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安静了一瞬。
许是两拨人之间隔着屏帘,沈朝颜今日又着了男装,王翟竟一下没把她认出来。
而他随身的侍卫却嚣张惯了,不等主子发话,ch0u出剑对着那扇屏帘就是一劈!
随着碎裂一响,屏帘从中间断开。
须臾,王翟终於看清楚後面那个眉目清秀的白面郎君。
“沈朝颜?”他似是不敢相信。
直至走进两步,看得真切了,才哑然地怔在了那里。
以前沈家势大的时候,沈朝颜和霍起就常仗着先帝的喜ai欺负他。
霍起出身将门,又是自幼习武,王翟孱弱,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故而这两人不知狐假虎威,仗势欺过他多少回。
可如今先帝已崩,沈傅又si了,霍家卷入军饷一案,势力自然大不如前。
所谓今时不同往日,王翟心里没来由地生起一gu大仇得报的欣然。
新仇旧恨一算,再加上酒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翻涌起来,很快就让王翟头脑发热。
“沈朝颜。”他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一副准备秋後算账的模样。
沈朝颜嫌他呱噪,侧头捂住了一边耳朵,温声提醒,“本郡主是君,你是臣;见面不行礼就算了,还敢直呼名讳,王仆s若是教子无方,本郡主倒不介意帮他让你长长记x。”
“沈朝颜!”
话没说完,王翟果然炸毛。
许是念着大庭广众之下,到底该保留几分风度,王翟顿了顿,到嘴边的谩骂又给咽了回去。
他装模作样地噙起一抹笑,“我爹就算教子无方,我至少没丢脸丢到人家大理寺门口。倒是你,你以为你三天两头的就给你爹长脸了麽?哦!差点忘了……”
王翟一顿,带着一脸恍然的神情戏谑道:“不过你爹如今怕是想教也教不了了,因为……他si了。”
“啪!”
一声惊响在耳边炸开。
王翟脚下一软,整个人犹如背扯下的烂布,不受控制地往前飞扑出去。
手上的酒壶摔了,碎瓷飞得到处都是。
周遭倏尔安静,王翟头脑空白地跌坐在地,半晌才捂脸回头,看向一脸平静的沈朝颜。
“你、你……”他气得直哆嗦,回头质问沈朝颜道:“你可知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朝廷命官,是个什麽……”
没说完的话断在喉头,因他看见面前那个nv人垂目敛眸,踩着一地碎瓷而来。
王翟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退身躲在了两个侍卫身後。
“以前、以前你们串通起来欺负我一个,老子是让着你,别真以为是怕你!”
他咬牙切齿、面红耳赤,目光在沈朝颜和霍起身後快速一扫,才气焰嚣张地道:“老子今天就偏要好好出一出这些年里攒下来的恶气!”
身侧的茶案被他一脚踹了,发出刺耳的擦挂。
忍无可忍的沈朝颜,t0ng了t0ng旁边的霍起,问他,“行不行?”
霍起的目光在王翟和他身前那两个侍卫身上掠过,呲笑一声道:“男人怎麽可能说不行?”
言讫从後腰取出一柄短匕,在手上飞速转了一圈。
“就这麽几个草包?”他挑眉,凑过去问沈朝颜,“要他们断几根骨头?”
沈朝颜回头瞪他一眼,语气嗔怪,“什麽断不断的,还嫌王瑀那边盯我们不够紧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笑着补充,“每人两根吧,好事成双嘛。”
“来人!!!”
对面的王翟恼羞成怒,一声厉喝之後,又有八个腰带长刀的侍卫从门口鱼贯而入。
“……”才说了大话的霍起怔住,错愕地看向一旁的沈朝颜,努力维持着面上淡然,嗫嚅道:“怎麽有……十个?”
身边的人轻咳两声,同样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冷静,“你七,我三……实在不行,你先拖住他们,我找机会跑出去搬救兵。”
“???”霍起难以置信,扭头瞪着沈朝颜问:“那为何不是你拖住他们,我出去搬救兵?!”
沈朝颜一脸无辜,“你堂堂从四品宣威将军,临阵脱逃,那是多大的事情?再说我练得最好的功夫就是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够了够了够了……”霍起无语,最後还是忍辱负重地叮嘱她,“那你等下跑快点。”
“嗯!”沈朝颜点头,“包在我身上。”
“砰!!!”
话音落,两人身後传来门扉拍合的声音。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劈里啪啦的落闩之声。
“……”沈朝颜看着房间里被关了一溜的门窗,看着身旁的霍起,咽了口唾沫。
“大人!大人!”
