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搂紧皮箱,坐在后座。
轿车缓缓停下,等前头的行人过马路。仍是午后,天却阴得像日暮,层层积雨云堆满了头顶,快要下雨,总是闷得透不过气。走路的、骑车的、拉车的,挤在一处行进,如同雨季的山洪挤在了一道窄窄的沟谷。苏青瑶隔玻璃看着,心也乱得不成样。
不一会儿,司机一脚油门踩下,引擎重新发动。苏青瑶随惯性朝后一晃,后背贴在皮座,她抓着皮箱的手不由一紧,心也跟着一下收紧,吊在嗓子眼。
只见他开了个大转弯,飞快地掠过一个个华贵的木制橱窗,拐到了一间不起眼的裁缝铺前停下。
苏青瑶猫着腰,拎着箱子下车,踮起脚跑进玻璃门。
沉暗的店面,悬挂着一匹浅月白的杭绸,光泽就像冰块一样,泠泠然照着她的五脏六腑。绕过它,走上二楼,谭碧正等在那里,抽烟。
见她,谭碧殷红的指甲掐了烟,红唇微动,没能说话。
苏青瑶走过去,放了手提箱。“阿碧。”
“真要走吗?”谭碧低低问,指尖来回搓着纸烟。“没一点挽回的余地?”
“嗯。”苏青瑶点头。“他说要送我回家……你知道,我与我爹关系不好,真回了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倒不如咬咬牙走了。”
谭碧听闻,牙齿咬紧,猛地扬起手,甩掉那半截残烟。
“我那天不该叫你出来玩的!是我害了你。”她胳膊撑在柜台,隐有哭腔。“你当你的徐夫人,本来是有大好的前途,一辈子衣食无忧的……那于锦铭原先和我说,来上海混个一年半载,便要回去当他的空军少爷,我才想着引给你,叫你解解闷。这个世道,有一天过一天,各寻乐子罢了……我真没想到于锦铭是认真的,徐志怀也是认真的……天啊,我牵了那么多姘头,竟会害到你身上!”
“阿碧,别这样……这是我的决定,你要信我。”苏青瑶咬唇,泪水突然沿着面颊往下落。她背过身,潦草地擦了几下泪,又牵住谭碧的手说。“哪怕全天下的人不信我,你也要信我。我是迟早要走的。”
“不行,我不许,于锦铭靠不住的。”谭碧道。“我一直说,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两头骗。于少心思单纯,你拿捏得住,况且他又不在上海久呆,到了入伍的时候,且把他打发走,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不是叫你和他过日子,他能过什么日子?做于太太你还要吃苦。”
“天底下又哪个男人靠得住?”苏青瑶牵动唇角,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其实,我也不一定和他在一起,你懂吗?我只是觉得我要离开上海,离开志怀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年,难不成我要当四年的徐太太,再去当四年的于太太?”
“那钱呢?你这一走了之,钱怎么办!”谭碧又道。“你与徐老板四年夫妻,也算为他尽心竭力,留下来与他打官司,要点抚养费也好啊。”
“怎么可能,是我与锦铭通奸在前。”苏青瑶苦笑。“他没叫警察厅捉我去蹲监狱,没以通奸罪状告法院,判我个两叁年,已经算仁厚了。”
“那你留在我这儿,我供你读书!”
苏青瑶愣了下,一路绷紧的神经直到此刻才忽得松弛。她望着眼前的女人,长吁一口气,微微笑着说:“傻瓜,你哪来的钱。”
“还说我?你也是,好一个糊涂鬼!”谭碧气急,甩开她温凉的小手。“我做婊子就算了,我是下贱命。可你呢?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也去当妓女?”
“如果真到那一步——”苏青瑶顿了顿,无可奈何地笑了,“如果真到那一步,算我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怨恨的。”
谭碧无言以对。
她转过身,走到窗台前,颤抖着又点了一支薄荷香烟。灰白的天,落下微微的雨,恍如千万条细细的皱纹,一道深一道浅,越来越冷。冷——冷的,豆大的雨水,从屋檐摔到沥青路,滴答滴答地催促。一支烟焚尽的时光,两个女人都像老了几十岁。
苏青瑶侧耳听雨,许久,她问:“贺医生怎么样了?”
“他?他和于少在收拾东西。”谭碧弹走烟灰,望了眼手表。“再等等,应该快了。”
“我不是问这个。”苏青瑶低语。“昨晚——有人想杀他。”
谭碧胳膊悬在半空,积攒的烟灰一直落到手背,她才甩甩手,嗤道:“活该,他是个大骗子。”
话音方落,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