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内,居上位的女子身着宽袖凤纹串花外袍内围水红色印花洒金襦裙,头上四凤掐金步摇,凤嘴中的东珠坠在眉心轻轻摇晃。
“公主殿下。”
听到宫人呼唤,轩辕长宁睁开眼睛,朝着身旁随意道,“今日怎么没把晟儿带来啊?”
她左手下位坐的是当今的王皇后,穿着比起轩辕长宁要朴素许多,听到问话,垂眼道,“晟儿近日感了风寒,妾身怕病气会渡给殿下。”
口中这样说,皇后的手却掐紧了腕上佛珠,轩辕晟是她的第三个儿子,前面两个一个胎死腹中另一个半岁夭折。皇后知道一切都是面前这个女人在背后搞鬼,可是她家世微弱,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吞。
“小孩子还是要多吹吹风。”轩辕长宁眼又半闭起。
皇后指甲在手心掐出深深的印记,拼尽全力才没让自己拿起茶盏砸在轩辕长宁脸上,“殿下说的是。”
就在气氛逐渐尴尬时,从殿外快步走进一个宫女,近到身前,俯身将御花园中的事禀报给轩辕长宁。
此时轩辕明也从外回来了。
“轩辕冥?他还活着?”长公主坐起身,招招手让自己儿子过来。
“殿下忘记了,今年大破敌军勇得十城的就是这位小殿下。”侍奉在身旁的嬷嬷道。
“原来是他,”轩辕长宁拉过自己儿子的手,“一点小矛盾罢了,主君跟臣下哪有不起纠纷的,明儿不要往心上去。”
说着,轩辕长宁解下轩辕明的兔毛斗篷,随手丢在一边,同时对着在后面捧着沾血狐裘的宫女吩咐道,“把这件脏了的狐裘,连带着库里的七宝玉冠,进贡的两盒东珠一并给怡亲王世子送去,御下之道就要有奖有罚。”
“母亲,”轩辕明咬着下唇,略带犹豫,“那位世子,怎么同我长的那般像?”
“明儿想多了。”
王皇后在旁边看的连连冷笑,掐紧的手也松开些,心里暗想道,长公主你害了宫中那么多皇子,不就是想让你的儿子继承皇位,别到最后兄弟相争,算计到头一场空。
雪渐渐停下,怡亲王府,轩辕长德披着外袍在院中修剪着花枝,这时院外有人禀报,说宫里派人送了赏赐,还请王爷去参加今晚的宫宴。
“不去,让他们滚。”轩辕长德剪去一根细枝。
宫人硬闯而入,将托盘顶上,“这是长公主殿下赏的玉冠,还请王爷过目……啊!”
一道狠厉的鞭影从旁袭来,鞭稍落在玉冠上,瞬间精美的玉冠连着金盘一并断裂,落在雪地上被白雪浸湿。
“什么阿猫阿狗也敢闯我亲王府了,绿蚁、曲生还不把人给我打出去!”院外踩着积雪,一个身着黑金大氅的少年走进来,手腕一收,长鞭如蛇般缩进他的袖里。
“你,你,”那宫人吓坏了,蹲坐在雪地里惊恐不已,“这可是长公主的赏赐,…啊!”
又是一鞭,那宫人白胖的脸上多出一道血痕。
“就算是当朝皇帝,擅闯亲王府我也一样打,来人,把这不分尊卑的狗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你们敢!”那宫人急了。
这时一直在安静剪花枝的轩辕长德开口了,“行了,临近年关就不要造杀业了。”
宫人如遭大赦,连忙跪地磕头,“多谢王爷…”
然而轩辕长德接着道,“六十大棍,拖下去,撑不过去了就把尸首丢回宫里。”
“王,王爷?”宫人抬头惊愕不已。
“府里的下人也该清一批了,连门都守不住。”轩辕长德朝旁伸手。
轩辕冥立刻过来,“我已经让绿蚁和曲生在营里找些老人过来了,父王,镇寒江督军昨日送来了一对熊掌,儿臣专门请了厚德福那位善烹熊掌的厨师,涂了蜂蜜在火上煨了一天了,父王赏脸尝一口?”