大理寺,讼棘堂。
谢景熙从浅眠中醒来,看了眼书案上的更漏,正是亥时三刻。
他握拳抵了抵酸胀的眉心,低声对外面的人唤了句,“进来。”
话音甫落,裴真像尾巴着火似的从门外窜了进来。
他来不及向谢景熙行礼,将头上细汗一擦,神se张惶地道:“平康、平康坊出事了。”
谢景熙抬头,面se淡然地道:“坊间闹事,是金吾卫的职责,通知金吾卫的人了吗?”
裴真点头,又道:“据他们的人说,是王仆s的公子王翟在平康坊闹事。”
谢景熙微微蹙眉,神se间染上些许不耐,道:“你让唐少卿带一队大理寺的人过去,有必要的话,就先把人都带回来再审。”
“可是……”裴真踟蹰,眼见谢景熙执笔又埋回了书案,咕哝着加了句,“唐少卿不是带人去临县了麽?”
面前那只执笔的手一顿,那双深澈的眉眼望过来,满是不耐,“那就让杜少卿去。”
“杜少卿……”裴真犹豫,还是如实道:“他家夫人三胎早产,今下午回去陪产了。”
“……”谢景熙实在是被他闹得没辙,将笔一搁,起身无奈道:“走吧。”
平康南曲,百花坊。
谢景熙从马车上下来,看见金吾卫上将军秦策也正带人从南曲的另一头赶来。
沈朝颜的雅间在三楼,但闹出这麽大的动静,百花坊里外都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金吾卫和大理寺需要一边维持秩序,一边疏散人群。等到谢景熙行至房间门口,额角已经浸出一层细汗。
他推了推面前的隔扇门,发现竟然被人上了锁。
“哎哟!”
里面传来不知是谁的惨叫。
谢景熙蹙眉看了眼身旁的裴真。
下一刻,震响过後,两扇海棠纹隔扇门就直接从门框上飞了出去。
里面的人被这声突然的巨响一怔,纷纷停了打斗。
谢景熙目光一扫,只觉房间里的情形堪称狼藉——说一句满目疮痍、触目惊心也不为过。
“怎麽回事?”
谢景熙冷声质问,脚下不动声se地将几块碎掉的瓷片踢开。
“谢寺卿!谢寺卿你总算来了!”王翟委屈地冲了上去,伸手想拽谢景熙袖子,被裴真冷着脸给拦下了。
虽说方才有那麽多人护着,但刀剑无眼,一片混乱之中,王翟被乱飞的桌椅砸中了好几处,此刻眼角还留着一块青紫,看起来也的确像个受害者的样子。
眼见近乎套不成,王翟乾脆又换上那副痛哭流涕的表情,ch0u噎道:“谢寺卿你、你可要替下官做主啊!”
谢景熙闻言眉峰蹙了蹙,眼神清淡地一扫,往後退了一步。
王翟梗了一下,被对方这副疏离的样子弄得有些不好下台。
“大人问你怎麽回事呢?”裴真提醒。
王翟回过神来,接着声泪俱下道:“下官方才喝多了,错入了昭平郡主的房间。本也不是什麽大事,可谁知昭平郡主和霍小将军得理不饶人,非要给下官一个教训……”
“你胡说!”沈朝颜气急,抡起拳头就要冲过去,被一旁的金吾卫用剑柄拦了下来。
“我怎麽胡说了?!”王翟理直气壮,转头指着外面的鸨母道:“不信你问她,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鸨母一听这话连忙跪下了。
这里左右都是她惹不起的人,真话假话都不敢说,只能伏身哆嗦着推脱,“奴、奴不知道,奴刚才一直被锁在外面,奴什麽都不知道……”
“你看!不是迫於你的y威,怎麽人连话都不敢说?!”王翟道。
“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恶狗先吠!”沈朝颜反呛。
“喀!!!”
一声茶盏的裂响终止无休的争执。
谢景熙将手背回身後,眼神扫过王翟,又扫过沈朝颜,继而侧头对着一旁的金吾卫上将军秦策道:“看来是寻常口角斗殴,此等案件还轮不到大理寺来cha手,将军做主便好。”
他一脸平静地对着秦策一揖,转身就走。
“等等!”
沈朝颜回过味来,瞪眼看向谢景熙,简直难以置信。
如谢景熙所言,她和王翟闹事的这件事确实可大可小,大理寺不管也无可厚非。
可问题就在於,朝廷之中谁又不知道金吾卫是王瑀的势力?
