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俭一面听她道来事情的首末,一面慢慢以小刀削皮。他把梨r0u切开成几办,拿木碗装了,放到老妪旁边的桌子上:“婆婆,你一口气讲了许多话,先润润嗓子吧。”
少年郎君的嗓音疏疏落落的,如谷雨新落般清爽,使人听了以后,凭空生出几分心安。
他凝眸思忖了片刻:“要我说,关键不在于证明‘情愿’。倘若彭霁有心受理这桩弊讼,直管把邢姑娘传唤到州衙里,当面问清本人的意愿就可以了。他却没有这么做——”
甘罗不禁忿忿骂开了:“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
“我朝断狱,一向依从‘官有正法,人从私契’之原则。想必那彭霁和洪时英,正是看准了这一点,以婚书为保证,才敢如此妄为吧。”素商沉静地说。
程俭点头称是:“末了再把‘拖’字诀一使,将邢姑娘抬进了那深院,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
说到这里,程俭瞥了瞥素商,不免要多提一句,点出问题的关键所在:“其实推官也好,典史也罢,说到底都是些不入流的使职,算不得是真正的‘衣冠户’。只怪当初颁行《魏户令》时,为了保护世家大族的后嗣,故意将‘门阀相当’的范畴表述得松散,这才让洪时英钻进了这个空子。”
少nv瞬目而坐,心平气和地赞成道:“你说得不错,《魏户令》确是过时了。”
若说程俭的底气来源于对自己能力的自信,那么素商的处变不惊,则是来源于她对人心和世情的冷峻旁观。他们一唱一和之间,g连出成算。虽无一句软话,更胜过许多宽慰之词。
邢母殷切地问:“两位可是想出什么好法子了?”
程俭知晓素商认同自己的理念,不觉心上松快,连思路都跟着清晰了起来:“首先要使彭霁不得不受理诉案。他这个人,在太守任上三四年,无大功亦无大过,堪称滴水不漏。”
一只木碗推到素商面前,里面同样盛了削好的梨子。程俭却像无知无觉似的,只顾着分析案情,根本没有察觉自己无心的举动。
“因而,擒贼要先擒洪时英。他担任的采锦使一职,是个油水重的肥差。他必定和彭霁达成了什么协议、或是许了他什么好处,才能得到包庇。我看他个x狂狷,加之初来乍到,更容易露出马脚,不妨先从他这里着手调查。”
甘罗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急急忙忙问道:“婆婆,您说邢姐姐被洪时英的手下看管起来了,那他们还放你去看人吗?”
听那声气,大有如果不让,就要立马把洪时英套个麻袋暴打一顿似的。
“允许的,允许的。”邢母忙不迭点头:“除了今日,每天早上我都会到门房去打听一次消息。隔三差五的,那些大人们会放我进去看一眼nv儿。”
素商叹息说:“这是打算让母nv互为其质啊。婆婆,您下次见到nv儿时,请告诫她务必要坚强。切莫因为逞一时意气而走极端,那不值得。”
程俭的耳朵动了动,不免侧过头去,颇为意外地扫了一眼少nv。因为实在太感x了,平日里,她可不像是能说得出来这些。
“我自是这么劝她的。”邢母满是红血丝的眼眶里,盈盈有水光。那盘削好的梨子,也一直就那么放着,一口都没有动过。
“我得到芙蓉城跑一趟。”程俭雷厉风行,当即打定了主意:“素商你呢,你跟不跟来?”
“难得程郎相邀,岂有不赴会之理。”素商从容地起身,似乎早就预备他有此一问。她决计暂时不理被他偷偷省略了敬词的称呼:“毕竟,这是我们当初共同立下的约定。”
蜀地好b葳蕤绿叶,芙蓉城正是绿叶上活泼泼盛开的红花,明快而yan丽,处处洋溢着市井生活特有的喜气。
当垆的商家早扯出招旗,忙前忙后打点铺面。杂se的旗帜迎风猎猎飞扬,一时之间隐天蔽日。招旗下飞出一只小小蝴蝶,定睛细看,不是甘罗又是谁?
“小姐,给我买那个。”她指着卖叶儿粑的小摊,脸蛋兴奋得红彤彤的,像一颗新鲜的金桃。
素商无奈道:“不是月头才给过你零花吗?”
