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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今年过年你还不回家吗?”
“都已经五年了,他们虽说没怎么当面提起,可真的都很想让你回来……我们都很想你。你……”电话那端的人似乎有些犹豫,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沉默的话筒里只能听到一阵风声。
“……再说吧。”
牧风眠像曾经无数次那样想要含糊过去,却被对方接过了话头:“不要再说了哥!我求求你,就回来一趟吧。爸他最近身体也不太好,你……”
门外同伴在喊自己的名字,牧风眠用脸侧夹着手机,一手摁下水龙头,猛然流出的水流溅在他的衣服上,“我还有事,等我回去再打给你。”
“你跟我直说!”电话那端的人不依不饶,“你是不是还在想夏屿?是不是还是因为他所以和家里闹成这样?他这个人——”
“要是没事干可以去跳楼。白安。”牧风眠打断了他的话,将湿漉漉的手草草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带着水珠的指尖重新握住手机放回了耳边:“不回家是没有假,队里有事,过年我有假就回去。”
他摁灭了手机,抬眼看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走出了昏暗的洗手间。
聒噪的音乐声瞬间涌入了他的耳朵里,牧风眠吃力地在大量张扬而放肆的信息素中找到了自己的队友,又在他们夸张的笑声里扬手喊来了侍应生,按照惯例点了一杯“午后之死”。
他很喜欢这杯酒,甚至因此去读过这本书。这是一本关于斗牛的文学作品,书中把斗牛这件事描绘得格外壮烈,尽管时间短暂而结局注定是悲剧,但过程中的强烈碰撞却能给人带来深入灵魂的冲击。
牧风眠仰头把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喉间的烧灼感一瞬间将他与周遭的热闹分割,漏出的几滴顺着他微扬的下颌滚落在空气中。
他想,原来已经五年了。
“抱歉,我不跟oga玩。”
杜扬今晚第十三次看到夏屿拒绝了来尝试约他的人,但这个oga漂亮又干净,比起之前十二个人来说可好太多了。
被拒绝的小o很快脸上浮起了一层绯红,却还是想再努力一下,说自己可以满足夏屿的所有要求。
“是吗。”夏屿今天穿得很简单,黑色的短袖配一条西装裤,他斜睨了这个oga一眼,从桌上随意抓来一样东西缠在了腕间,晒笑一声,“那这样的皮鞭,沾水六十下,不许出声不许动,你能接受吗?”
乌黑的皮鞭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骇人。
看着又一个被吓退的小甜o,杜扬非常可惜地啧了一声,十分不满夏屿这种暴殄天物、一点儿也不怜香惜o的举动:“你别告诉我你真的要找一个能受的住你六十下鞭子的人。”
“吓唬吓唬小朋友罢了。”夏屿笑着把那根塑料道具随意一扔,“真用皮鞭,alpha来也受不住。”
“我是不懂你,偏要约alpha做什么。oga哼起来又甜又软,alpha呢,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来跟你打一架…”杜扬其实有点儿羡慕,他坐在这人身边一晚上也没几个主动上门的小o,夏屿倒好,还把人往外推。
他伸手拍了拍杜扬的肩膀:“别操心我了,知道你惦记刚那个小o挺久,再不去找人就没了,赶紧去。”
要怪就怪夏屿长了一张实在让人不得不偏心的脸,杜扬抖掉他的手,问:“那你就干坐着?”
“我再呆一会儿就回家了,明儿还得去上班呢。”
“上班?”杜扬惊讶,“你找到工作了?这么快?”
“啊。”夏屿低头晃了晃酒杯,“李叔拖了点关系,去了个比较偏的医院。”
杜扬没有继续追问,虽然他的确很好奇,但眼看着那边的梦中情o已经开始付钱准备走人,他只能按耐下自己的疑惑,急急跟夏屿道了声恭喜,赶忙找人联络感情去了。
夏屿仍然坐在那里想刚刚的话题。
真的不是每个alpha都很无聊,起码有人不会。
他会哭会求饶,白皙光洁的后背与大腿之间的位置泛起好看的红色,仿佛在一大丛白玫瑰中唯一的一朵红色。错落的鞭痕随着他微微起伏的身子而颤抖,柔软的尾巴被细红绳捆在了他的腰间,却仍然因为疼痛而微微耸动着。
但夏屿几乎不会对他用鞭子,也很少绑他,毕竟这是一只很听话的小狗。
他最喜欢用手,这样亲昵而充满教育意味的方法,最适合教训偶尔不乖的小朋友,让他好好羞一羞——即使牧风眠比他还要大上两岁。
牧风眠挨打的时候实在太会撒娇,湿漉漉的眼睛只是望了自己一眼他就舍不得再教训,只能板着脸用巴掌揍他。小狗赖在他的怀里,痛得不行又好面子不想叫出声,于是打一下就要咬他一口,回回都是他屁股被打红了,夏屿的肩膀也被咬红了。
其实之后夏屿也尝试约过很多人,可再也没有遇到过像牧风眠这样,恶狠狠咬着他肩膀挨打的小狗了。
他凝视着杯中的红色液体,突然没来由地想起艾略特在一首诗里说过,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而他与牧风眠就是在四月相爱的。
七年前。
牧风眠正坐在操场看台上的最高一层,屈起一条腿看天上的云。大二刚刚开学,专业课的难度骤然上升,让他一时间有些吃力,只能靠着体育课的时间偷一会儿闲。
正常人的大学生活充满了自由,交友恋爱,逃课翻墙,但他们专业不一样,繁重的学业和每周的体能考核能把人分分钟逼疯。而牧风眠又和专业其他同学有所区别,这主要体现在——
“班长!!!”陈弛气喘吁吁地跑了大半个操场才找到牧风眠,掐着腰喘了半天才勉强能开口说话:“又、又打起来了!还是、还是那帮大一的!”
牧风眠从最高的平台跳了下来,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轻车熟路跟着陈弛往前走。操场上上课的班级很多,他偏头躲过一个羽毛球,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篮球场上。
人还没到,就已经能听见争吵声了。
“不是!怎么说也是我们先来的吧!分个先来后到行不行?”
“什么先来后到啊,谁在这儿就是谁的,放个球就算占位置了?那我还说你这球风吹来的呢!”
“你、你们!!!啊班长你可来了!”
牧风眠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剑拔弩张的一队人面前,冲对面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一扬眉:“老方法?”
他这话一出,对面顿时偃旗息鼓了。所谓的老方法很简单,就是两边儿痛痛快快打一场球,谁赢了场地归谁。按理说这个方法也算十分公平,剩下的九十分不公平在牧风眠这个bug身上。
因为他是校篮球队的主力,而在他手下能赢,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对面的几个人有点怯场,但嘴上却丝毫不软:“来就来!谁怕谁!”
牧风眠不置可否,这样的闲事一周好几次,他早就习惯了。和其他同学又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自从他稀里糊涂当上了班长后,变成了一个啥事儿都要掺合的闲人牧大哥。
他微微垂下眼睑,想着活动一下脚腕,就听到对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等一下。”
牧风眠抬眼看去,对面不知什么时候站出来一个人,看起来有些面生。
一双玩世不恭的桃花眼弯着,笑起来的时候还有虎牙:“打一场太久了,学长,1v1吧。”
牧风眠有些诧异:“你跟我?”
对面这个人还在笑,手中的篮球被轻轻抛起又稳稳落回:“学长,赏个脸嘛。”
球场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气氛已经慢慢热了起来。陈弛轻轻撞了一下身边人,问道:“这人谁?没见过啊?”
“他们班刚转来的,下午刚来…自告奋勇要上,傻小子一个,一看就不知道我们牧哥是谁。”
但陈弛却抓住了他话里的另一个重点:“转来的?咱们学校还能有转学生?”
