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点陛下。”
王端示意身边几个壮硕的兵士将李烟重扶进地道,他在前方举着火把率先走了进去。
李烟重先是听见了几声旁边人的答话,叽里呱啦的,他又借着前方的火光去看身后那几个看着就孔武有力的壮汉,他们的面宽多须,唇厚鼻平。
匈奴人!
李烟重握紧拳头,知道王端和匈奴私下接触是一回事,看着匈奴人明晃晃地进入皇宫又是一回事,他抬起眼直直地瞪了一下王端,然后自己跳了下去。
走在漆黑的狭窄甬道里,潮湿与黑暗一同包过来,李烟重望了望前方曲折且无尽头的窄路,再弄不清楚匈奴人是如何过来的此时也明白了。
他伸手摸了摸旁边岩壁,土还极为湿润,分明是刚挖不久,不过就这短短几天想要挖一条完整的地道也不可能。
待走过一段时间,地道出现分叉,还有明显塌方再修复的迹象,而那里的土要干燥很多,李烟重突然想到前朝时的叛乱,起义军逼宫的时候走得就是地道。
里面阴冷又潮湿,李烟重穿的衣裳明显薄了,他皱着眉头开始想念不久前埋在廿二胸膛时感到的温暖。
不过此时此刻,还有重要的事要做,瞧这个方向他们正在向宫外走,将他绑出宫而不是直接杀了他这就很奇怪,虽说王端他们肯定不敢在宫内直接动手。
这些人将他带出宫肯定意有所图,北方草原此时到了冬末春初,储存的粮草几尽,他们南下掳掠也不过是为了布帛和粮。托大地说,匈奴人是不会轻易地杀了他这个汉人皇帝的,就连亲征被掳走的灵帝都是因病在北地死去的,而不是直接地被匈奴杀害,匈奴绑走他也不过是为了在和谈中更好攫取利益。
在那一簇微弱的火光下,李烟重看见了王端斑白的两鬓,值得吗?
或者该问,不悔吗?
他兀自笑了笑,那双眼眸此时越发清朗,身姿朗彻,脊背挺得笔直,胸中也含着丘壑,一时之间倒像是端坐在莲花台点拨痴人的众生朝拜了。
地道挺长的,一直走了不少时间,李烟重才听到外面的动响,他原想仔细听一听然后辨一辨这是哪里,不过外面的声音太大了,像是要冲破天际的擂鼓,乘着风嘶吼的如雨箭矢,就连青锋三尺出露撕开云雾的壮景都可以想象到。
开战了,匈奴人就等着这一夜呢,等着王端进宫将汉人的小皇帝“请”来,等着汉人军队的不攻自破。李烟重倒没什么多大的感觉,王端能不能挟持住他另说,而且他也不相信这些天的准备会简单地被打破。
又回到地面后,李烟重举目四望,这里仍是城中,不过比较偏远,街巷的门户俱都紧闭。好像人人都能看见不远处城外的战马嘶鸣、狼烟迭起。
夜是黑的,风吹到裸露出的皮肤上从心底泛起一股凉意,不远处的化了的河水静静流淌,河堤处的绿柳在黑夜也沉默得摇着枝条。
“得罪了,陛下。”王端示意那几个匈奴人手拿长刀围在李烟重身边,带领着他向一边走去。
“敢威胁朕,胆子倒是不小。”
李烟重像是没有看到身边凛凛的刀刃,他如常将被风吹散的头发掖在而后,整了整袖袍,帝王步履迈出,浑身的威严气势放出,一眼一目都是天赐华光。
他见王端佝偻着身子不知所想,索性也不再问,转而想起廿二何时能到。他随着这几个人一路往前走,耳边的纷争从未停止。
前方的冲锋还在继续,顶着厚重大盾的瘦弱奴隶作炮灰冲在阵前,箭雨下,无数个黑影就那样倒下,厚重的血腥气瞬间蔓延开来。
号角更加激昂,匈奴的铁骑奔跑开,地动山摇,土地就像是要开裂一般,浓墨般的夜也被吵得提前漏了天光。
既然已经开战,李烟重就把绝对的信心交给准备了这么多天的城中军队,不止是作战,还有坚守。
一步一步登上城楼,身边的士兵俱都怒目而视却也不得不让出空间,耳边那一声声重复的,“让开,我手中的这位可是陛下!”让人听起来是如此的愤怒和讽笑。
李烟重袖着手,一步步走在石头垒砌的石阶上,他腰背挺直,满目间满是端正威严,忽略身边锋利的刀剑,他就是行走在汉白玉阶要登高台接受百官朝拜的真正天子,而不是在沙尘掠面、小人当道的狭窄墙体下受人胁迫。
他避着流淌下的滚烫鲜血登上石阶,用眼神安抚身旁着忙赶来却惨白着脸气急的钱里,他缓缓走至城墙上头,扶着女墙。“王端你有什么话就现在说了吧。”
城门被撞,高台的巨大弓弩投下石弹,李烟重亲眼看着城下的一个人被砸中,血肉模糊,初晨的风吹的他衣摆飘荡,却吹不灭染得正烈的战火。
曲折宽厚的城墙一角后猛然爆发一阵骚乱,原来是部分匈奴军队通过提前偷挖的地道越过了城墙,直接到达了城内。
李烟重被刀剑抵着脖颈,他听见王端在他耳边喊“大开城门,我可不能保证陛下的死活!”
