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双垂下双手,冷眼盯着她们扫雪,过了好一会,这才转身打算进屋预备唤宋卿起身,可他正要推门之时,殿门外却传来一阵通传之声:
“谢亦一大人到!”
谢双愣了一愣,扭头一看,只瞧一直跟在燕祁巍身旁伺候的谢亦一抬腿走进院子里,身后跟着一众小侍。谢亦一是天子剑阁中排名第一的暗卫,作为护卫保护陛下,平日陛下有个什么话传过来,也只是谢亦一私下来一趟,这么大张旗鼓地进殿,还是头一回,而且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个小侍,也看着眼生。
谢双又想起方才那些宫娥小声嘀咕说的话,眸间清亮,还是率先迎了过去,带领宫内众小侍一并行礼:
“参见谢大人。”
“阿双兄弟不必多礼,不知贵君殿下可起身了吗?”谢亦一行至谢双面前虚抚一把,见他们起身了,又抬眼望向里屋处,发现并未点灯,便道,“看着贵君是还没起,陛下特传口谕,雪天路滑,贵君身子重,不便行路,拜见君后之礼,待十日之后再补上即可。”
谢双闻言,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正欲俯身谢恩,只是谢亦一随即又补上一句:“这十日陛下都会陪在君后殿下身边,贵君亦不用去请安。”
“……”
谢双顿时愣在原地,抬眼去看谢亦一的神色,见他目光如常,眉宇不由拧得更深。想问的太多,但碍着他背后那群小侍,便是想问也问不出的,谢双顿了一顿,正要俯身,背后紧闭的房门却忽然从内打开,只见宋卿扶着门框,只着一身单薄寝衣,挺着腰身,浑圆大肚颤颤而动,脸色微白地迈了出来。
“参见贵君殿下。”
“殿下…!”
谢亦一领着一众小侍俯身行礼,谢双连忙起身招呼小侍去拿狐裘,走到宋卿身边托住他的小臂,低声道:“您几时醒的?怎么也不唤奴才上前伺候,若是摔了、冻了如何是好?”
他比宋卿高一个头,又贴得这么近,因此能清晰地看到宋卿湿润下垂的睫羽,和泛红的眼尾。
“亦一先生请起吧,本宫前来领旨,劳您走一趟,替本宫向陛下殿下谢恩。”宋卿温声道,屋外这么冷,将他的鼻尖都冻得通红,寒风阵阵,愣是将宽松的寝衣吹得紧紧覆在身体之上,硕大浑圆的孕肚高高挺着,被肚里骤然受了冻的孩子踢得左右摇晃,胸前两团涨奶的乳肉似乎又鼓大了一圈,玉色寝衣勾勒出形状来。
“殿下折煞属下,既如此,属下便回殿下跟前伺候了,属下告退。”
小侍取来狐裘,谢双接了忙展开替宋卿披上,宋卿轻轻一握谢双替自己系带的手,道:“阿双送送先生,”又笑着对谢亦一说道,“本宫身子不便,就不送先生了。”
“恭送殿下。”
谢双将宋卿的手臂交给另一名护卫,见他又扶着腰一点点挪回屋内,这才起身送谢亦一出门。
路上有小侍跟着,他们二人也不便多言,谢双也只把谢亦一送到转角处,便转身回到宫里。宋卿已经重新回到床上了,正靠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
谢双轻声唤道。
宋卿没有抬头,而是抚摸着自己的孕肚,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过十日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到了第九日,宋卿的肚子便肉眼可见地又大了一圈,腹中胎动频频,肚皮更是不时发紧,连在汤浴里都显得沉重难忍,倒有了几分临产的征兆。
燕祁巍真真是在君后宫里宿了九天十夜,白日去御书房处理事务,还未入夜,便早早地去了君后宫中,热水一次又一次的要,竟是一次都没来看过宋卿,有什么赏赐也都是派谢亦一过来通传,无非就是些请安之事。
外头人谁不道一声张国公一声好福气,君后一入后宫便荣宠无线,日后再诞下一名皇子,真真是顺风顺水一路无阻了。不过既然提到子嗣之事,定然有人会提到这个已然失宠的慕贵君。
“想必之前也都是看在慕贵君父兄的面子上才宠幸他,如今有了君后,慕贵君也不过尔尔。”
“不过看在大皇子跟宋将军的面子上,陛下多少也会存折几分怜惜,要是慕贵君肯识时务,莫让自己的儿子碍了君后的路,倒也不是不能留下。”
虽然当今圣上还年轻,但因着先帝三皇子逼宫篡位一事,朝中对于立储之事自然是存了不少心思,更别说如今陛下一连近半月没踏进宋卿宫门,前朝后宫的人最是会揣度人心,议论宋卿时不免多了几句奚落。
“——他们是这么说的,可还有旁的?”
