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令人难堪!”说完陆行鹤就背过身去,像是看清了叶常青这个人似的,作势要离开。
“前辈等等!”果不其然,叶常青连忙焦急地出声制止,脸上满是愧疚之色,急切地拉住了陆行鹤的衣袖,再顾不得隐瞒:“前辈误会我了,我换酒并不是要害谢楼主,反之是为了帮他治病!”
此言一出,陆行鹤心里一咯噔,嘴上却道:“莫再要骗我了,谢楼主有什么病需要你治?”
“离恒山并不是舍不得这壶凡酒,相反换去的是我们宗主特地酿造、能让楼主深陷梦中的酒。”叶常青似乎是怕陆行鹤不信,连忙从腰间储物囊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四角铃,露出一角上的凤歌二字:“再配合孤鸣真人给的梦魇铃,我便能进入楼主梦中。”
这酒他何曾不熟悉!
陆行鹤心尖一颤,上辈子主线里为了给几个主角除去心魔,他和师弟下了几次秘境,才取得神兽之血,拿去给柏让酿酒——这材料还是好不容易凑够的,柏让竟然还有剩?
柏让那崽子是不是吃了回扣!他反应过来,心里暗骂某点男主就是抠搜,不像复仇文女主把梦魇铃都大方地给了小辈。
“你是想进入谢空楼梦中助他除去心魔?”回想起上辈子这么一段记忆,陆行鹤先入为主地认为谢空楼也是被心魔所困:“以他的修为按理说不该有心魔。”
“前辈言重了,我并没有那个实力。”叶常青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避开了目光:“我只负责找到陆仙君,求他劝劝谢楼主。”
“”陆行鹤大为震撼:“现在心魔还能被劝没?”
这话说得叶常青有些困惑:“我何时说过谢楼主的病是被心魔所困?”
见对方疑惑不解,他便凑去耳边,低声道:“楼主一直不愿面对陆仙君的离开,宗主担心楼主”
“得了癔症。”
不可能。
陆行鹤第一反应就是反驳,师弟那样骄纵之人哪会将心思留在他身上。
就算一时半会儿想着他,过上几年又会沉迷于别的事物,把他当作回忆里的一粒尘埃抛在脑后。
若是系统任务不是斩除道魔,他不仅不会被冠上“仙君”的称号,更不会在死后与师弟传出这般荒唐的谣言。
就好像他们很相配一般。
“可是陆行鹤已经死了。”陆行鹤语气没有半分起伏:“你所见到的不过是谢空楼梦里的人,他如何完成你的任务。”
“这个宗主已经想好了。”叶常青抬手摇铃,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若是找不到仙君,就由我来扮演仙君。”
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叫由他扮演,铃声就急切地响起,极具穿透性地侵袭了陆行鹤的大脑,他一时觉得头痛欲裂,狠狠咬住了牙根。脑海中像是被塞入了一团棉花,昏昏沉沉的,眼前的景色模糊后退,却有越来越清晰的人声钻入他的耳朵。
“娘,我想要那个!”
“好漂亮的灯笼!买给我娘子她定是喜欢!”
“”
“仙长?仙长!您的花灯拿好了!”
景色定格。眼前的小贩给他递来两盏漂亮的花灯,周遭人来人往,灯火通明,街边有商贩挂出一连串造型奇特的灯笼引得姑娘们纷纷驻足。陆行鹤一时不知身在何方,下意识要接过花灯,抬手时却微微一愣,只见他的手上正戴着一枚青色的纳戒——这是上辈子师父给他的储物戒。
他捧着花灯迷茫地行了几步,在卖首饰的街摊上停了脚,有几个孩子举着精致的糖人与他插肩而过,吵闹着跑远,面前的黄铜镜里映出了他额间鲜红的道印。
此刻正是夜色朦胧的时候,漫天的天灯却将整条街照得如同白昼,才子佳人欢声笑语地从桥上经过,画舫里传来悦耳的琵琶,越来越清晰,一声一声唤醒了陆行鹤的记忆。
他记起来了。
上辈子他和谢空楼受邀去参加燕山孙掌门女儿的结侣仪式,回程的路上好巧不巧遇上这座城的灯会,于是在这里停留了几日。
当时他订了花灯,将要坐船去约定的地方接谢空楼共度。
那么,谢空楼在哪儿?