“谁知道呢…关系户呗。”
他有这个疑问并不奇怪,因为进他们学校确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g大看似和普通大学没什么区别,实际上进校条件相当苛刻。除了硬性的高考分数以外,还要求有顶级的身体条件和体能。
从他们学校毕业的学生百分之八十是社会顶尖人才,所从事的工作也都几乎与国家建设相关。但这都是前几年的事儿了,由于某些暗箱操作,此时的g大里也有很多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女,他们的能力并不出色,但是他们的爹妈非常出色。
这边陈弛刚刚把和牧风眠对峙的傻小子划为爹妈出色那档的,周围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
那傻小子手一伸,篮球精准入筐,场上的比分竟然平了。
两边的比分一直胶着不下,最后还是牧风眠一个漂亮的三分球直接定了胜局。虽然赢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其实赢得并不容易。
下课铃响了,虽然这场球到最后谁也没打成,但一局精彩的比拼足以成为这些少年人们兴致勃勃讨论的素材。
有些心思活络的小o已经买好了水,巴巴等着能和牧风眠势均力敌的那位帅a出来。
然而一场球从傻小子转为帅a的当事人早随着下课的人流不知道去哪儿了。
夏屿单手拖着行李箱慢悠悠地往宿舍走,伸手拦住了一个过路的人:“哎同学,麻烦问下,6号楼在哪儿啊?”
“直走是吗,谢谢啦——我跟你说了不可能。”他调整了下手中电话的位置,继续向前走,“让他做了变a手术再来。不是,杜少,那么喜欢留着不好吗,干嘛非往我身上推?”
“那能怪我吗!人家要死要活除了你谁都不要,好歹见一面……”电话中的杜扬压低了声音,“他爸是总会那边儿的人,你多少给点面子。”
“得了吧。”夏屿哼笑一声,拉着行李箱进了楼,对着号码牌一个个找门,“先不说我根本不属于你们ia的人,这面子根本轮不着我给;就说这么金贵的小公子要真落我手里伤着残着,你负责?”
“你就不能别让他伤着残着!”
“那可不好说。”夏屿将电话夹在下巴与肩膀上,开始在身上所有口袋里摸钥匙,“我为什么非要alpha的原因你又不是不知道,劝你最好——”
他终于找到了钥匙准备开门,门却忽然从里面开了。
牧风眠刚刚洗完头,水滴顺着他白皙的脖颈落入衣领。他一打开门也吓了一跳,擦头发的毛巾被他这一哆嗦脱了手,掉在半空中的时候却被人接住了。
夏屿笑容灿烂,把带着好闻的洗发水味道的毛巾双手奉上:“学长,好巧呀。”
因为白安的这通电话,牧风眠在酒吧喝得并不尽兴。
半夜准备散场离开的时候,这才发现外面下雪了。雪下得不小,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踩进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冰凉的寒意。
他今天是从住的地方溜达过来的,这个天打车并不容易,路上几乎没有一辆车行驶,牧风眠没有办法,临时拉了个正好叫了个代驾的朋友蹭蹭车。
车上暖气很足,牧风眠坐在后座,撑着脑袋看向外面白茫茫一片:“今年过年有假吗?”
坐在他旁边的是刚搭档没有两年的队友,姓宁,叫宁执川。因为车上太热,宁执川正在脱身上的外套,冷不丁听牧风眠开口,瞪着眼睛又把脱了一半的衣服穿上了:“你要休假?!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估计你那假都能攒下辈子去了,我看老大那意思,是想给你退役一起休。”
牧风眠与宁执川做的职业有点不一样,他们是直属于国家管理的特种部队。秘密训练,秘密执行任务,就连家里人也很少知晓他们是做什么的。
只是这样活在刀尖上的日子并不是需要一些信仰和热血就能让人撑下来的,好在他们的待遇并不错,一年还能有大半个月的假期,只是牧风眠从来没休过罢了。
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之前是因为和家里人有矛盾,不太想回去。”
“嗐,一家人哪有多深的仇?你跟他们好好说嘛,做我们这行的,有今天没明天,哪有时间闹什么矛盾呀。”
“你不知道。我……”牧风眠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腕间的深色手环。这个被伪装成普通腕表的是他们队伍统一配备的通讯器,里面绑定了他们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如果有任何意外情况,可以方便他们在最后一刻和对方说一点什么。
短暂的停顿之后,牧风眠给出了一个很直接的答案,“我是被赶出来的。”
时间已经很晚了,虽然周围的氛围依然热烈,但夏屿惦记着自己第二天要上班,还是准备先行离开。
酒吧里依旧很热闹,他将羊绒大衣搭在臂弯上,想去跟杜扬打个招呼就走,忽然听到外面一声巨响,前厅有人喊道:“撞车了!”
他穿上衣服,一出门就看到一辆黑色的车横在马路中间,车头把路中间的围栏都撞歪了,看起来撞得不轻。出于某些薄弱的职业操守,夏屿快步走过去,刚想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帮上的地方时,汽车后座上下来了一个男人。
他个子很高,只穿了一身褐色的风衣,下车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夏屿的身上,停下了动作。
流转的岁月随着风吹到了此时此刻,就连飘落的雪花似乎也在视线交汇的这一刻而停留。
“哎呀我草这个代驾怎么回事啊!!”宁执川骂骂咧咧揉着脑门从另一侧车门下来,“我英俊的脑门!小牧你有事没!……小牧?”
牧风眠没有回答。
倒霉的司机腿被卡在了前座,但好在并没有危险。处理车祸需要一些时间,宁执川挠了挠头,看向牧风眠:“你们认识…?正好正好,哎这个好心的大高个,我把我们小牧就交给你了…”
牧风眠刚想婉拒,背对着他的夏屿却突然回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剧烈的疼痛让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却被夏屿钳在了手中。
牧风眠的右手手腕有着不正常的红肿,看起来是刚刚车祸造成的。
“你受伤了。”夏屿终于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身体里的酒精被暖气熏出了睡意,在车上睡着的牧风眠一直保持着斜靠在窗边的动作,于是急剧的碰撞让他连人带手都狠狠撞在了窗户上。
但牧风眠却并没有当回事,除了感觉不太严重,还有比起纠结这些事以外,他更想快点离开面前这个人。
然而宁执川一听到受伤立刻又咋呼了起来,牧风眠是队里数一数二的狙击手,他的那双手金贵得不得了,多少年的工资也赔不了。他急得抓耳挠腮,正恨不得马上打电话叫120时,好心大高个却开口道:“我工作的医院就在附近,去一下吧。”
宁执川看着夏屿拿出来的就业医师工作牌,如同见到救星一般泪眼汪汪:“呜呜夏医生真是大好人!快把小牧带过去吧呜呜呜他的手耽误不了呜呜呜呜…”
夏屿看向牧风眠,征求他的意见,“可以去吗,学长?”
夏屿工作的这家医院不大,是一个私立的医院。
牧风眠的手腕只是基础的扭伤,夏屿撕开一片膏药,贴在了他的伤处,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有点尴尬。
夜里人不多,只有钟表的嘀嗒声。牧风眠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开口道:“怎么会来这里做医生。”
“饿不死罢了。”夏屿将膏药四周修剪了一下,让它不会影响到手腕的动作。
“我以为你会去你哥那里。”
夏屿笑了笑:“他最烦吃老本的人。”
空气再次归于安静。上药的过程中夏屿一直握着自己的指尖,这让牧风眠有点不自然。
夏屿的手很好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即使是在炎热的盛夏,他的指尖也是冰凉的,就像现在也是。
“夏医生!还好您在!”走廊外有人叫他,一个气喘吁吁的小护士紧接着闯了进来:“楼上16床那个又开始喊疼,要不您去看看…”
“那我不打扰你了。”已经快十一点,牧风眠很知趣,“外面雪小了,我先回去。”
夏屿点了点头,他把一盒药膏推在牧风眠的面前:“记得上药,要少用手。”
“这怎么好意思…”牧风眠摸了一下衣服口袋,这才发现自己的钱包好像落在宁执川的车上了。“我这次没有带钱,要不我明天送——”
“不用,这都是我自己的药。”夏屿打断他。
他收拾好药箱,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色制服,又顺手把桌上的记录本翻开,看向外面的小护士道:“我马上来。”
牧风眠不再耽误他的工作,只说了一句下次有空请他吃饭当作答谢,便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但他离开以后,夏屿却没有着急上楼。他站在窗边看着牧风眠步履匆匆的离开,在雪上留了一串脚印。
什么下次有空,明明他们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夏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有着属于牧风眠的温度。他轻轻抬起手,将指尖含在了嘴里。
那天夜里,牧风眠少见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他大二快要期末的场景,因为某次和外班的打架而被记了过,停了一周的课,责令回家反省。最后课停了一周,他屁股也肿了一个周。
这么大人了还要被家长揍,实在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梦。
于是他做了另外一个。
作为g大的传统,每次在期末之前要聚集所有在校生开一个动员会,为了节省时间,通常是大一大二一起,大三大四一起。
夏屿坐在牧风眠斜后方,刚好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与高挺的鼻梁。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舞台上方的扩音器忽然刺啦一声传来巨大无比的噪音,夏屿手一哆嗦,笔飞到了前面。
“哎牧哥。”他拍了拍牧风眠的肩膀,“帮我一下嘛,谢谢啦。”
坐在前面的牧风眠头都没回,只微微一侧身捡起那根笔往后一扔,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牧风眠请了一周的病假,今天刚刚才回来上课,脸上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苍白——如果不是他昨晚看到了,他真就相信了牧风眠生病的鬼话。
“牧哥~”夏屿不依不饶,趴在桌子上,用笔戳了戳牧风眠的后背,“还生气呐!别气了嘛,我不是故意在你洗澡的时候——”
“闭嘴。”
前座的alpha猛地回头,目光危险而充满警告,嗓音却有点发哑。
夏屿立刻马上噤声,右手在自己的嘴唇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乖乖坐直听讲座。
可昨天晚上的事情真的不能全怪他。
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夏屿正在外面和人打球,只听轰隆一声,就被倾盆暴雨彻底浇了个透。他急急往宿舍赶,拿了个毛巾就要往浴室里冲,没想到一开门,就被升起的水雾包裹住了。
牧风眠背对着他,颀长的身影隐在雾中。
水珠从他的肩膀处缓缓滴落,夏屿却在他白皙的后背下方精准捕捉到了一处深红。
“啊呀…”
夏屿惊呼道:“学长你的屁股好红,怎么回事呀!”
