚底的黑影。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眼,这是他的额头……她全认得出。
她踩得太急,一不留神,踏断了细细的鞋跟。
“你看看,”徐志怀埋怨,“说你是小孩,你还不服气。”
苏青瑶眼睛睁得圆圆的,使劲瞪他一下,然后拎起高跟鞋,赤着脚,自顾自地在路上走。
不多久,二人路过楷树,又隐约听见谁家孩童的放歌声,依旧是白乐天的《长恨歌》。苏青瑶说她会唱这首诗,是弄堂的一位先生教她的。徐志怀顺势叫她唱两句。苏青瑶按照记忆里的旋律,哼了几句,然后清清嗓子。
伴随着飒爽的秋风,她以吴侬软语唱: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唱完,苏青瑶畅快地笑起来,两手拎着断了根的鞋子,朝石牌坊跑去。
“我要走了,志怀,我要走了!”她叫嚷着,轻盈地跃过百年牌坊的沉重阴影。旗袍摆在风中拉开,恍如一面飘扬的旗帜。而她乘着风掠过地面的阴影,走到了和煦的日光下,转过身冲他呐喊。“你要跟过来吗!”
徐志怀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两侧绿树森森,像石做的塔楼。
“跑慢点,小心摔跤。”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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