陆行鹤将手上的花灯收入袖中,找准方向向河边走去。时隔久远,他已经记不清曾经订的哪艘船,也不记得与师弟约了哪个地方,但想见到谢空楼的心情却从未有这般强烈,让他浑身暖得有些滚烫。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放缓了脚步,隐隐发觉不对,周遭的人们来来往往,或带着妻子、孩子,或是成群结伴,各自都提着明亮的灯笼漫步在街道上,却无一人挡在他的前方,像是约好了一般,用暖黄色的灯火给他铺出一条长长的路。
陆行鹤的心跳没由得急促起来,手心也隐隐有了汗意,宽敞的道路越来越窄,灯火也渐渐稀疏,走到尽头,一艘无人的画舫正停靠在岸边,隐约的灯火随着船身微微摇晃,与满池花灯相得益彰,整条湖如同星河坠落其中。
见状,他毫不犹豫上了船,如同记忆那般念出风行咒,风声渐起,水波荡漾,船身在落满花灯的湖面上摇摇摆摆,划出一条长长的白迹。
不用担心找不到寻他的路,摇曳的灯火已为他指明前行的方向。
陆行鹤行船在湖上游了一会儿,瞧见远处有一座八角亭里亮着灯火,把面前一片水面都衬得波光粼粼,在昏暗的夜色中尤其显眼。
他料想这就是曾与师弟约定的地点,连忙吹开起伏的花灯让画舫通过。正待靠近,却见亭子里隐隐有两道身影正在交谈。
施法的手势稍稍一顿,随行的风霎时便止住了。
谢空楼在这一天还约了别人?
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有些出入,他心里起了几分警觉,又不好冒然靠近,忽然见船边不远处有游鱼在湖面荡开一道涟漪,陆行鹤心念一转,抬手掐了个化形决,眨眼间便化作一条黑色的小鱼“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这边的异动并没有引起亭中二人的注意,陆行鹤摆着尾巴利索地游到他俩下方,刚找了盏花灯将自己稍作遮掩,就听谢空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与我何干?”
从他这一角看去,谢空楼正趴在美人靠上漫不经心地撒着一把白面团子,狭长的眸子缓缓扫过面前聚集的鱼群。陆行鹤心头一颤,或许是做贼心虚,他总感觉对方的视线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秒。
他摇了摇尾巴,还未来得及确认,又见谢空楼偏过了头,好似刚刚那一瞥只是他的错觉:“说好一起放灯,却满口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方的声音有几分抱怨的意味:“今日的师兄好生扫兴。”
陆行鹤鱼尾一滞,连忙在水面上探出鱼头,将谢空楼身后的人瞧了个仔细——那名男人长着一张他万分熟悉的面庞,额间的道印鲜红,甚至比他还要更像传闻中的“陆仙君”一些。
若他不是本尊,指不定就被唬了过去!陆行鹤惊地吐了个泡泡,立马在脑中把这段对话翻找一番,眸光惊疑不定:这人若不是谢空楼臆想出的他,只能是叶常青摇铃作祟。
他可不记得那天自己有这么多嘴。
柏让教出的果然弟子和他本人一样满口谎话,表面上信誓旦旦说是为谢空楼解开心结,却借着我的皮来套谢空楼的话。陆行鹤狠狠地摆了摆尾巴,心道可惜来晚一步,没听到柏让到底想知道什么。
“此法若是让魔修”
“好了。”谢空楼不满意听到这话,却罕见地没有发火,神色晦暗不明地盯着“陆仙君”的纳戒,半哄半问道:“我的花灯呢?”
“若是师兄因为莫须有的事把带给我的花灯忘了”谢空楼冷笑一声,继续道:“这一路我可再也不管师兄了。”
这话听得陆行鹤冷汗涔涔,忍不住为对方感到悲哀:花灯在他手上,这冒牌货还能凭空变一个不成?
果不其然“陆仙君”僵在了原地,还想再开口,见谢空楼眉头微皱、有几分发怒的迹象又闭了嘴:“我这就去取。”说着头也不回地朝镇上走去。
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陆行鹤:“”
柏让的弟子果真和他一样怂。
夜色渐浓,只留得一人一鱼对望。
陆行鹤跟着鱼群在水里打转,想找个机会不留痕迹地离开,却见谢空楼忽地把手一撒,顷刻间白面团子纷纷扬扬落在了湖面上,发出“扑通”的声响。
鱼群像是得知要发赈灾粮的难民,争先恐后地涌出水面,荡出激烈的水花。
“愚蠢。”
他正欲离开,瞧见谢空楼兴趣缺缺地扫过竞争激烈的鱼群,点评道。
这是在说鱼?陆行鹤心底一颤,忽然见谢空楼将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眸中有些困惑,还带着几分打量的意味。他身躯一颤,佯装急切地抢了几颗鱼食,赶紧隐入深处,心里后怕道我说谢空楼怎么就中了套,敢情是在逗鱼玩呢。
好不容易游回了船上,陆行鹤变回原样,不忘对着湖面呸呸两声,把嘴里裹着酒香的残渣吐了出来,再掐诀吹干身上的水迹。
一眨眼功夫,他的一身行头便整洁如初,好似从未离开过。
见?