他没有一点慌乱的动作,袖着手沉稳开口:“王端身为一国宰执,私自勾结匈奴意欲谋反,为臣不忠,乃是百官耻辱。”尽管境遇不对,他仍旧像是端坐在高堂上睥睨着走投无路被逼的跳脚的小人。
“传朕指令,反臣不赦。杀!”
话音落,声更烈。
挖到城中的地道让京都守军一时没有防备,慌乱了一阵,但好在城中可借用东西多,巡守的小队迅速集结,点燃湿柴火让呛人的烟雾漫进甬道,将混合着的泔水、金汁一口气倒进去……随着周围人的鼓动,一些附近的老百姓也从紧闭的房门里走了出来,他们拿着锄头、镂耙靠近,没上过战场、甚至从未打过架的他们一点点地聚了过来。
渐渐地,地道向外输送的匈奴士兵少了些。而那些城墙上和匈奴对峙的士兵也大胆了起来,他们紧握着手中的刀,迅速地集结成攻守兼备的阵型迎战。
伤亡似乎是一片浮云,他们的眼中俱都看不到,怯懦一时也被强撑着藏匿了起来,大难当前,气节忠义谁人可抛?更何况,陛下还在城头注视着他们。
从城墙往下看,无数具被箭矢插了个对穿的尸体横乱的摆放,城门上大片红得发黑的血迹,旌旗被风掠起,拂过李烟重的左肩。
红与黑相撞,更显帝王威严。
他的一番话彻底逼急了王端,王端抽过一旁的长剑就要往李烟重胸口刺,“你倒是硬气,输给你老夫觉得过瘾。只是——”
王端出剑的速度很快,两人离得又实在近,不过王端年老体弱,文臣一生也不曾执过剑,李烟重估摸着他避不过这一剑却也不会丧命于此,他尽力地后退,眼看着剑身就要掠来,额前的发突然被荡起了。
熟悉的黑影乘着风出现在身前,李烟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廿二利落的出腿将王端手中握着的剑击落,然后他就陷入了那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一缕风丝跌落。
那柄剑已经出了鞘,削下了他耳边的一缕散开的墨发,连带着将锋利的尖送进了廿二的肩旁。李烟重放在廿二肩膀处的手感到了濡湿。
“廿二。”
“您没事就好,陛下。”
李烟重蹭了蹭手指尖的血迹,他看着廿二仍旧惊慌着的一双眼,那黑眸还不安定地闪着,却又装作悄摸摸地打量他。
他对着廿二展颜,有些熬红了的眼此时却弯了起来,眼睛汪慢了清澈澄明。腥风里,他映着晨光摸了摸廿二的头。
“做得很好。”
城头彻底乱了起来,钱里勉强着挤过来想要护着李烟重到一旁躲避,李烟重却不愿这样离开,他知道自己任性了,但看着这里的一切,他做不到独善其身。
大红的鼓因终日的风雨而有些褪了色,牛皮制的鼓皮绷紧,鼓锤落下的时候激荡起表面的尘埃,一下接着一下。李烟重紧绷着身躯,他奋力挥舞着双臂,一次一次地砸下,直到“咚咚咚”的声音震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