正在打沐浴露的牧风眠动作一滞,他今天刚刚回宿舍,看夏屿没有在,一时间就忘了锁门。自己伤还没完全好,就这样稀里糊涂被人看了全。
他心跳陡然加快,却没有转身,装作很自然地继续拿起沐浴露往身上倒:“拔罐拔出来的痧。”
夏屿故作讶异:“往屁股上拔罐?治什么的呀?”
牧风眠耳朵红得要滴血,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祛湿。”
“原来如此。”夏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毕竟病了一周呢,是该好好治治…那我先出去啦。对不起啊牧哥。”
牧风眠心神不定,没有留意到身后夏屿嘴角多了一丝笑意。
g大宿舍里没有空调,半夜热得人身上发燥,窗外虫鸣声嘶力竭起起伏伏,吵得人更睡不着。
走廊里不知道哪个宿舍在看鬼片,几个男生嗷嗷的比鬼动静还大,被宿舍阿姨扯着嗓子骂了几句才消停了些,连带着虫子也一起老实了。
可在这终于安静下来的夜晚,牧风眠仍然睡不着。他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发呆。
宿舍是双人间,每个人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连着衣柜的写字台。房间很宽敞,但此时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像是一座堡垒城墙,满满当当从阳台一直搭到了房间中央——都是夏屿的东西。
牧风眠大一一年都没有室友,听说他原本的室友临开学却突然退学不来了,也没有安排别的人来住,他就这样享受了一年的单人单间,直到一星期前夏屿的到来。
牧风眠望向旁边空落落的床。
不知道什么原因,夏屿神出鬼没的,很少回宿舍住,仿佛把他这里当成了一个储物间,只偶尔回来洗个澡放个东西。
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走。
参加完动员会后夏屿又不见了,只有一颗篮球随手扔在了宿舍中间。牧风眠皱了皱眉,想把这个拦路球踢到一边去时,看到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名字,和夏屿整个人一样,吊儿郎当的。
说起名字,夏屿第一天来的那天,牧风眠看到了他桌上刚签好的宿舍合同——他并不是故意想去看,只是为了了解一下新室友叫什么嘛。
可签在合同上的第一个字勉强看出来是个“夏”,第二个字就飞了起来,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字还是俩,只能勉强看出来一个“山”。
也不知道是什么山,反正不是根号山。
只是这事儿记着记着就记在心上了,过了两天牧风眠找不到自己的水杯,顺嘴就叫了一句:“夏山你…”
坐在床上的夏屿笑了,抬了抬眉毛看他:“学长叫我?”
牧风眠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叫错了名。
夏屿在自己的兜里找了找,翻出来自己的学生卡,递给了牧风眠,脸上的笑意仍然很灿烂:“夏山还是很好听的,学长真会起名。”
……怎么有人阴阳怪气起来还装得这么真诚。
牧风眠没有应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学生卡。照片上的男生嘴角微微上扬,浅蓝色短袖下一截白得发光的手臂,是一个比较端正的小白脸。
原来是屿,他叫夏屿。
不知道为什么,牧风眠第一眼看到这个名字时有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似乎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可以叫这个名字。
像夏日咸清的海风,卷着白色泡沫的海浪不管不顾地扑进带着热意的沙滩,涟波在细沙的漩涡中倒映出鸥鸟盘旋在浅淡的云里的影子。
“学长看了我的学生卡这么久…”夏屿站在他的面前,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这么好看?”
“凑合。”
牧风眠把学生卡还了回去,口是心非地评价了一句,重新转过身开始做自己的题。
笔尖把习题册上的题干全都划上了波浪线,他盯着四个选项想,自己刚刚叫夏屿是为什么来着?
牧风眠摸出来枕头边的手机摁亮,十一点半。
他平常作息很规律,一般十点左右就睡觉了。但今天晚上实在热得睡不着,牧风眠于是掀开被子,想下去把窗户开得大一点。
宿舍的灯在门口,他摸着黑下了床,刚走了几步就被夏屿的“城墙”绊了一下。
位于第二层的箱子稀里哗啦地倒了下来,里面的东西不偏不倚砸到了他的脚背。牧风眠嘶一下痛得眼泪差点儿流出来,他弯下腰给自己揉了揉,视线却落在地上那个砸到他的东西上。
两个圆形的铁制品的轮廓在黑暗中逐渐清晰,牧风眠的大脑反应了几秒,一个荒谬的想法慢慢浮了出来。
我的室友是个条子?
牧风眠打开灯确定这确实是个手铐后,有点儿不自在地把它捡了起来,又把上面的纸箱重新扶好,目光却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然后他更不自在了。
透过露出来的缝隙,可以看到箱子里装了半箱的东西。
牧风眠愣住了。
想到昨天晚上被撞破的窘境,他仍然有点儿脸上发热,立刻做贼心虚地把那个手铐扔了回去,然后迅速完成自己之前想做的事,站在阳台上吹风。
泛着银光的链子,长短不一的各类皮鞭……现在他可以百分之八十确定,夏屿绝对不会相信自己“刮痧”这个胡诌八扯的言论了。
冷黄的灯光落在宿舍外的花坛上,学校为了省电,只开了零星几个路灯。彻底没了困意的牧风眠只觉得摆在房间中央的箱子有了生命一样紧紧盯着自己,炽热的视线带着烫意,被掠过的地方烧灼得格外痛。
他实在受不了,于是随便换件衣服,走出了宿舍。
这个时间哪里都没人,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学校图书馆。临近期末,即使马上就要零点,这里仍然有很多挑灯夜战的学生在前门捧着书本背诵。牧风眠绕了一下,绕着绕着就绕到了图书馆后门的小小的花园里。
花园隐蔽在高高的松树之间,往里走还有一个小小的喷泉池,被学生们戏称为许愿池:一个非常俗套的传闻,听说在那座喷泉前许愿的情侣会一生一世在一起。
牧风眠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他顺着石板路慢慢向前,忽然眼前一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那座喷泉里一闪而过。
他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
灰蓝色的月牙尾从水里浮了出来微微摆动,下一刻他的好室友夏山从水里钻了出来,湿漉漉的头发甩了甩,下半身仍然保持着鱼尾的模样,手里捧着一只乌贼。
然后牧风眠看着夏屿泡在水里,把那只不停扭动的乌贼一整个塞进了嘴里,还嚼了一下,很好吃的样子。
最后一节课的铃已经响了两遍,终于结束了一天课程的学生们大呼小叫着约着去打球,想要趁着晚饭人不多的时间抢占球场。
进了十月后天渐渐黑得早了,牧风眠坐在昏暗的教室里托着腮发呆。叫他一起去操场的陈弛连着喊了好几声也没等到应答,他啪地一下打开教室的灯,扯着嗓子嚷道:“牧风眠!”
