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正倒转酒壶,张大嘴接壶口缓慢滴落的酒液,闻言抽出手挥了挥,表示快滚。
跨出侍卫府的门槛,寒意迎面扑来,成片成片的雪腾旋如雾,在空中一会儿聚集到这儿,一会儿转移到那儿,勾出了狂风的全貌。
七迟戴上褐绿箬笠,去了一趟太医署,上个星期连续死了两个弃君后,艾草烧了只剩下零散几束,不够熏满全殿。
守着炉火的药工见怪不怪,收了七迟半贯钱,“老地方,自己拿。”
七迟拿了艾草往回赶,三弯六拐,长门宫凄凉地瑟缩在荒草丛生的宫道之后。白茫茫视野之中,宫门上斑驳的朱红越发浓艳,仿佛深处锁着数不清的魑魅魍魉。
快步走入内殿,七迟擦亮火柴,扔入铺放艾草的熏笼,草木焚烧特有的呛味顿时腾升,很快充斥了死去的弃君霉苔点点的屋子。
长门宫大而空,尽管荒颓,人们仍能从飞檐翘角中瞥见昔日辉煌的幻影。若只根据样貌和规模,根本看不出它是一座与外界绝隔的冷宫。长门宫的建立一开始也确实不是用于此途,它是幽帝日夜笙歌之所,当年奇珍异宝流水般被送进殿内,长明灯数以万计地燃烧,映着美人们光泽无暇的脸孔,把长门宫照得犹如永驻世间的太阳。
在这样挥霍下,国库很快捉襟见肘了。而幽帝依旧不肯收敛,甚至在丞相愤恨死谏后,面对满地脑浆和鲜血,欣然鼓掌叫好。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当今太上皇在水深火热之中举兵而起,在长门宫玉阶上斩首幽帝,当时幽帝的鲜血从脖颈中喷涌而出,沿着九十九层台阶如瀑淌下,烫红了终年温凉的白玉。至此长门宫在人人噤若寒蝉之中逐渐被遗忘。
七迟举着熏笼,上上下下蒸了彻底后,连带着将附近廊道也打理一番。沿着小径离开,七迟敲响东厢房的扉门,没人应答。
她尝试伸手轻推,发现门闩是松的,经年失修的木门吱嘎一声,颤巍巍敞开了。
有人纱衣曳地站在窗前,冷风卷着飞雪闯入屋内,将质地半透的青纱吹得蓬松如云,从肩头涌向地面,裹住一具不着寸缕的瘦削身体,将一截不盈一握的腰肢若隐若现,时而隐入梦一般的柔纱里,时而闪出一片宛如冰裂的苍白肌肤。
好一个哀艳而易碎的美人。若是在场的是多情浪女,必要把他搂在怀里好生呵护。若是冷峻冰山,也会破例解裘为他暖脚。
可惜唯一能大饱眼福的人却神游天外。
七迟脑海里一瞬间回闪了很多画面和语音,什么冰桶挑战,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西风呵,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她龇牙咧嘴打了个哆嗦,连忙跑去关窗,“郎君不要命啦。”
放下的窗子尽管破败,从中间断开的木格凭借边缘最后一点支撑,可怜兮兮的吊在旁边,还是挡住了部分尖锐风声。
四隅骤然陷入安静,犹如石头坠入池面往下一沉,让人凭生陷落感。对方无动于衷地站在窗边,犹如水底最深最枯槁的碎石。
没了雪光映射,屋内更加晦暗不清,流动着一种近似疯狂的孤寂。头顶梁枋交错纵深,如巨齿俯冲而下,吞食底下的人。
七迟从勉强可视作床的木榻上抱出被褥,随着重量移动,脆弱的承托脚发出一声牙酸的摩擦声。
痴痴发怔的男人像是被这声动静刺激到了,突然以头砸窗,力道大得令整扇木窗震动不休,摇摇欲坠的窗格裂开最后一道缝隙,从半空砸向地面。
七迟淡定而迅速地将泛着霉味的被褥罩到他身上,趁人视觉受阻,两手麻溜一勾,就将人固定在被褥里。
四肢被禁锢,他的挣扎更加激烈,一股鲜血从他额角破口流下,将萦绕绝望的眉宇浸得凄艳无比。
男人力气不大,但骨头柔软,犹如一条搁浅水洼的鱼,几次差点从七迟手中滑脱。
被褥在挣扎间松垮开来,泄露出他一大片平坦细滑的胸膛,没多少肉,两排肋骨月牙般升起,将一具艳皮撑开几近半透明的白皙。
七迟既要压制他又要不伤着他,一时间手忙脚乱,胳膊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他的胸膛,时而蜻蜓点水,时而重重碾压,两点粉色被蹭得发硬,顶着薄如蝉翼的青纱,瑟缩挺立在空气中。
严酷的深冬里,他竟然沁出薄汗,水光涔涔顺着脖颈,没入柔顺青丝。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梦呓般挤出近似泣音的喃喃自语,“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清醒一点。郎君?郎君?柳才人?你丢了什么东西?”