“大荤大腥,太腻了。”轩辕长德看过来,“昨天山参,今日熊掌,本王想吃些白塔寺的素糕。”
“儿臣即刻去办。”
“算了,”轩辕长德喊住他,“那里只有晨日供佛时会做,现在已经晚了,就不要去打搅人家了。”
“没事,”轩辕冥笑道,“儿臣每日清晨都会将京中各铺的小吃都置办一份,让厨房去热一下就可以了。”
“不用了,本王又不想吃了。”
轩辕冥惊讶地转头,“为什么?是儿臣哪里做错了吗?”
轩辕长德站起身,白色的长袍搭在肩头,“人总要有些缺憾,太过完美反而像假的了。”
注视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轩辕冥默默握紧了手,这时一个仆从小心翼翼地跪下,磕头道。
“宫里来的请柬,邀世子爷参加宫宴,”然后仆从声音更小,“长公主想要见一见您。”
茫茫雪地中,轩辕冥似哭似笑,有一种从心底生出的荒唐感,十九年的不闻不问,现在突然说要见自己。
轩辕冥知道自己应该把那张请柬撕个粉碎,可是心一下一下的在跳,很轻很缓的,但轩辕冥能听到他身体另一半的血在慢慢沸腾。
雪又下了起来,轩辕冥就那样站了许久,直到一把伞从上空罩住了他。
“你想去就去吧,不让孩子见母亲这是不公平的。”
“那不让孩子见父亲也是一样的吗?”轩辕冥沾上雪花的睫毛微微颤动,“父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见弟弟的吗?还是说是更喜欢弟弟,才会去见他的?”
“你知道了?”炫耀长德撑着伞道,“你的双生弟弟他被保护的很好,见到他会让本王感叹这些年没能照顾好你。”
“我不需要被保护。”轩辕冥攥紧了手中的请柬。
当晚,在宴会上的轩辕冥完全像是被孤立了,怡亲王不喜结交官员,没能给轩辕冥留下太多官场势力,而轩辕冥自己也不需要,他知道那些文官表面谄媚私下都会厌恶他的出身。
行走在皇宫里,两侧是高大的朱红宫墙上罩金色琉璃瓦,细雪从黑夜中不停飘落,两排的宫女太监见到轩辕冥立刻退至墙角低头行礼。
身后的太监弓腰为他打着伞,轩辕冥走在这宫墙间,格外寂寞。
突然,一只白猫从墙上窜下,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道旁跳出,“小宝,抓到你了。”
身着金色夹缎小袄的少年笑的很开心,眉眼间都是温柔的善意,在这寒冷的雪夜中如一只悠悠燃烧的蜡烛。
少年身后的宫人急忙跑过来,为他擦手的擦手,撑伞的撑伞,还有一个宫女忙将手炉塞进他的手里,生怕这位主子冻到了。
才注意到轩辕冥的少年抬起头,眼中的笑意还未收回,看到轩辕冥他似乎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镇静下来,“我记得你是……”
“让开,你挡到我了。”轩辕冥冷漠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我们主子好声好气地和你说话……”一个宫女忍不住责备道。
“雪影,住嘴!”另一个宫女开口制止,立刻跪下,“奴婢邀月见过世子。”
轩辕冥没朝她们看一眼,大步朝着凤藻宫走去,反而是那个一身锦绣的轩辕明抱着猫跟在他的身后。
“原来你是皇叔的儿子,”轩辕明很小心地伸手捏住轩辕冥的一点袖子,“你和我长的好像啊,我们是不是还有其他关系?”
轩辕冥手一挣将衣袖从轩辕明手里拽出,“你想多了。”
“有吗?”轩辕明脸上笑容不减,“可是你叫冥,我是明,你不觉得这很巧吗?按照皇室规矩,我们这一辈是日字辈,可是你的名字一点都不像和光明有关啊。”
“你的话很多。”
“那我应该叫你哥哥还是弟弟?”
轩辕冥一下站住,转过身,嘴边缓慢扯出一个笑,“你应该唤我堂兄,但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和你沾上关系。”
“为什么?”轩辕明松开手让白猫跑掉,“是因为大家都更喜欢我吗?比起阴沉的哥哥来说,父亲也会更喜欢我的吧?那日你晕倒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轩辕冥猛然拽住了轩辕明的衣襟,“你的话真的很多,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哈哈哈,”轩辕明笑的仍旧温柔,“我们究竟是谁在多事啊?”他嗤笑一声,一根根掰开轩辕冥的手,“那件狐裘是太傅送我的礼物,却被你给毁掉了,提醒你一点,那是会试榜首才有的奖品,你不打算道歉吗?”