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吓了一跳的牧风眠这才抬眼看他。
“去不去啦!”陈弛大喇喇地把篮球往地上拍了一下,又重新抱回怀里。
“不去了吧。”牧风眠扬了扬手里的习题册,“还有几道题没做完,思路断了就接不上了。”
“不愧是学霸——”陈弛有些不满地拖长了音节,牧风眠不去,他们赢的概率起码下降三分之一,“那我走啦——”
吵吵嚷嚷的人群散开以后,走廊和教室重新恢复了安静。
白色的灯光晃在摊开的书本上,牧风眠并没说谎,他的确还有几道题没有做出来,甚至没来得及跟着板书记一记思路。
要怪就怪前座的女生突然从包里摸出来一个小镜子,上面好巧不巧画着一个海豚,被牧风眠看到了。
于是等他再回过神,讲台上端着水杯的老教师已经讲到了十页之后,徒留他对着答案解析的“略”沉默了半节课。
反正已经听不懂,牧风眠索性彻底放空,想他凌晨时不小心偷窥到的那一幕。
已经享用完“夜宵”的夏屿突然皱了皱眉,抬起手抹了一下嘴唇——就算只有月光,牧风眠也能看到他指尖上的墨色。然而夏屿只是十分嫌弃地呸了一下,再次一头扎进了水池里,没有再冒头。
这让牧风眠有些担心,毕竟不同于其他的鱼,身为哺乳动物的海豚是要浮出海面呼吸的,他很怕夏屿憋死在这儿。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重点好像抓错了。
不知道怎么回到宿舍的牧风眠连梦里都在水族馆里昏头转向地迷路,蓝色的光晃在眼前,每个区域展览的都是带着海豚尾巴、嘬着乌贼吃得津津有味的夏屿。
他醒来的时候比一夜没睡还累,看什么都像海豚。
等到外面的天只剩下一点光,牧风眠才彻底放弃了挣扎。他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书本,习题间留的空白被他无意识地勾画了一只又一只海豚。
……真的是要疯了。
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揉着肩膀往宿舍走,刚想今晚泡碗泡面应付算了,肩膀上却猛地被人撞了一下。
“嗨牧哥!”
十几度的天气里夏屿却只穿着件短袖,看起来又去打球了:“怎么不去吃饭啊?”
牧风眠下意识去看他的嘴唇,还好,没有墨。
“不饿。”
牧风眠又瞄了眼夏屿的下半身,还好,是人腿。
“喏!我刚刚买的!”夏屿热气腾腾地走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注意到牧风眠频频飘来的眼神,“忙着打球还没来得及吃呢,食堂的关东煮。”
冒着热气的一兜关东煮被不由分说放在了牧风眠怀里,他刚想拒绝,就听到夏屿说:“我一会儿要事出去一趟,晚上不回去啦,你带回去吃吧!”
说着从那杯满当当的关东煮里抓了一串鱼饼,牧风眠正在低头看路,猝不及防被夏屿的指尖蹭到了唇边。
暖黄的灯光从他们的身后斜斜地照了下来,地上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时,牧风眠闻到了一股很浅淡的血腥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喉结滚动了一下,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夏屿已经跑了,边跑边跟他saygoodbye。
血的味道很快消失不见,牧风眠觉得可能是自己没睡好的缘故,以致于出现了幻觉。
回了宿舍后牧风眠先冲了个澡,他揉了揉肚子,实在耐不住食物的味道,还是打开了夏屿拿来的那一包东西。
关东煮已经不是很热了,牧风眠将它们拿出来,忽然发现在塑料袋最里面有一小盒打包好的萝卜糕。
周遭在这盒萝卜糕出现的同时抽成了真空,手里的东西也骤然变得灼热,他手一抖,整杯的关东煮被打翻在地,里面白色的鱼丸轱辘着钻到了床底。
可牧风眠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紧紧盯着那盒萝卜糕,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夏屿人都快走出校园了才发现忘了带耳机。
说来也奇怪,他并不是那种没了耳机就丢了半条命的人,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鬼使神差地决定回宿舍去拿。
宿舍门半掩着,夏屿以为牧风眠或许是临时去了别的地方串门,想发个消息问问要不要把门关好的时候,淋浴间里忽然发出了一点呻吟。
像是为了遮掩住这点声音一样,里面很快传来花洒打开的水声,但紧接着出现的声音却更加清晰——撕破空气的响声之后,是明显的一声甩在某种物品让所发出的闷响。
夏屿对这个声音不能再熟悉了。
他慢慢靠近淋浴间的门,听到了一声隐忍的闷哼。
牧风眠撑在洗手台上喘息着,胳膊上肿起的红痕被溅起的水打湿,让本就剧烈的疼痛更加难忍。
他把衬衫拉了下来,将手里的一根树枝掰成两节,随便扔进了垃圾桶里。关上花洒后,牧风眠又最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刚准备拉开把手走进去,门却突然开了。
夏屿依然穿着那件短袖,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牧风眠的手腕上没被遮住的红痕上。
现在牧风眠百分之百的确定,夏屿是真的一点儿也不相信自己的那一箩筐鬼话了。
夏屿动作熟练地给牧风眠的伤口抹了一层药。
他本来就是学医的,大一虽说没有涉及很多专业课程,但夏屿从小就在医院长大,对于处理这种伤手到擒来。
外面又下雨了,秋雨一层层的带着寒气,顺着宿舍没有关严的窗缝间窜了进来。
牧风眠嘶地吸了口气,想要把胳膊抽回来时,反而被夏屿握住了手腕。
“那个没有消过毒。”夏屿半蹲在他面前,向着垃圾桶里的两截树枝扬扬下巴,“上面长着很多细小的倒刺,但凡破了皮,就会有感染的危险……学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反正看都看到了,牧风眠索性破罐子破摔,垂着眼坐在床边一如既往地沉默装聋作哑。
“那我换一种说法…”夏屿看着他薄薄的白色衬衫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学长,你需要帮助吗?”
牧风眠抬起眼睛,略略有些不可思议。
“你不是看到了我的箱子?”
说着指了指被挪到靠窗那侧的纸箱,倒是没有半分隐瞒的意思。
玻璃上起了一层雾,灰蒙蒙的,就连太阳什么时候完全被地平线吞没都没有留意。短暂的沉默后,夏屿忽然眯着眼睛笑了出来:“试试嘛牧哥,我是专业的!而且今天刚好雷阵雨,有雷声的掩护下,我保证不会再让第三个人听见。”
笑也没个正形,他左捏捏牧风眠的手背,右挠挠牧风眠的手心,颇有种你不答应我不走的无赖气息。
“有人喜欢这个是因为恋痛,任由疼痛变成一种让你沦陷的快感;有些人喜欢,是因为喜欢这种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另一个人的信任感……你呢?”
夏屿笑得很真诚,“牧哥,你想要什么呢?”
然而就在夏屿觉得牧风眠会再次拒绝时,面前的人忽然视线上移,直直地盯向了他的眼睛。
窗外的雨声在安静的对望中愈发清晰,后来他们再回忆起这一天时,似乎一分一秒都被拉得格外漫长,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
牧风眠说,“可以试试。”
夏屿说的几种情况牧风眠都不符合。
毕竟他身为一个alpha,既不喜欢被人打,更不会因此获得什么快感,但鬼迷心窍的,他还是答应了。
因为夏屿的眼睛。
他很少会盯一个人的眼睛看这么久。或许是蹲在面前的人实在跟他离得太近,近到他的膝盖往前一挪就能碰到夏屿的微微起伏的前胸。
于是在这样的距离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夏屿的眼睛,那双褐色的眸孔里映着天花板投下的灯光,似乎趁着这道光就能看进夏屿的心里。
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牧风眠被他看得有点儿大脑短路,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哽了半天,末了从口中滚出来的竟然是一句同意试试的邀请。
这话一出,不仅他自己愣住了,夏屿也愣住了。
夏屿本就是随口一说,今天周五,晚上本来说好去要给一家酒吧新营业的朋友撑撑场面,但现在他不想去了。
牧风眠的手还握在自己这儿,夏屿捏着他的指节道:“真的吗?”