“小姐给我买的,要b我自己买的好吃。”甘罗笑嘻嘻地卖乖。不知怎的,竟被旁边站着的程俭看出了几分狗腿的意味。
谁叫素商受用呢?她解开腰间的葫芦形荷包,数出几枚通宝来。甘罗欢呼一声,手捧她家小姐慷慨的打赏,如同手捧传说中鲛人王国的夜明珠,乐呵呵地排队去了。
“你也太惯着她了。”程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没好气个什么劲儿。
素商平和地说:“我喜欢看她高高兴兴的样子。好像连带着,把我的那份一起高兴了似的。”
摇曳的白纱下,她的表情如雾气般捉0不定。被她这般不经意间提及,程俭才模糊地察觉过来:她的笑容果然是很淡很少的。
春风吹不皱她的心湖,任它花团锦簇、莺语燕歌,素商依旧端坐于她的一叶小舟上独钓。
程俭一度以为她只是纯粹的淡漠,是那种久居高处,所以不食人间烟火的非人气。原来,她也有着想要让人替她多笑一笑的时候。
他骤然地说:“我准备单独去几个地方。你和甘罗,能找到去邸店的路吗?”
话一说出口,程俭便自觉这问题实在问得傻气——面前这人可是素商啊。
饶是如此,对她放心不下的念头,即使仅仅是浮光掠影般地闪现,也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好在素商并未因他的失误而多心。她欠了欠身,说:“请程郎自便。”
二人暂且分别,自去料理自己的事。
程俭眼下要去的地方,是芙蓉城内最热闹的“绣巷”。
此处几乎可以找到一切和蜀绣紧密相关的物事:技艺高超的绣娘、熙攘往来的布商、讨价还价的顾客,还有高高悬挂起来、如画卷一般流光溢彩的锦缎。
程俭的母亲杨蕙,在没有应邀去北方传授自己的绣艺之前,便是这条巷子里名气最盛者之一。
他走进了一家相熟的铺子,呼唤出掌柜,继而掏出了一直收放于袖中的丝帕。那枝漂亮的桂花不幸染上了铜绿se,可谓是明珠蒙尘。
“劳烦您b照着这方帕子,找一找有没有相近的布料和丝线。”程俭朗声说道。
掌柜的接过帕子,借着日光仔细瞅了瞅,连赞了几声“好手艺”,这才转身投入布山布海中,翻找起程俭需要的东西。
待他买好了一应材料,又踩点了几个常去的情报集散地,面见了几位线人。如此折腾完回到邸店,早已是月上柳梢、星辰漫天。
他们下榻的两间房,特意就选在洪时英的宅,也没有用金玉来装饰。然而马车上下来的人,从穿着上即可看出富贵。他们一样分得了桃木面具,自侧门鱼贯而入。
甘罗踮起脚尖,趴着砖墙边缘,悄声嘀咕道:“有鬼。”
“有鬼没鬼,恐怕得亲眼看一看才知道。”程俭冷静地接过她的话,“我们得想个办法混进去。”
他正低头思索,余光却瞥见素商躬下身,解开腰间荷包,附耳对甘罗交待了些什么。小丫头听得唯唯点头,得了指令,飞奔着退下了。
素商目送甘罗离开,转头对上程俭问询的眼神,淡定道:“程郎毋需烦恼了,我们可以直接走进去。”
程俭俊眉一拧,且听山人妙计。这位nv郎不按套路出牌也不是一天两天,今次怎么又发作了?
“也不是说就这么…”素商的下巴点了点程俭,复而垂眸检视自己:“我们两个这样,太显眼。”
少年郎君草鞋布衣,本是再常见不过的平民装扮;少nv身着道观制式法服,只差明言洗尽铅华。就这么大摇大摆混入一堆穿金戴银的富豪里,估计连门禁那关都过不了。
约莫等了两注香功夫,素商大略和程俭对过一遍自己的计划,甘罗正好打马折回了。她带来两套丝绸衣物,报告说:“小姐,附近有个没人用的值房,你们快去哪里换衣服吧。”
三人来到值房门前,程俭刚要客气说你先请,忽而被素商一把扯过手腕:“不必麻烦了,一起。”
甘罗配合地推着他的腰:“动作麻利点儿,我帮你们看门。”
这个丫头片子,怎么该来事儿的时候不来事儿,不该她来事儿的时候她又灵光起来了?