要是谢景熙就这麽大而化小的把大理寺摘出去,他倒是全身而退谁都不得罪,可她和霍起要怎麽办?
若是被金吾卫就这麽带回去,只怕是不脱层皮都会百口莫辩……
沈朝颜声音一沉,指着王翟道:“我与王寺丞的过节,才不是什麽寻常口角,我现在要指认鸿胪寺丞王翟酒後失态,意图对本郡主不轨!”
“胡说!”王翟气得直接跳了起来,指着沈朝颜道:“你这个贱……见风使舵、满口胡言的内宅之妇!在场之人都可作证,我我、我何时想对你不轨?!”
“在场之人?”沈朝颜反问得理直气壮,“在场之人除了霍起,不都是你的人麽?他们的证词能信?”
王翟被问得无言,只能跳脚反问:“这平康坊花娘无数,各个都温柔晓意,我是脑子ch0u了还是眼睛瞎了,这麽想不开要找你?!”
沈朝颜这下倒是云淡风轻,斜着眼睛看了看王翟,怼道:“你瞎不瞎的,本郡主怎麽会知道?再说你酒喝多了,理智本就不可与常人相b。”
她用胳膊肘t0ng了t0ng身旁的霍起,示意他帮腔两句。
霍起会意,立马接话道:“对!你甚至还想对我下手!”
“???”沈朝颜一噎,一脸无语的瞪向霍起。
他这才後知後觉地在刚才那个句子後面,加上一句,“打我!下手打我。”
谢景熙真是要给这两人的一唱一和气笑了。
若他一早知道沈朝颜也在,这平康坊,他真是说什麽都不会来。
朝中王沈两党之争,他之前就不想参与,更别说现在沈傅还si了。
可沈朝颜这人坏就坏在虽为内宅nv子,对前朝的弯弯绕绕却知之甚清。故而当下这事由她这麽信口雌h地一搅,大理寺还真是不得不cha手了。
正当谢景熙沉默,沈朝颜似是怕他还要推脱,双手在x前一抱,语气轻淡道:“那行吧,若是谢寺卿执意不管,我只好跟着秦将军走了。但就怕今夜喝了酒,脑子万一不清醒交代点别的什麽东西。”
她一顿,秀眉微蹙道:“b如那天在某辆马车里,到底发生了……”
“来人。”
谢景熙脸se一沉,凛着声音对裴真吩咐,“此案涉及皇室声誉,事关重大,自今日起由大理寺接手。”
言讫他看了眼沈朝颜,冷声道:“在场涉事人员都带回大理寺候审。”
谢景熙言出必行,把两边的人都带回了大理寺。
按规矩,问审要分开进行,而因着沈朝颜身份不同,她自进来就被人带去了谢景熙的讼棘堂里候着。
夜漏将阑,有寅时的鼓声从远处漫过来,凉沁沁的。
沈朝颜等得不耐烦,起身想打探,甫才行至隔扇门前,就跟推门那人撞了个满怀。
清冷月华如水而下,把来人的紫衣玉带都衬出了几分淡远。
两人对视一眼,两厢沉默。
谢景熙也懒得同她打官腔走过场,面无表情地绕过沈朝颜,径直往堂内去了。
“你可以走了。”
谢景熙行到案前坐下,一句话说得轻慢至极,甚至都不曾给沈朝颜一个正眼。
沈朝颜怔忡,继而哂笑一声,问谢景熙到,“霍起呢?”
面前的人埋头走笔,如实回到,“走了。”
沈朝颜蹙眉,又问:“那王翟呢?”
“也走了。”
当真是乾净俐落、言简意赅。
沈朝颜几乎冷笑出声,“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谢寺卿这麽无为,御史台知道麽?”
上座的人闻言停了手中的笔,半晌,他终於露出今晚以来的怕是不可能的,故而当下听李冕提及,反而觉得释然。
然不等他回应,李冕却兀自道:“沈府连夜招了太医过去,朕也就关心多问了一句,谁想李署令说郡主伤势不轻,且像是……”
李冕顿了顿,左右一扫,才压低声音对谢景熙道:“李署令说,像是被人给掐出来的外伤。你也知道昭平的x子,但这次,她不知是怎麽了,只对人说这伤是她自己不小心弄的,其余的全都闭口不提。”
“哎……”李冕叹气,又颇为痛心地道:“郡主从小娇养,父皇和沈仆s从来都舍不得重罚。可李署令却说郡主的脖子上、肩上都是……哎……外人都以为她是个刁蛮的x子,有仇当场就报,受了什麽委屈也从不会藏着掖着。但只有朕清楚,从小到大,她因为朕所受的委屈真是……”
一席话说得一叹三叠,仿佛下一刻就要泪sh满巾。
谢景熙沉默地听着。
虽说知道李冕的话里有夸张的部分,但沈朝颜此次的做法,还是让谢景熙着实意外了一阵。
不过细想也有道理,若是沈朝颜真将他伤她的事告诉了李冕,现下这个时局,李冕给她出气也不是,置之不理也不是,反倒多惹一人为难。
所以,她竟也会为了在乎的人收敛脾气,委屈自己麽?