“我不是已经给过赔礼了吗,离我远点。”轩辕冥放开他,转身继续走。
在他身后,轩辕明站在那里,发梢沾满细雪,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突然他喊道,“这么多年,哥哥在宫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互相取暖?我们才是世界上最亲的啊。”
“不是,”轩辕冥此时已经抬脚上了台阶,当他转过身时就是从上方俯视着自己的弟弟,黑色大氅在身后扬起,上绣的四爪金蟒随风缓缓浮动着身体,“就算流着一样的血,我也绝不会跟废物做兄弟。”
炉中的香烟浓浓升起,轩辕冥刚踏进殿内,先注意到的就是坐在上位的那个女子。
她已卸去残妆,斜堆慵懒髻,手撑脸侧发戴海棠花簪,完全一副美人酣睡的模样。
明明没有过多装饰,可你就是会下意识地将视线停在她的身上,等到好半晌才会注意到周围还有其他宫妃。
“臣见过皇后娘娘,各位娘娘和长公主殿下。”轩辕冥单膝下跪行礼。
上位的轩辕长宁看过来,“真是懂礼数。”
“不知殿下唤臣来有何事?”
“自是好事。”轩辕长宁坐起身,手搭在桌上,那里有高高垒起的画卷,她手一推画卷滚落在地,娟纸展开上面是各具特色的美貌女子。
“听说你今年也有十九,也该娶妻了,趁着这次机会不如就把终身大事给敲定了吧。”
“臣还不想……”
“大学士赵伦的女儿就不错,”轩辕长宁自顾自地说道,“今年刚满十六,长的如花似玉,聪灵明秀,又是书香门第,两相文武结合自是再好不过了。”
还没等轩辕冥再开口,下座一位宫妃就先说话了,“臣妾的那位妹妹从小体弱恐怕受不了此等皇恩,不过臣妾有位庶出的妹妹也待字闺中,与世子也是年龄相配。”
“德妃娘娘,人家可是怡亲王的世子。”有位妃子忍不住道。
德妃抬起下巴,“臣妾的妹妹身家清白,也没什么配不上的。”
听这宫里的讨论,轩辕冥此时才真明白了今晚被唤进宫的原因,不过是由那些自诩高贵的人明里暗里的贬低他罢了。
“怡亲王没有王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子战功赫赫得公主赐婚,也算嘉奖。”
这种话钻进耳朵里,听起来冠冕堂皇,其实就是在笑他是个母不详的野种,能有人帮忙张罗婚事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轩辕冥跪在那里,心中一片茫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自己血缘上的母亲,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是一个略带笑意的眼神。
那一刻,轩辕冥彻底失望,那一点点对母爱的期望也生生被掐灭。
就连站在身侧的轩辕明都看不下去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先被自己的母亲打断。
“世子选好了吗,选好了本宫可就要拟旨了。”轩辕长宁手撑着桌面,身子微微俯低,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势看向轩辕冥。
御下之道,有奖有罚,我奖你了珍宝,就要打碎了你的骄傲。
从当年轩辕冥被抱出宫的那一刻,轩辕长宁就再没把他当儿子看过,此时的轩辕冥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把有点刺手的工具需要好好调教一下。
没听到回答,轩辕长宁坐直身子,那种压迫感瞬间消失,“既然世子没有异议,那就拟旨吧,大学士赵伦的女儿赵……”
见轩辕长宁卡住,德妃立刻提醒道,“赵蕊。”
“…赵蕊,憨直可爱,就封为世子妃……”
“本王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儿媳?”
殿门被人猛然踹开,寒风从外呼啸而来,轩辕长德的披风被风吹起,笼在身后如同带着满天风雪走进来。
上位的轩辕长宁吓了一跳,从座上站起,动作太大发间的海棠簪掉落在地,两旁的宫妃也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声音。
殿中的烛火被风吹的忽明忽暗跳跃不止,轩辕长德走到正中,手搭在轩辕冥的肩上洁白的披风几乎将人整个罩住。
“怡亲王,这里可是后宫,你怎么能擅闯,而且宫门应该已经落锁…”轩辕长宁略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相信地捂住嘴,“难道你…,你用了先帝给你的宫牌?”