然而又怕人反悔一样,赶在牧风眠开口前迅速堵了回去:“——啊真的呀!那真是太荣幸了学长。你等我一下,我去洗个澡,很快就出来。”
说完站起来就往浴室冲,走到门口还不忘回过头叮嘱了一句:“别跑啊牧哥!千万别跑!”
活脱脱一个操心孩子的唠叨家长。
很快浴室里忽大忽小的水声就顺着一扇门传了过来,能听出里面的人动作很快,就跟真怕他跑了似的——牧风眠本来确实想再犹豫一下,可先不说夏屿根本没给他犹豫的时间,其实在他心底对这件事并没有很排斥,甚至还带着一点儿隐蔽的期待。
但即使用不到夏屿,他也清楚明白自己是为什么。
就跟那袋已经被扔在垃圾桶里的关东煮,被牧风眠刻意用了废纸和空水瓶盖住了一样,只是想借助一些简单而直接的疼痛来掩盖藏在最底下的几块萝卜糕罢了。
他抬了抬还有些发痛的胳膊,走到桌边坐下,继续和没做出来的几道题奋斗。
等到夏屿湿答答地甩着脑袋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色的睡衣。发尾滴下的水顺着他白皙的脖颈滑入了衣领,他随手把毛巾扔在床边,欠嗖嗖地又来磨正在做题的牧风眠:“我好啦!”
牧风眠差一个步骤就能解出来了,他头也没抬,随口敷衍道:“等会儿。”
然后最后一步往往需要十万八千里的弯弯绕绕,等到他划拉了半张验算纸真的把答案写出来后,已经过去了二十来分钟。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好像安静了很多。牧风眠放下笔,有些疑惑地往回一看,就看到夏屿还保持着刚刚的位置,罚站一样地眼巴巴等着。
“你干嘛呢。”
“你让我等会儿的…”夏屿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委屈,“你怎么这样啊…”
牧风眠有点儿哭笑不得:“我也没让你干站着吧?……头发不吹一下吗。”
像是被乖乖站在那儿等了半天的夏屿激起来了一点儿愧疚,话虽然是个问句,但牧风眠还是拉开了抽屉,拿出自己的吹风机递了过去——他敢笃定夏屿自己是没有这个东西的。
然而夏屿不接,仍旧固执地看着他,浑身写满了控诉。
转眼间操心家长就变成了别扭的小朋友,牧风眠对这种身份转变十分无奈,但谁让晾了人家半天的是自己呢。他站起来推了一把夏屿,把吹风机插在了插座上,开始给小朋友吹头发。
书桌的位置靠窗,暖风烘出的热气很快在窗户上结了一层雾。夏屿比他高了一点儿,牧风眠踮着脚才能够到他发顶的几撮毛,偏当事人还一点不老实,手指在窗户上划拉来划拉去,肩膀也跟着一起动。
“能不能别动!”吹风机的声音有点大,牧风眠凑在夏屿耳边吼道。
音量一时没控制住,夏屿哆嗦了一下,缩回手不动了。
吹好后拨了一下他的发尾,牧风眠关上吹风机,正低头准备把线收好,夏屿却一把抢了过来,抓住他的食指神神秘秘道:“别收,一会儿有用。”
有什么用牧风眠不知道,但接下来说的话他听懂了:“谢谢牧哥!那我们可以开始了是吗?”
趁着夏屿去翻他那个百宝箱的功夫,牧风眠看了眼已经散了雾的窗户,上面被划出来的字只剩下一半,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最后的那个“眠”字。
依然还是“夏山”式的书法,“眠”的最后一个勾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了。
夏屿找好东西出来后,就看到牧风眠踮着脚站在窗边,整个人都贴在窗户上,鼻尖凑得很近。夏屿叫了他一声,:“看什么呢?”
然后就看到牧风眠有些不自然地回过头,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没什么——你这也太多了吧!”
在夏屿的床上放着一个黑色的皮箱,里面的东西摆放得很随意,勉强能看出来一捆绳子,一根皮鞭,一个短短的手拍,几个夹子,还有零七八碎的别的东西,以及一副手套。
夏屿慢慢地带上那副手套,皮质的材质将他修长的手形完全露了出来。最后还是选了那个足有两个手掌那样大皮拍,他顺便拿起那捆绳子,轻轻敲了敲床边,开口:“过来。”
但夏屿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抬眼笑道:“算了,不要动,你选的这个位置就挺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夏屿把手套带上的时候,牧风眠觉得他似乎像在一瞬间换了一个人一样,就连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懒洋洋的,空气中淌着若有若无的苦味。
绳子很快捆上了牧风眠的手腕,夏屿的动作很轻,但牧风眠很快就发现这只是个假象,他尝试着挣动了一下胳膊,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了。
“怕你疼的时候挣扎起来会受伤。”夏屿最后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结,“这样可以接受吗?”
牧风眠答非所问:“会很疼吗?”
夏屿礼尚往来:“你很怕疼吗?”
这个问题一时间很难回答,像是看出了他的纠结,夏屿换了个说法:“这样,当你觉得自己受不了,记得说安全词——你的安全词是什么?”
牧风眠摇摇头。
窗外雨下得很大,秋天的雨很少有这样来势汹汹的时候。他背对着夏屿站了会儿,身后人才慢悠悠开口道:“安全词是哥哥,可以吗?”
牧风眠觉得自己听错了,他转过脸,“你说什么?”
“我说,安全词是哥哥,就这么定了。”夏屿一如既往的耍着赖,“你觉得受不了,或者哪里不舒服,喊一声哥哥,我就停。”
简直无理取闹,牧风眠皱了皱眉,“不行。”
“没有不行。”夏屿盯着他的眼睛,“游戏已经开始了。牧哥,你要学会听话,否则——”
“否则,会有惩罚的。”
“其他的部位太容易受伤,又是第一次,所以我们今天从这里开始。”
夏屿并没有将他的手反绑在身后,只是单纯地捆了起来,指导着他趴在窗台上。这个高度有点儿低,牧风眠不得不向后撤了几步,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才。这样把屁股毫无保留地送出去的姿势实在有点儿羞人,他有些不安地动了腰肢,身后却被警告性地拍了一下。
牧风眠像是过了电一样,隔着睡裤的手掌并没有很疼,但这样陌生的感觉让他从心底升出了一些淡淡的烦躁。
“我要把它脱下来。”夏屿语气很平常,却没有像一开始那样带着商量,而是不容置喙的陈述句,“因为我需要时刻关注着你的情况,不会让你留下永久性的疤痕,这并不是在羞辱。而且…”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捏了一下牧风眠的臀肉,“而且,是它想要疼,裤子是无辜的。”
光裸的皮肤很快接触到了空气,接下来陌生的触感贴上了臀峰,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带着风的皮拍就落了上去。
“啪!”
牧风眠倏地睁大了眼睛,清晰的痛感像是碾进了他的皮肉里,心里原本只有一点的烦躁感也随着这一下被成千倍地放大,他猛地咬住嘴唇,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要咬。”夏屿加大了力气抽了他一下,“你会有不舒服、心里闷的感觉是正常的,因为我们都是alpha。但是牧哥,你要这样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交易,我是在为你服务……啧。”
“啪啪!”