心里似乎有一种情绪在翻涌,谢景熙不想承认,那叫做内疚。
一旁的李冕见谢景熙长久沉默,便也不再多说,挥手让他退下了。
回大理寺的马车上,谢景熙一路心事重重。
及至下了车,他看着大理寺的朱漆广门思忖片刻,还是转身对裴真道:“你去把我放在讼棘堂卷宗阁上的那个漆木盒取来。”
裴真看着埋头紮回车厢的谢景熙愣了愣,不解道:“大人这是要出去麽?”
谢景熙“嗯”了一声,往後靠上车壁,表情淡然地转起手上的扳指。
“可大人早上不是叫了唐少卿议事的麽?”
裴真眼见谢景熙脸上的表情沉下来,慌忙找补到,“不知大人要送东西到哪里?不如卑职替大人……”
“你今天很闲是不是?”
没说完的话被谢景熙打断,裴真闭嘴,乖乖转身去取漆盒。
另一边,沈府後院的卧房里,沈朝颜正懒洋洋地卧在榻上,轻拍着脸上的胡瓜片儿。
yan光透过半开的海棠纹茜纱窗洒下来,映出nv子雪肤上的零星淤痕。
有金拿着个胭脂盒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美中不足、白玉微瑕。
有金嘴一撇,不禁为沈朝颜昨晚的遭遇不平。
“郡主,”她行至榻旁,将手里的东西打开问:“您看看颜se可以吗?”
沈朝颜用指腹沾了点,在手背上缓缓晕开,一道紫红se的印迹便显现出来。
“这是上好的胭脂混着草木灰调出来的颜se,那胭脂师傅说,抹在身上假冒淤青,只要不沾水,保管看不出。”
“嗯,这颜se确实挺像的。”她点点头,接过有金递来的sh巾,把手上的se块又细细地擦了。
“郡主……”有金是个直肠子,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沈朝颜到,“昨晚那件事,您为何不直接要皇上替您作主?整这些,麻烦si了。”
擦手的巾帕被抛回来,沈朝颜“啧”了一声,瞪着有金嗔怪道:“你懂什麽。”
见有金一脸懵懂的模样,沈朝颜只好恨铁不成钢地解释,“当下朝局,沈家敢和谢家翻脸麽?”
有金摇摇头。
沈朝颜又问:“那皇上敢跟谢家翻脸麽?”
有金想了想,片刻後还是摇了摇头。
“那不就对了!”沈朝颜道:“既然皇上和沈家都不敢跟谢家翻脸,那我让皇上替我做个什麽主啊?”
“可这样的话,”有金一脸委屈,“你昨晚受的那些气……”
沈朝颜笑着打断了有金的话,“在我这里,从来没有白受气这一说。”
她顿了顿,忖道:“若是皇上能把我昨日教他的那些话带到,我倒有六七成的把握,谢景熙最近会来看我。”
“那之後呢?”有金问。
“之後?”沈朝颜看她,巧笑道:“之後的事,你看着不就知道了。”
毕竟,相b起一个无喜无忧、无惧无怒的人,谢景熙昨日一怒,实则是给了沈朝颜机会。
撕破脸或者哑巴亏都不是最好的选择,她愿意用这个机会,赌一赌谢景熙的“良心”。
“哦……”
面前的有金讷讷地点头,一副心有不忿的样子。
门外的家仆在这时来报,说大理寺卿谢景熙谢大人在府外求见。
沈朝颜闻言jg神一怔,一骨碌从榻上翻了起来。
“铜镜?铜镜!快点!”沈朝颜催促着,提裙往妆台前的绣墩上一坐,又急慌道:“这里,还有这里,都帮我抹一点,快!”
有金捧着胭脂盒,看见她露出的大半个肩膀,心跳都不禁一滞。
所以这些伤……郡主等会儿都要露给谢寺卿看麽?
有金话本子看得多,此时已经从沈朝颜肩上的伤,想到了两人的孩子应该跟谁姓的问题,脸上越来越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