还是不见?
对着远处的亭子隐隐有些发愁,陆行鹤心道师弟已经有所警觉,若是让他察觉到这是梦境先一步醒来,看见挂在窗外的自己和叶常青叶常青到还好,他这张脸可谓百口莫辩。
到时候他怎么解释?大方承认说这不是师弟嘛,听说我死后你抑郁了?其实那一战我早有准备,你看这不是又活了吗?
陆行鹤:“”
他模拟了一下谢空楼的反应,更怂了。
要不还是先哄着,等他情绪稳定了再招供?陆行鹤宽于待己地想到,颤颤巍巍地行船靠近谢空楼。
对方先一步听到水波荡漾的声音,抬头向陆行鹤望去,亭外尽是明亮的花灯,让陆行鹤有些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陆行鹤缓缓靠了岸,一半身体隐没在夜色之中,一半被灯火罩上一圈暖黄的光:“上船吧。”
谢空楼表情未变,像是毫无察觉又换了一人,自然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撇嘴小声道:“师兄这回取得倒是快。”
得亏是在梦里,陆行鹤不自觉地感叹,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谢空楼他也很久没见到了:“哪敢让全派的心肝儿等啊。”
话音一落两人都愣了一下,陆行鹤心里一咯噔,暗骂自己过于松懈。果不其然被谢空楼凶狠地捏住了嘴,对方气得耳根红了一片,怒道:“谁是心肝儿?”
脚下的船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颠簸摇晃了一瞬,陆行鹤赶紧握住对方的腰身,把人往怀里按,嘴上不忘哄道:“别动别动!一会儿船沉了咱们都得游回去!”这可是凡间租的船,禁不起谢空楼折腾。
怀里的人在头埋在他的胸膛的那一刻就没了动作,陆行鹤心里正疑惑,就听对方瓮声瓮气道:“那敢情好,省得衣服再被酒浸湿。”
这话听得陆行鹤莫名其妙,想了老半天才记起他们在燕山时,宴席上好几个漂亮的女修士看谢空楼长相俊朗,轮流端了酒过来搭话,陆行鹤见师弟摆着一张臭脸赶紧替他挡酒,谁知那些姐姐见他来者不拒反倒过来给他敬酒,有个燕山的师妹甚至因为太紧张把酒撒在了他的衣服上。
回去被洁癖的谢空楼摆了好几天的脸色看。
分明是谢空楼不喜酒气他才出手挡酒,最后还得是他受罪!
陆行鹤气得狠狠掐了谢空楼屁股一把:“你也不看看为了谁?还让我睡两天地板!”
“闭嘴!”谢空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升起淡淡的红晕,目光凶狠地威胁道:“你的衣服还是我洗的!”
陆行鹤:“”
这回他理亏了:“要不咱们还是先放花灯吧。”
谢空楼修道之前身世显赫,对所用物件极为挑剔,帮他选灯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上辈子的陆行鹤摸清了他的脾性,取巧选了与闲云宗宗纹相似的祥云河灯。
河灯灯面并不精致,反而因为造型的简单使它整体看起来有些素当时谢空楼虽是不满,秉持着对宗门的尊敬也没多说什么。
如今深陷梦境的谢空楼自然也没意见,难得乖巧地接过了河灯。
船只摇摇晃晃地往湖中心游去,镇上嘈杂热闹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空旷的水面上只剩下一簇簇随波起伏的花灯,内芯的火苗扑朔地跳着舞,在水平面上交织成一条暖黄色的线。
两人坐得有些近,晚风将他们的发丝卷得不分你我,谢空楼望着江上某一点发着呆,好似没注意到它们的彼此缠绕。
四周静悄悄的,陆行鹤无事可干,提起茶壶给两人添了茶,却见面前坐着的人突然动了动,状若无意地朝他道:“师兄可要与我交换河灯?”
闻言他眉头轻挑,尘封的记忆有了几分破冰的痕迹,闲云宗每年放灯都有交换河灯的习惯,很多长老会借此机会满足座下弟子的一些心愿,有些师兄师姐也会参与其中。
上辈子他们在午夷城游船的时候谢空楼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陆行鹤当即同意了,只当师弟是在撒娇,心道有幸能见谢空楼服一次软,不论对方是要什么奇珍异宝他也要为他寻来。
可惜谢空楼并无此意,换来的河灯上干干净净,比师父搁门口的铜钱罐还空。
彼时师弟初结丹,正是最傲气的时候,哪需要别人替他实现愿望。
陆行鹤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回过神面对空白的灯面又有些发愁:不过当时我写的是什么愿望?