他皱了皱眉,皮拍连续而精准地再次落在了臀峰处。
“说了不许咬,做不到的话我就给你换个方法了。”
然而牧风眠还是垂着头,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好吧。”夏屿看着他屁股上淡淡的红色,将皮拍暂时放在了一边,“那我们来试试,不听话的小朋友会得到什么呢。”
暖风顺着臀缝烘了进来,牧风眠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夏屿和他手中自己的吹风机。
“看什么,趴好。”夏屿拍拍他屁股,调整了风口的角度,对准了臀峰处,“下次再不听话咬嘴唇,就打肿了再烤。”
累积的炽热感逐渐变得难熬,从那一小块肉传来的热痛慢慢明确,牧风眠下意识地想要躲,可夏屿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圈住他的腰,制止住他任何挣扎的可能。
就在他觉得自己屁股上的肉快要烤熟了的时候,身后的始作俑者突然关掉了吹风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牧哥,抬头。”
从风口吹出的热气让窗户再次漫上了一层雾,原本消失了的字迹又显现了出来。
虽然已经变得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在草书一般的字体旁边,是牧风眠刚刚趁着夏屿准备东西时,借着热气写出的另一个名字。
不过因为被夏屿叫住的原因,所以名字只写了一半多。
牧风眠和夏山。
外面雨下得很大,大概这个年龄的alpha们对下雨总是有着特殊的爱好,走廊里要比平时吵很多。沾了水的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一窝蜂从楼上跑到楼下,再从楼下跑到楼上。
牧风眠与夏屿的宿舍在走廊的尽头,相对于没有那么吵,但此时屋子里格外安静,雨滴落在窗户的声音与楼里的喧嚣声交织着裹在一起,在明亮的房间里倒是更加明显。
就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着这场隐秘的游戏一般。
牧风眠忽然觉得有点荒唐,好像自从那天看到夏屿从池子里跃出来时开始,他的生活就变得乱糟糟一片,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以这样的方式接受来自夏屿的“帮助”。
吹风机带来的灼热感褪下的很快,牧风眠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那种不冷不热的淡然:“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牧风眠动了动手腕,“你先松开我。”
“我不。”夏屿说话时的语气总是不自觉带着上扬的尾音,像个闹脾气的小朋友一样执拗,“你不告诉我,我就不松。”
牧风眠有点无奈,虽然明明知道自己手腕上的束缚并不紧,凭他的能力很容易就可以挣开,但他并不想这样直接破坏掉该有的规矩:“因为我想了想,你说的那些原因我都不符合。我并不恋痛,也很反感被人这样对待,你所看到的……”
他顿了一下,望向地面上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是个意外。”
在牧风眠说完这句话后,天空忽然响起一声惊雷,紧接着悬在天花板上的吊灯很快地闪了两下,然后彻底暗了下来。
走廊里鬼哭狼嚎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利,毕竟比起单纯的下雨来说,因为下雨而造成的停电要更让这群小alpha们兴奋。
在周遭陷入黑暗的那一刻,牧风眠感受到搭在腰上的手随着松了劲。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夏屿也同意结束了这次奇奇怪怪的游戏,所以直接直起了身,顺带把衣服裤子也整理好。
牧风眠望向窗外,教学楼的方向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可能只是宿舍楼这一片电力系统故障:“不会停太久,我台灯还有电,能撑一会儿。”
他说完就想往自己桌边走,忽然手腕一紧,这才想起那圈绳索还系在手上。另一头被夏屿猛地拽了一下,力气不小,牧风眠差点儿被他拽了个趔趄,不明所以地抬起手:“你倒是给我松开。”
“松不了,看不清。”
夏屿的表情虽然隐藏在黑暗里,但牧风眠却能在他的表情里捕捉到一点少见的情绪。
牧风眠很快想出来了一个解释:“哦……夜盲症吗?那你多吃点儿鸡蛋。”
他很理解这种症状,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他拥有先天的夜视能力的。夏屿不松手,牧风眠也没有办法,只好就这样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去找台灯。
那盏小小的充电台灯是大一时打算宿舍晚上断电时学习用的,但后来他发现其实大多数时间都可以在断电之前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因此这个闲置的小台灯也不知道被放在了哪个角落里。
上上下下的抽屉都被看了一圈,牧风眠找了很久,夏屿就这样牵着那条绳子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等到过了十来分钟,牧风眠才想起来,这个台灯上个月被借给了陈弛,还没来得及要回来。
他倒是不觉得什么,但夜盲症患者不行。
“我去把台灯要回来,你等我一下。”可能是刚刚找东西太不方便,牧风眠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早就挣脱了这个绳子,只有一个松松的绳套绑在他的左手。
“我跟你一起去。”
牧风眠莫名其妙,“你去干嘛?你又看不见。”
夏屿皱了一下眉,“我不瞎。”
“那你呆这里就行了。”
“不行。”夏屿往前走了一步,将绳子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另一边交给了牧风眠,“我一个人怕黑,你牵着我去。”
于是荒唐的事情还在继续,牧风眠莫名其妙手腕拴着个夏屿,一起去拿回来那个台灯。
陈弛的宿舍在楼上一层,走廊里全都是跑来跑去的人。好在停电的黑暗掩盖住他们之间这条诡异的绳子,牧风眠比夏屿走得快了一些,他在侧身躲过一个人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跟个导盲犬一样……
发觉这点的牧风眠停下脚步,干净利落把绳子甩在夏屿的怀里。
夏屿很无辜地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牧哥?”
牧风眠没搭理他,转头继续往楼梯上走,后边的脚步跟了上来时,他听到夏屿很轻地笑了一声。
错了半个楼梯的距离,牧风眠再次闻到了夏屿身上那股清冽的苦味。
事实上牧风眠的判断并不正确,直到他们把台灯拿了回来,宿舍里依然没有来电。兴奋劲儿过了,走廊里喧闹的声音慢慢弱了下来,牧风眠把台灯放在了宿舍中间,看着夏屿在昏暗的光线里收拾他的那些工具。
黑色的皮拍笼在薄薄的一层光下,想到刚刚这个东西是在自己身上招呼过的,牧风眠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练习册开始学习。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有了光后夏屿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他将自己的椅子搬到牧风眠身边,托着腮看他,“我们为什么不合适?”
“我不是说了吗。”
“你说了就跟说了一样。”夏屿将下巴叠在自己的手背上,拖长了尾音叫他,“牧哥——告诉我嘛。”
牧风眠充耳不闻,甚至还戴上了耳机。
“哎你怎么这样。”夏屿从来都是那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既然牧风眠戴上耳机,那把它摘掉就好了,“我怕黑,你要陪我,要不然我晚上会做噩梦的,嘤嘤。”
他的指尖蹭过牧风眠的耳廓时还带着一点儿凉意,牧风眠把笔放下,很认真地看向夏屿:“你多大了?”
“我还小,是个小朋友。”夏屿凑过去,用下巴去拱牧风眠的胳膊,“那你陪我玩个游戏好不好?”
“不好。”
“不许不好!”夏屿坐直了腰,轻车熟路地从牧风眠的验算纸本上撕下一张来,刷刷撕成了许多不同的小纸片,神神秘秘地在上面写字,然后又揉成了大小不一的纸团,“我猜你觉得我不合适,是因为我们的关系太熟或者太生疏,因此一时间很难进入到这个场景中,所以我一般会用这种方法来给彼此设定一个新的身份……”
他笑着摊开手,“来牧哥,随便选一个。”
牧风眠没回答,过了会儿才抬起眼皮扫了他一下,又继续拿起笔开始做题。
然而夏屿实在离他太近,牧风眠只是抬起胳膊的一个动作就差点儿打到他的脸,在他夸张的后仰动作里,一个纸团好巧不巧从他的手心掉了出来。
“啊哈!牧哥!你选了这个!”
