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站起来吗?”
晏玥吃力地睁开眼睛,黏糊糊地喊了一声迟娘。他的脸刚刚贴过冰雪,短暂降温后稍稍褪去肿意,徒留殷红一片埋入夜色,浮起丝缕不清不明的色气。
他毫不在意地蹭去嘴角鲜血,握住七迟的胳膊企图站起来,却一个踉跄,撞在七迟身上。
七迟见人走一步就喘气十分钟的虚弱状态,索性背起他往屋里赶。漫天飘雪,风一过,遮天迷地,二人发丝、衣物上很快积了不少雪粒。
兴许是红衣灼目,让人忽略了晏玥自身的体型,其实他骨架长得颇宽,比柳茕大上不少,可以将七迟的脊背覆盖得严严实实。
但这些并没有干扰到七迟,她的步伐沉稳而快速,结结实实地踏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
晏玥倚在她肩头痴痴地笑,残余的血液渗入唇纹,像未卸尽的口脂,“戏台子演完英雌救美,小旦就要唱以身相许的词儿了。迟娘,比如我许了你吧。”
“说什么傻话呢。”,七迟抬手就想给他崩个脑瓜儿,想到他凄惨不已的脸还是作罢。她将晏玥的腿往上托了托,让他姿势舒服一点。
晏玥勾起自己一缕发丝,又捻来七迟耳畔的碎发,拧成一股给她看,“可是你看呐,我们都相守到白头了呀。”
“不过是几片雪花。”,七迟非常耿直地说,“回去就化了。”
“那我不回去了!”,晏玥不依,环着七迟脖颈扭来扭去。
“不想要你的膝盖了?”,七迟步履不停,不受背上捣乱的人影响。
“废了就废了,当我是那个天天自怨自艾的跛柳才人啊。”,晏玥语气嘲讽,笑语下藏着七迟没有发觉的、更深层的恶意。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七迟说着,推开了西室门扉,把晏玥放在床榻上,“你金疮药放哪儿?”
“没有。”,晏玥赌气地瘪着嘴,“你随身带着伤寒药,就不带金疮药?”
“当我是多啦a梦呢。”
“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晏玥泄力趴在几案上,他跪在雪地里的时间远比七迟想象的要久,身体早已到了极限,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和七迟说话。
“在妆台下面的箱子里。”
七迟依言去寻。
晏玥的房间摆设比柳茕丰富的多,华贵与残败怪异地糅合在一起,小炉熬着香膏,香气袅袅下沉,缺了根桌腿的妆台上垒着刺绣精美的抹额,一旁破瓷碗里还有几枚珠圆玉润的耳饰。
他母家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就算被圣上亲谕打入冷宫,抚养他长大的正君也不愿抛弃这个孩子,不停托人偷偷送东西进来。尽管那些名贵珠宝直接在宫门前被侍卫搜刮殆尽。
由于大盛卧居主灵脉的缘故,大盛人初生婴儿能自汲灵气,不宜夭折,因此他们没有多生的习惯。于是富贵人家一旦有了女儿就会给夫君施加绝育术,或是佩戴绝育法器。
这也造成了僧多粥少的状况。大盛的习俗向来认母不认父,尤其是后院多夫的家庭,夫君们无从得知哪一个才是亲生孩子。因此他们把妻主交给自己的孩子视作自己与世间为数不多的联系,生怕一不留神,就被妻主剥夺了抚养资格。
不过在世间众多溺爱孩子的夫君之中,晏玥母家的正君也是佼佼者,他甚至跪在最临近长门宫的西门口,大雨中苦求侍卫通融,让他给里面送一点东西。
最后是路过的七迟心软,挑了几件无伤害性、小件的物品带给晏玥。大盛皇宫虽不允许无诰命在身的后君家眷进宫探视,但每年会开放一段时间恩准母家送些贴己物,不过通常而言往来的都是有位分的后君亲人,弃君远不在其中。
这也是七迟后来为死去的弃君留一束头发的起因。
七迟取出金疮药,倒在掌心搓热。晏玥解了带钩,从衣裾岔口剥出一双光洁的长腿,没有一根毛发,便显得膝盖上的淤青格外触目惊心。
她捂住晏玥膝盖轻轻按揉,肌肤相触的一瞬间,感觉到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连带着大腿内侧也凹陷了一道纹路,脉脉隐入堆迭的衣褶之内。
晏玥蹙眉“啊”了一声,叫得弯弯绕绕、百转千回。
七迟无语抬头,“你能正常点吗?”
晏玥眼波粼粼,睫毛挂着一滴晶晶泪光,确实是疼得狠了。他抽了抽泛红的鼻尖,喉口含着委屈的哽咽,“可是真的很痛嘛。”
七迟搬出家长惯用话术,手劲逐渐加重,“忍忍就过去了。”
晏玥便没了声,七迟揉了一会儿感觉不对,抬头看见他正死死咬着下唇,泪涔涔地凝视自己。
七迟最后按了一圈,手从他膝盖上挪开,起身用帕子擦手,“好了好了,嘴唇要被你啃掉了。”
晏玥颤巍巍松开贝齿,他的牙白如玉石,衬得底下陷着牙印的唇肉绯红,屋内昏黄烛光流动其上,舌尖的水光一闪而逝。
“留下来陪陪我吧,七娘。我疼得睡不着。”,晏玥柔柔地拉住七迟手腕,平日明艳张扬的人变得畏缩起来,顶着一张凄艳受损的脸,宛若名贵瓷瓶从裂纹中渗出的一滴露珠。
她摇头,“我已经耽误了换班时辰,必须赶紧回去。你把灯熄了,心里默念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到九十九下就能睡着了。”
七迟掩上门,脚步声渐远。晏玥保持着七迟离开前的姿势,呆愣了很久很久,直到疼痛钻心席来,他才把指头从口中抽出,原本平整的指甲被啃得陷入甲床,鲜血淋漓,沿着指根染红了半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