一道浑厚低沉的嗓音夹着笑意在书房徐徐传开,谢亦一立在门边,望着书房中央,正立于炉鼎旁烤火的燕祁巍,犹豫半晌,还是恭声道:
“据十二所说,张国公私下多次宴请许多朝中新贵,甚至连丞相家的三公子也受邀前去。”
燕祁巍冷然一笑:“他倒是会为自己儿子铺路。”
“是。”
“宋将军那多让人看顾着点,莫让这些个不长眼的东西折辱了去。”
“陛下放心,属下已经派人暗中保护宋将军一家,前些日子张国公也发了帖子寄到宋将军府,只是宋将军并未赴宴。”
“宋家父子三个皆是忠贞之士,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如今来到京城,自然看不惯张国公一派的作风,”燕祁巍唇边泛起笑意。
年轻帝王语气中满是赞赏,若让旁人听去,定是要妒忌宋家一家的。毕竟先帝在世时宋家不过是个外放边疆镇守的小官,如今却得以入朝官拜一品大将,又有军功傍身,幼子入宫得陛下宠爱多年,甚至有了陛下第一子,这是多少人都不敢想的荣耀。
只是世人只瞧见宋家满门荣耀,却从未想过这些年的凶险,边疆匈奴一次又一次的试探,燕祁巍举兵北上的凶险,几十年来的殚精竭虑换来的边疆安定,这些都是宋家父子的功劳。
燕祁巍虽登上了皇位,前有朝堂之上三朝元老众多,权势倾野,后有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后手握大权,若想要皇位稳固,江山社稷安定,只能逐一解决。
银丝炭静静焚烧着,炉子里添了些安神的香料,燕祁巍将双手烤热了,这才直起腰负手绕到书案之后,提笔正要蘸墨,伸笔至砚台之上时,却见那砚台上墨汁凝着,不由剑眉微皱。
谢亦一忙上前:“是属下大意,请陛下责罚。”
谢亦一拢起长袖,拿起墨条正欲研墨,燕祁巍却将笔一扔,重重坐回龙椅之上,眉宇间凝着些许隐忍无奈,十指紧扣,在指缝间相互摩挲着手背骨节,扬起脖颈,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
墨条一圈圈在砚台上摩擦发出湿润的沙沙声,伴随着炉鼎里升腾的香气一并在屋内萦绕,许是这研墨的声音实在太过嘈杂,燕祁巍突然开口道:
“徽墨也不必用这么大的力气,这么磨下去,这墨怕是用不了几日。”
“……是。”
谢亦一果真放轻动作,捏着墨条小心翼翼地绕着圈,这会儿倒是声小,但听墨声却迟迟浓度不够,燕祁巍喉结上下一滚,又道:“你力气这么小,朕要何时才能提笔。”
“……属下愚钝,请陛下恕罪。”
谢亦一放下墨条跪在桌旁请罪,燕祁巍觉着无趣,缓缓睁开双眼,看向砚台,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往日都是宋卿在这儿为他研墨。
有时黎儿也过来,他们三个人,连带着宋卿肚里的两个孩子,热热闹闹地在这书房里头。
想起宋卿跟孩子,燕祁巍眉头拧得更深,他撑着桌子捏了捏眉心,疲倦道:“起来吧,今日是第几日?”
“回陛下的话,已是第九日了。”
“这么说明日贵君就要去给君后敬茶请安了?”
“是。”
燕祁巍双眉拧得更深,他记着外头还在下大雪,这么滑的路,要是有个万一可怎么办。只是他也不能再借口不让宋卿去拜见君后了,也不可能再继续在君后殿里住了。
满打满算他已经十几日没能亲自去看望宋卿了,日日听着谢亦一跟太医回禀也没法缓解这相思之苦。
想起宋卿,燕祁巍的脸上总算浮现些许笑意,只是没过多久,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淡去,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淡声道:
“太医今日可去问过贵君的胎了?”
“回陛下,方才慕清宫的人来报,说是太医前脚刚走,想必不多时就来向您禀报了。”
“嗯,贵君此胎更要仔细,叫谢双更上心些,照顾好贵君和皇儿,日后大赏。”
过了半晌,便听底下人推门拱手道:“回陛下,康太医到了。”
“传!”
燕祁巍一撂书卷,坐起身来,只见一名莫约四十多岁的男人携着药箱正拱手施礼,未等他开口,燕祁巍便道:
“康爱卿无需多礼,贵君如何了?”
“谢陛下,回陛下的话,贵君近些日子忧思过重,脾胃不调,用饭不香,消瘦了不少,方才臣上手试触之时,发现胎动频繁,胎气不稳,若是稳不住胎,怕是到七个月就要早产了。”
“怎么回事?”燕祁巍神色不动,摩挲玉扳指的动作却是停了下来,目光落在康太医脸上,“贵君这才六个月出头,即便是到七个月也是早产,怎会突然如此?”
康太医听出他口气中的冷意,忙跪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