夏屿得意洋洋,将那个小纸条递给了牧风眠,上面写着“师生”两个字。
但就在牧风眠准备开口反驳时,那盏本就没有多少电的小台灯开始苟延残喘地亮了又闪,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完全灭了。
四周再次恢复成一片黑暗,他们并肩坐在一起,安静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别动。”牧风眠警告道,“不许动你那个破绳子了。”
夏屿于是乖乖坐在那里,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很快,他的眼前就重新亮了起来。
牧风眠一手拿着一盒牛奶,一边把手里发着光的矿泉水瓶往夏屿那边挪了挪:“喏,给你做个灯,自己边上玩你的抓阄吧,我继续做题了。”
他将习题册往前翻了一页,银色的光从水瓶里晃过来,描摹着微微垂下的睫毛,在他的脸上落了一层阴影。
后来的很多年,夏屿都记得这个停电的雨夜。
记得在虚无的黑暗中第一次因他而亮起的光,也记得在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画在习题册侧边的无数只海豚。
*前半段现实时间线后半段回归曾经时间线
牧风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天色仍然是暗的,明明才两点多一点,看起来却像是六七点的傍晚。
租的屋子没有暖气,空调只在卧室里有,烘出的热气也只够暖和一个房间的。牧风眠做了一下心理建设,裹起羽绒服默默在心里倒数,数字到一的时候蹭地窜了出去,憋着一口气蹬蹬蹬跑到客厅,把桌上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把抄进怀里,再蹬蹬蹬跑回来。
这是他们执行完任务休整期的第一天——牧风眠润了润被空调吹干了的嗓子,心想家里除了这半瓶水以外真的是弹尽粮绝,今天说什么也要去买点东西了。
可是真的好冷。
南城虽然说位于北方,但他住的这个地方靠海,湿冷的海风刁钻得很,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瞅准了往人衣服里钻。
牧风眠看着外面的雪,一咬牙还是决定出门。从昨天开始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但是比起挨冻,他更不想明天报纸的头条是《震惊!某户居民竟在家中抱着半瓶水饿死》——他拉开衣柜,望着寥寥几件风衣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算了,好在小区里就有便利店,先应付一下吧。
宿醉的头疼被冷风一吹变本加厉,不过倒是勉强让他清醒了一点。牧风眠把风衣拢了拢,推门进了小小的店面,扑面而来的热气将落在围巾上的雪悉数烘成了小水珠。
机械的欢迎光临倏然响起,这个时间原本就没有几个人,更别说在今天这样恶劣的天气。趴在收银台的店员是个大叔,他抬眼看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还会有顾客来,抻了个懒腰问牧风眠需要什么。
旁边关东煮的锅里冒着热气,煮久了的萝卜飘在汤里来,牧风眠四周看看货架,还是指了指面前的锅说:“随便来点这个吧,还要一杯热巧——可以在这里吃吗?”
家里实在太冷了,拿回去也变成凉菜。
店员人到中年有些发福,忙不迭应了声可以,从收银台下找出来一个脏兮兮的方凳简单擦了擦后递给牧风眠,又给他找了条毛毯,边冲热巧边跟他颇为自来熟地唠嗑:“凑合在这里坐吧,小伙子挺眼生啊?”
毛毯上有一股淡淡的茶水味道,牧风眠笑了笑,接过来滚烫的纸杯,说了声谢谢。
虽说是用巧克力粉兑着牛奶冲出来的,但味道出奇的浓。牧风眠捧着杯子,看着大叔给他盛了满满当当的一碗关东煮,又给他拿了一双一次性的竹筷,一起放在了收银台的桌子上。
没想到凑合坐的意思是他要和这位胖大叔面对面
“这东西真的好吃吗?”大叔倒是十分自然地继续跟他聊了起来,坐在桌子那边拄着脑袋看他咬福袋,“我女儿也特别喜欢,可我一看这不就是白水煮菜吗,自己家做不也一样?不过来买的也都是跟你一样的年轻人,唉,年轻还是好呀……”
滚烫的福袋咬开后是满满当当的鱼籽,牧风眠一听好像这个聊天不太像需要自己搭话的样子,于是也就全程挂着微笑礼貌点头,心里只想着快点吃完回家。
他刚刚吃完一个福袋,便利店的背景音乐播到了下一首,刚刚还是好运来,现在换成了一首粤语歌。
“多想一见即吻,但觉相衬,何妨从夏到秋慢慢抱紧……”
筷尖的萝卜掉回了碗中,溅起的汤点落在白色围巾上。牧风眠下意识想要去擦,胳膊一带却碰倒了那杯热巧,滚烫的巧克力泼在了他的手腕上,很快就红了一片。
大叔惊声叫着给他拿纸,又着急地要找冰袋给他敷手,忙忙乱乱的,反而把门口的感应门铃不知怎么弄得一个劲儿的喊着“欢迎光临”“谢谢惠顾”。
牧风眠在连声的“欢迎光临”中低头看向自己的围巾,上面落了几滴褐色的热巧,还有关东煮的汤。
放在手腕上的冰袋让他有一点恍惚——南城的冬天会惩罚每一个记忆不好的人,如果忘了拿回晾在外面的衣服,就会冻得硬邦邦的,像是这个冰袋。
他盯着这个冰袋,忽然听到自己生气地说:“你怎么又忘了关窗!下次再忘了关窗你就跟衣服一起不要进来了!”
记忆里的画面如同汹涌的洪水,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红通通的小太阳加热器,双人份的东西一起堆在狭小的单人公寓里,乱七八糟的,连床架都没有,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床垫,边上斜靠着一把吉他。
弹出来的音符把他的怒火一点点抚平,弹琴的人嘴边带笑,送给他了一首变奏的小白菜地里黄。
明明同样是没有暖气的房间,可在他的记忆里,冬天从来不会冷。
一杯新的热巧放在了手边,关东煮的碗里也被重新添了一勺汤,胖大叔继续坐在那里翻着报纸,背景音乐已经重新变成了喜庆的好运来,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就好像刚刚那一首歌只是他的错觉。
牧风眠这次吃得很小心也很快,他起身倒了谢,把凳子送还给大叔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您的店里会经常放粤语歌吗?”
胖大叔有点意外,但是还是点了点头:“我女儿爱听的,有时候她来店里就会在里面放上两首。”
牧风眠轻轻笑了笑,临出门前又拿了一些泡面,凑了个整一起转了过去。
即使他并不爱吃这些泡面。
夏屿也刚刚从外面回来,他拎着东西进了住处,这才发现只是从小区门口到进门的功夫,手机上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有连着几个人的未读消息。他把塑料袋随意地丢在桌子上,缩着手站在客厅里回消息,最上面的那个人竟然一口气发了二十多条,轰炸式的袭击。
夏屿点开那个花里胡哨的头像,在聊天框里打了个问号。
顾祈星:好哇你!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夏屿手指都冻僵了,他懒得打字,直接摁住发了一条语音条:“干嘛?想哥哥了?”
对面过了半天才回了个呕吐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去吐了,然后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嘈杂的声音瞬间冲入了夏屿的耳膜:“喂!!!老夏!!!!”
“嚯。”夏屿皱着眉头拉远手机,“你下次直接叫我老聋比较恰当。”
“啊抱歉抱歉!我刚刚结束了演出出来聚餐了嘛,等我换个地方哈……”对面传来了一阵道歉的声音,音乐声忽远忽近,夏屿索性把手机放在茶几上,脱掉大衣挂在入门的立式衣架。
“好了好了好了!!喂喂喂?摩西摩西?哈喽???”
“我在。”
“你回国也不告诉我!你这人一点也不仗义!”
顾祈星张牙舞爪的仿佛要从电话里跳出来,炸了毛的小猫咪最难哄也最好骗,夏屿捏着杯子抿了口热水,笑着说:“准备给你一个惊喜。”
“啊真的吗?早知道我不问了!”顾祈星痛心疾首地连着拍了好几下大腿,“我还是看白安在他朋友圈转发新一轮的远离渣a的推文才知道你回来了。”
夏屿不可思议地“嗯?”了一声,想打开朋友圈看一眼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小狼崽子早八百年就把自己拉黑了:“他怎么知道的?”
“那我怎么知道……”顾祈星咂咂嘴,刚还惦记着他有没有带礼物,却忽然想起什么,卡壳了一秒后迟疑地问:“那你这次回来,还是像之前那几次那样,呆几天就走吗?”
夏屿嘴里含着水摇摇头,又想起来他根本看不到,“不了,不出去了。”
“那……那你去你哥那里吗?”
“去不了。”单是喝水有点寡淡,夏屿用脸侧夹着手机,起身给自己冲一杯咖啡,“托人找了个私人医院,先应付着。”
“真的可以吗?不然我帮你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乐队缺主唱……”
“别麻烦了。”
这袋咖啡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前留下的,喝起来像藿香正气水。夏屿翻来覆去地在袋子上找生产日期,轻声道:“没有人会用一个杀人犯。”
印在袋子上的数字已经模糊不清,具体的日期已经看不出来,只能勉强看出一个年份,竟然已经是五年前了。
“那……”顾祈星欲言又止地开口,“那不告诉你哥他们吗?”