“等等”的“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程俭猝然扫见素商已经解开了衫子的盘扣,慌乱中连忙背过身,唯恐看见什么不该看的,被迫对她失礼。
事已至此,连她本人都不介意,程俭再矫情也不像话了。和素商待在一起,他似乎总是不得不随着她的步调行动。按理说,他应该气她的…谁叫她独断,贯来我行我素,哪怕披了一层有礼有节、待人亲和的伥皮,骨子里的东西却轻易不能藏住。
然而,每每面对着素商,“随她去吧”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占据上风。一忍,二忍,三再忍,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个尽头。
周遭安静极了,衬得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格外清楚。一件件衣物,如同蝉蜕一般轻柔汲落在地。青春而健美的身t,在月光缠吻中敞露。俄顷又被裹上软绫罗、薄纱绢,徒留无限遐想意。
程俭没有料到,有朝一日换个衣服也可以变得如此难捱。
“你…好了吗?”他听到身后的动静平息下来,开口同她确认。
“可以了。”她的发话,如同碎冰清越相击,让一块晶冷撞上另一块。
程俭转过身,迎面遇见少nv端丽的姿容。jg致到过分繁复的铺地锦,披戴在她身上,抵不过她本来高华秀雅的气度,彷佛她早已穿惯了奢华百倍的服饰一般。
较之于她自己,似乎她对眼前的少年郎君更为在意。素商乜着一双墨瞳上下审视着他,末了,唇角竟g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来:“程俭,你实在应该多穿些秾yan的颜se。”
热度“噌”地一下窜上脸庞。他只希望今夜的月光不要亮得那么晃眼,好为他遮掩耳尖上的那点可疑薄红。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程俭别开眼去,低低嘟哝一句,甩袖而走,意图把素商撂在身后。
尚未走远几步,便听得素商温声呼唤他的名字,再度绊住了他不甚坚定的跫音。
恨恨咬牙回首望去,只见少nv正袖手掐下树丛中一朵大芙蓉花,信步向他走来。
“低头。”素商清泠泠地说。
脑海里还懵懵的,没想明白她究竟打算做什么,身t已然先一步地作出了回应。发髻被少nv柔软的手指轻轻一触,于是那朵漂亮的大芙蓉花,自她的半截皓腕间,转而簪到了程俭的发上。
“嗯,不错。”素商仿佛十分中意,她水月般的脸庞上,难得流露出几分独属于碧玉华年的无邪。
“菁菁春夜好雨贵,芙蓉城合该看芙蓉郎。”
狻猊辅首“咚咚”响了两声,守在门口值夜班的伙计浑身一激灵,自昏昏沉沉的瞌睡里挺尸,强打起jg神去应门。
这不开不知道,甫一露了个小头,那点子倦意算是彻底消散了。
嚯,好靓的一对男nv。
少nv宛若从g0ng廷仕nv图上新裁出,不语先夺七分贵气、三分清yan。少年郎君风流倜傥,通身一袭鞓红圆领袍衫,映照得一张俊脸轩轩若朝霞,发髻间簪一朵芙蓉花,不显轻佻,惟显逸气。
漂亮固然是漂亮得令人心软,该过的手续还是得过的。
“咳咳,烦请大人出示一下拜贴。”伙计清了清嗓子,正经道。
那霜se皓洁的少nv,径自上前一步,翩然开口说道:“我乃是听从他人引荐,初次来访此地。这位是我的门客。”
门客?伙计面上不显,心里却促狭想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找相好的由头是越来越百变了。
“既是新来的…”他上下打量着少nv,眼珠子骨碌转了转,似在研判面前客人的深浅,“您晓得这里的规矩吧?”