七迟加重手劲,晃动他的肩膀,想把他从越来越严重的臆症里拉出。
男人变本加厉地挣出双臂,掐住自己脖子,声音嘶哑变形,“谁是柳才人!柳才人又是谁!!我又是谁!?!”
柳才人并非姓柳。
大盛是保留着先祖部落传统的王朝,以精卫鸟图腾为信仰中心,女子通姓姜,而男子未出嫁前不得冠姓,只有小名,成年礼后才能得到正式的名字。而冠姓则要等到成婚之日,由妻主在他额头上绘图腾,以向神灵表明赋予此人姜姓。若后续男子被休,则会被剥夺姓氏,只有再嫁才能重新获得。
姓氏在大盛习俗中被看作是与上天灵性的连接,成年后没有冠姓的人会被视作失德,不受神明、祖先的庇佑,命格不祥,情况严重者甚至会遭遇亲人的抛弃。因此被剥夺姓氏这件事情,对于天底下所有的男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和恐惧。
被流放长门宫的弃君虽名义上不是休夫,但宫内人皆不约而同地摘取了他们对外称呼中的姜姓。比如眼下这位柳才人,名为柳茕,尚未入长门宫之前,被称作姜柳公子,如今没人这样称呼了。
七迟喊他,“柳茕,你是柳茕啊。”
听到自己名字的柳茕突然噤声,直挺挺地瞪着房顶,好一会儿才泄力下来,瘫软在七迟怀中,犹如一根被人随意踩断的断枝。
“迟娘?”,泛着深绿的眼珠转动,他浑浑噩噩地认出眼前人。
“是我。”,七迟见柳茕神色有了几分清醒,于是给他紧了一下被角,连人带褥地抱回床榻上。
“发生什么了?”,她问。
柳茕乖顺地顺着七迟力道窝在被褥中,一张小脸在乌发间素白如玉。他静静注视着七迟为他处理伤口的手,好像有千万思绪想要诉说,可最终他垂下眼帘。
“没什么。”,他说。
七迟不逼他,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拿起几案上的艾草熏笼,给室内过了一遍。
“你要走了吗?”,柳茕望着七迟,小声地问。他不再撕心裂肺的嗓音清透如水,仿若这屋内唯一的亮色。
七迟闻言回头,柳茕已经从榻上坐起身,潦草地披着锁边脱线的被褥,一双修长莹润的小腿交迭压着纱衣,脚踝上一根血管青幽幽。
七迟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赶紧把衣服穿上,老大不小了,得风湿痛怎么办!”
“哦。”,柳茕嘟囔着应了一声,委屈地把腿收回被褥中。
“这是风寒药,我身上只带了几颗,今晚先用着。你知道的,早上又有人没熬过去。”,七迟清理好熏笼里的灰烬,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几案上,语气放柔,“你心里头还有一口活气,没必要落得和他一样的结局。草席一卷丢到荒山野岭,太寂寞啦,你受不了的。”
木门长长嘎了一声,将七迟的背影关在雕花蒙尘的之后。柳茕拢着被褥下地,拿起几案上的小瓷瓶,将它轻柔地贴在脸庞,晕红如雪地栖霞,浮艳地斜斜漫开眼梢。
“迟娘,迟娘。”
柳茕神态痴嗔,似要把这个名字嚼烂在唇齿之间。他将另一只手探入纱衣,掐住胸前一点粉红,重重拧转。
咬着下唇的贝齿陷下皮肉,溢出一声黏腻的闷哼。
柳茕纤细的身体猛然一抖,脊骨深深折下,犹如风中震颤的柳枝,重重迭迭的青纱湿濡了一大块,空气里逐渐弥漫开情欲浓重的腥味。
“迟娘,莫要走远。”
“迟娘迟娘迟娘迟娘迟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