夏屿捏着手里的咖啡袋,良久后才叹了口气。
“算了吧。”他说。
南城g大东门一条街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人声鼎沸。
从早上七点左右迎来第一批赶着去上早自习的学生开始,几乎每节大课间都会有络绎不绝的顾客来这里解解馋。g大的食堂虽说条件不错价格也不贵,可再怎么翻着花样也只有那几种,还是外面充满调料味道的小吃招人喜欢。
说是一条街,其实也就是各家推着个车顺着校园的围墙摆在马路边上。琳琅满目的各种小吃冒着诱人的香气,赶上下课的时候,得排上十来分钟才能知道这是哪一队。
城管一开始还像模像样地来管一下,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小贩交足了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着这条马路逐渐发展成美食街了。
周五周六的晚上要更热闹,晚风将食物的香味吹进了校园,勾得辛苦了一个周的学生有更充足的理由来犒赏自己。
牧风眠也是其中一个。
周五最后一节下课以后,他就被班上几个人拉来了门口的烧烤摊上。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骤然降了十来度,陈弛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左看右看,忽然抬起了手晃晃:“啊看到了!”
牧风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一桌空位边坐着一个有点儿脸生的男生。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胸前系了一根金色的领带,笑容灿烂地也挥了挥手回应:“这里!”
“这是梁折歌,南艺的小学弟。”陈弛一边带着牧风眠往人群里挤一边解释,“他们课少,让他来提前占个位置,不然要排队到后半夜了。”
陈弛是校学生会外联部的,人脉多得像蜘蛛网,但牧风眠倒是没想到,他不仅在学校里认识很多人,就连外校也没有放过。距离不远的南城艺术学院是出了名的贵族学校,高额的学费意味着不俗的家世和显赫的地位。但不同于他们g大,这所学校没有太多限制,有钱就能来。
这是一个oga——走近的时候,牧风眠看到了他颈后贴着的阻隔贴。
他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很甜:“你好,我知道你很久啦。”
“他哥哥是梁作秋。”陈弛大咧咧地率先坐了下来,“就是之前和南艺打友谊赛的时候那个后卫,你见过的。”
“嗯嗯!我哥经常提起你!说你是南城第一前锋!”梁折歌手里攥着一包刚出炉的糖炒栗子,他一股脑全都抖落出来,咕噜噜的还从桌上滚下了几个,“这是我从…陈弛你不许动!我给眠眠哥哥买的!”
他啪地一下打向陈弛的手背,瞪起眼睛:“我在我们学校门口买的,怕它凉了一路抱怀里跑过来的呢!”
“眠~眠~哥~哥~”陈弛夸张地模仿他的语调,眼疾手快从桌子边上接住一颗掉下来的栗子,也不剥壳,直接扔在了嘴里嚼了嚼,“你的心思也不要太明显了梁折歌。”
点的炒菜和烤串上得很快,牧风眠要的是羊血粉丝汤,他边吹掉汤上的浮油,边听身旁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侃大山。
从他上大一开始,像梁折歌这样给他明里暗里示好的小oga就络绎不绝。其实也不奇怪,刚刚从高中校园里解放出来的小朋友对爱情充满向往,恨不得偶像剧里的ao恋情马上降临到自己头上,而牧风眠长得好看,人也稳重温柔,最适合当其中的男主角了。
趁着梁折歌去买饮料的功夫,陈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之前我们去拉赞助,梁折歌一口气给了一大笔钱,什么都不要就是要跟你吃顿饭。牧哥,你就帮帮兄弟我吧!”
“我不是已经来了。”牧风眠挑起一筷子粉丝,“所以什么时候能走?”
“哎哎哎别呀…”陈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其实小歌这人挺好的,不像南艺的少爷小姐那样天天端着。他心不坏,长得也好看,你…”
牧风眠听明白了:“你是想把我送去和亲骗彩礼的吧。”
陈弛被他这个比喻一噎,刚想张嘴反驳,那边儿梁折歌已经拎着一提啤酒回来了:“聊什么呢你们?汽水都被卖完啦,反正今天周末,我们不如喝点酒吧。”
同桌的人都没有反对,大家都是alpha,喝酒这件事并不稀奇,只是难得梁折歌这个看起来乖巧的小o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半瓶。
“我家是做酒厂的,可能也受到了一些遗传因素影响吧?”梁折歌看出牧风眠的疑惑,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笑,“3岁的时候被我哥偷偷喂了一整杯的红酒,结果他被我爸拎着鸡毛掸子追得落荒而逃,我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那里开开心心地玩积木。”
“后来他们可能也看出来我不太容易喝醉的体质,所以也没再管我,长此以往就练出来啦——是不是没有见过我这么能喝的oga哇?”
牧风眠摇了摇头,轻轻抿了口啤酒:“你很厉害。”
不仅是没有见过能喝的oga,事实上,他自己的酒量也非常一般。
牧风眠的家庭情况和一般同学都不太一样,在他刚有意识的时候,就是一只被人遗弃在外的边境牧羊犬。那时的他饥一顿饱一顿,直到一个大雪天,被人领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在那里他慢慢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小狗都能像他一样变成人类生活,而这个收留了他们所有与众不同动物的地方,被称为ia。ia全称iionanialiicry,即国际动物拟态保护协会,是为了保护具有拟态能力的动物而由人类与动物共同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
牧风眠直到长到了17岁,才被当时的救助人正式登记了身份,并成为了他成年之前的监护人——收养他的是一只纽芬兰白狼,也是ia的副会长,白黎。
白黎对他看管很严,不会允许他肆无忌惮的喝酒。因此直到18岁成年,牧风眠也只喝醉过一次,仅仅的那一次,也被收拾得趴了好几天。
“别说没见过能喝酒的oga了。”坐在牧风眠对面的同学脸颊已经漫上了红色,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许多,“我猜啊,我们小牧连oga都没有认识几个吧?”
牧风眠垂下眼睛笑笑,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
他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年龄的小alpha们也正是争奇斗艳的时候。就以陈弛为例,上了大学一年多点,已经在校风严谨的g大里谈过两个oga了。
而牧风眠并不属于这个类型,天生聪敏的他唯独在这方面有一点点的迟钝。第一次收到小o的情书时,牧风眠还以为人家把东西遗忘在自己这里,差点儿挂上了失物招领的学校墙。
陈弛每每提起这件事就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连连摇头叹气,说牧风眠空有一张吸引oga的脸,却怀揣着一颗出家人斩断红尘的心。
天色渐渐暗了,路灯接次亮了起来,暖黄的灯光晃在缺了一个口的玻璃杯上,投出一小圈的光晕。
牧风眠挪了挪杯子,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手机,屏幕顿时亮了起来,是一张大海的画。发灰的海面上翻滚着白色的浪花,背景是大片的星空,从画面的最上端星星点点地一直落到海浪中。
其实牧风眠并不是没有对别人动心过,他有的。
那个oga有着像梁折歌一样甜的酒窝,翘起的尾巴乖巧地晃来晃去。他会眼巴巴地扒着窗台等牧风眠来送萝卜糕,在看到熟悉的身影时欢快地乌拉一声,跳进他的怀里用舌头舔牧风眠的耳廓。
他叫肖落落,是一只比格犬,也是一只实验犬。
和所有的实验犬一样,肖落落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实验室,被用于测试各种药物,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天会死于哪种实验。但比其他的实验犬幸运的是,肖落落在某一天有了人类的意识能力,也因此从那里逃了出来,来到了ia基地。
肖落落比牧风眠小了五岁,他也喜欢拉长着音调叫他一声眠眠哥哥,尾音又轻又软,像它的小爪子一样,搭在牧风眠的心尖上。他的眼睛很亮,扬起脸望向牧风眠的时候,像是藏着一整条银河。
少年人悄然蔓生的心动,也在无数场月光里与星轨等长。
夜里的风越来越凉,梁折歌又去要了一提新的啤酒,几个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各种酒的喝法。这是梁折歌的专业对口,他兴致勃勃地给大家科普不同的利口酒,这让牧风眠无端想起那夜雨中若即若离的苦艾酒味道。
也想起苦艾酒的主人在那个晚上对他提出的那个问题。
——疼痛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从肖落落离开的那一天开始,牧风眠就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倘若落落还在,也该14岁了。牧风眠唯一喝醉的一次,就是在肖落落去世的那一天。
前一天他由于一些事情没有如约去看肖落落,第二天早上,当他提着落落最爱的萝卜糕踏入房间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肖落落因为期待着牧风眠的到来,而在前一天晚上开了整整一夜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