少nv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可凭此物为信。”
彷佛就等她这句指令,那少年郎君的身后陡然窜出个双髻丫头,手心捧着一个物什高举到伙计面前。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见是个缺了半璧的太极yyan鱼形状玉佩,水se不算上佳,顿时生出几分狐疑。少nv安之若素,娓娓说道:“请将此物代为转交给管事的人过目。想必对方见了,自然就能明白。”
正所谓不入虎x,焉得虎子。他们得赌上一把。
程俭初听得素商计划时,直觉是否过于冒险。而后看她取出了这块玉佩,方才勉强点头说,有试一试的价值。
尽管尚不知辉夜楼做的是何鬼魅生意,光从今夜的来访者看,无不是非富即贵,可见财富和地位必定是入得此处的敲门砖。
人人来到这里,都需要佩戴一张面具,又可见辉夜楼施行的是匿名制,必定负有掩盖在场客人身份的义务。
——换言之,毋需对客人的底细一清二楚,辉夜楼的生意照旧能做得下去。
素商所持有的太极yyan鱼形玉佩,由大魏朝名气最响的咸卦钱庄发行。钱庄持y一半,开户者持yan一半,各自须对上易经六十四卦中的卜辞和爻辞,方可自由支取款项。
不过,这类玉佩只发行给存款达到一定门槛的人。程俭虽不知具t几何,但敢说那必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于是,相较于它最初的功能,在懂行的人眼里,它逐渐变得像一种腰缠万贯的象征。
当素商告诉程俭,她“恰好”有这么一个东西的时候,他都懒得去表示震惊了。毋宁说,要是她恰好没有这么一个东西,才能让程俭把他的眉毛向上抬一抬。
他们赌的是辉夜楼的幕后老板识货,是仅凭这块玉佩的象征意义,能够说动那人不问他们的来处。
半刻钟后,伙计小心翼翼地捧着玉佩回来了,连带着态度也殷勤了许多:“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几位大人随意拿个面具,快往里边请。”
自侧门过道进到大堂,眼前豁然一亮,竟是和白日里的辉夜楼完全不同的天地。
角梁汇集至平棊,悬下一盏硕大的四面彩画檀木珠灯,照彻楼阁正中央的六角形井空筒。围绕一楼垫高的石砌月台,摆放了整圈的桌椅,各自配一盏莲花状灯笼。客人们戴着傩戏面具的脸孔,在灯火下明灭不定,宛如绘卷中的百鬼夜行一般。
伙计引着他们到近前的一张桌子就坐。酒水点心自不必提,额外x1睛的是桌上盛满了一花篮的香囊,俱绣有代表本桌桌号的数字。程俭清点一遍,发现有青、绿、朱、紫四种颜se,紫se少而青se多,立刻让他联想到大魏朝的官品服se制度。
《魏通典》规定: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七品以上绿,八品、九品以上青。
香囊不香,反而散发出细微的苦味。程俭拆开看了看,确认道:“是雄h。”
“真驱鬼啊。”甘罗讪讪地说。
鼻尖突然嗅见幽微的花香气息,冲淡了雄h的辛辣。身旁那人倚过来,伶仃的肩膀若即若离地擦过他的,耳畔卷起一gh漉漉的暖流,su麻麻的痒。
他的心神乱了一瞬。
“那边那位,是不是洪时英?”素商对他耳语道。
程俭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过去,居中位置的主座上,戴了面具的洪时英正忙着和同桌人斗酒。他的身形矮胖而墩实,粗短的手指不住地摩挲蹀躞带,脚尖呈外八字啪啪地点着。不是他是谁?
“啊。”程俭的瞳仁微微放大,却聚焦于洪时英下首那人身上。
gui兹舞姬为他恭恭敬敬地酌满金斛,他仰头一饮而尽的姿势,令程俭莫名地熟稔。
一个人的外貌t态,但凡他有意留心过,便可在脑海中留下个七七八八的画像。他几乎能够断言,自己在别的场合见过此人。
素商觑见他神se:“哪里不对吗?”
“要是能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好了。”程俭喃喃道,“我总觉得,我应该认识他。”
素商同他一起,默默观察了少顷,湖水般的眸子中骤而漾起一圈圈涟漪:“我或许可以助你。”
知止而有得,前半句用来标榜程俭;谋定而后动,无疑就是素商了。
她把甘罗轻声唤到身畔,事无巨细地从头开始安排。小丫头用心聆听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越听越明亮,听到了最后,几乎要激动得蹦跶起来。
“按住她那么久,也该让她出回风头了。”素商捻起袖口一角,凝神欣赏jg美的提花暗纹。
甘罗?按住?
但愿他没有听错。不然何以解释在这鬼气森森的雅座间,更有一gu不祥的预感爬上程俭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