若只是重现梦境,河灯上理应和曾经写下的愿望一致不过叶常青假扮自己已经偏移了记忆,谢空楼看起来并没有追究,他就算和记忆里写的不一样,或许师弟也未必起疑。
既然这样,他索性也不落下一字。
“写完了?”
谢空楼注意到陆行鹤良久没了动作,也不急着去接递过来的河灯,眨了眨眼睛像是一时兴起地问道:“师兄不若猜猜,我写的是什么愿望?”
听闻此言,陆行鹤克制不住地弯了弯嘴角,起了几分戏弄的心思。只见他装模作样地点了点谢空楼的胸口,又托着自己的河灯故作深沉地凑到了对方耳边:“就在此处。”
这话让谢空楼呆愣了半秒,眼眸微微闪烁,见陆行鹤信誓旦旦地将河灯递过来时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没忍住嗤笑一声:“莫非师兄写的愿望与我相同?”
说着抬手接过了河灯,翻到对方“落笔”的那一面——素面的灯布上空无一字。
谢空楼怔了一瞬,呼吸都放轻了。
如愿以偿看到师弟僵硬的表情,陆行鹤没忍住先笑出了声,还不忘凑到谢空楼颈边得意洋洋道:“哈哈哈哈哈师兄是不是料事如神!”边笑边把目光落到了谢空楼捧着的两盏河灯上。
他的笑声一窒,心口猛地跳动了两下。
谢空楼的灯面上并非他想的那样一字不写,而是苍劲地写着三个大字——
陆行鹤。
字迹力透纸背,薄薄的灯面似乎承载不住这段文字,淡淡的油墨味让陆行鹤的脑子有几秒的眩晕。他张了张口,想像往常一样询问谢空楼为什么写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他迟疑地看向谢空楼,还没来得及品味对方的表情,就被捧住了脸。
“”
陆行鹤本能地垂下了眼帘,他突然有些害怕在谢空楼眼里看到某种情绪,让他反复怀疑对方感情的某种眼神,他害怕他睁眼,看到的不是愤怒或悲伤。
等到他犹豫地望向谢空楼的眼睛,却见对方用一种很是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手指摩挲过他的鼻梁和嘴唇,语气轻快道:“你这么写我会以为师兄真的回来了。”
“?”陆行鹤还没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感到腰腹一股巨力袭来,他毫无防备地被推进了湖里。
冰冷的河水疯狂涌入他的口鼻,陆行鹤猛地呛了几口水,马上反应过来去寻谢空楼的踪迹,正想要运气御风,忽然感到丹田一阵剧痛,还没聚起的灵气被呼啸而来的浪花打散了。
陆行鹤心口一悸,在谢空楼冷漠的目光下昏厥过去,沉入湖里。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的陆行鹤意识渐渐恢复,头脑还昏沉着,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不远处交谈。
他努力睁开眼,满屋子的烟雾让他失焦的的眼睛看得更加模糊,隐隐瞧见一个背对他的女子坐在软塌上,面前的云雾形成了一面镜子,映出对面人儿模糊的身影。
两人的交谈也渐渐传入他的耳中:
“这一尊很像陆哥,唬唬那些老东西是没问题的。”
“瞧。”云镜里的人注意到陆行鹤的动静:“睁眼了。”语毕,屋里的云雾随着人影霎时消散。
视线一下子清晰了许多,陆行鹤脑中还是一片迷茫,只得随着本能撑起身子。看清面前女子熟悉的脸后,他下意识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凤歌?”
“不错,识得人。”凤歌点点头,用玄铁扇的一角托起陆行鹤的下颚瞧了瞧,满意道:“给谢空楼送去吧。”
听到谢空楼三字,陆行鹤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回想起对方将他推入河中的眼神,不由得涌上一股心酸:谢空楼最后依然没把他当本人。
在他心中,“陆行鹤”怕是在云游四海,不会回到闲云宗,更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还有当时水下堵塞的灵气想到这儿,陆行鹤试探着运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是灵气聚成的灵体,反而有了躯壳。
凤歌这是照着他捏个了人偶?还刚好被自己附身了?
陆行鹤回想起刚醒来听到的交谈,心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么多年谢空楼坚信不疑不会是因为凤歌给他捏了替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