“皇姐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会做戏,”轩辕长德看着她,发出一声冷笑,“也一样的只顾自己,令人作呕。”
说着他转向那位德妃,嘴角的笑更冷,“什么大学士,不过山东盐贩之后,什么书香门第,不过卖女求荣之辈,这样的家世都能坐在这宫中对他人评头论足,果然是蛇鼠一窝,还分起高低贵贱来了。”
这是轩辕冥第一次见自己父王说话这般刻薄,以往不论他怎样生气都有努力克制自己,然而这次,轩辕冥甚至能感觉到父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都在颤抖。
“轩辕冥,跟我走。”
跟十年前一样父亲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是父亲主动抓住了他的手。
一白一黑两个人走在宫道中,两色斗篷被风带的朝后扬起,宫人提着宫灯快步跟在后面,可还是没能跟上这父子俩的脚步。
血红宫墙在两侧慢慢倾下,枯树上有乌鸦发出呱的刺耳鸣叫,轩辕长德的心跳个不停,手心慢慢沁出冷汗。
轩辕冥发现父亲的手越收越紧,指尖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于是轩辕冥反手握住了父亲的手,往内一拉将父亲抱在怀里,黑金的大氅裹住了雪色的披风。
“父王,儿臣在这里。”轩辕冥拢住轩辕长德的双手。
轩辕长德头靠在儿子肩上,大口呼吸着寒夜冰冷的空气,慢慢平息着自己。
“抱歉,本王早就知道她是那样的人,竟然还让你来见她,”轩辕长德努力这样说,手攥紧了轩辕冥的衣襟,“你不会离开了吧?”
“父王?”
“本王很害怕,本王梦到你走了,留本王一个人在雪地里,本王梦到这座皇宫,梦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可是没有你,什么也没有。”
在轩辕冥想要搂住父亲的时候,轩辕长德松开了手,转身继续朝着宫外走去,身后的宫人们此时也赶到了,温暖的烛火在身侧燃烧,刚刚发生的事好像只是轩辕冥的一个幻想。
“下回不要自己一个人进宫了,”在踏上轿辇前,轩辕长德侧头说道。
“是,儿臣知道……”轩辕冥看着伸到身前的手,格外诧异,“这…”
“上来,同本王坐在一起。”见轩辕冥没有反应,轩辕长德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人带进轿内。
刚坐上去,轩辕冥就被塞了一个食盒。
“白糖糕,”轩辕长德看向窗外,注视着一片片的雪花飘落,“宫宴是什么滋味本王也体会过,根本吃不饱。”
“父王是为了儿臣才专门来的宫中吗?”轩辕冥扣紧食盒。
“那还能为了谁,”轩辕长德视线转过来,“本王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养在身边,本王只得了你一个,至此一个。”
轩辕长德的眼慢慢闭起,或许是刚刚跑的太急,几缕发丝从发冠中垂下,搭在额前,为他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轩辕冥看着这样的父亲,忍不住伸手想要环住他,然而才刚触到轩辕长德的身体就被推开了。
“别碰我!”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角落,双手环紧了自己,轩辕长德紧咬着牙,眼中带着对所有人的不信任,外面寒风吹着轿帘。
布帘被掀动的嗦嗦声刺激着轩辕长德的神经,他突然地支起身伸手将轿帘紧紧攥住往下拉,同时另一手捂住了耳朵,仿佛用这种方式能让他彻底与整个世界隔绝开。
“都离我远点,别过来!”
雪夜,一些不好的记忆慢慢自大脑深处苏醒,轩辕长德将自己抱的更紧,就如当年那样什么都不闻不问,只要没听到就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用这种保护着自己。
“父王,别怕。”轩辕冥在一侧,张着双臂想要抱住轩辕长德,可是又不敢。
反而是轩辕长德扑过来将轩辕冥紧紧搂住,“不要去那个疯女人身边,不要离开本王,”他双手捧着轩辕冥的脸,无神的双眼努力要聚拢焦点,“你是本王养大的,是本王给你喂的奶,是本王教你骑马射箭,是本王给了你玄甲卫,是…本王…将你丢在京城八年…”
他的手放下来,扭过头听那呼啸的寒风,最后只喃喃道,“我讨厌这里,讨厌皇宫,讨厌这世上的一切,只想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院里。甚至我也曾讨厌过你,我当时想过抱着你去投湖,可是当我到了河边的时候,你开始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去哄你,你含着我的手指笑了,那时我突然有了要活下去的动力。可是我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该怎么去告诉你的身世,我逃避了,逃避了整整八年。”
这般说着,轩辕长德放大的瞳孔慢慢缩小,眼珠移动,注视着轩辕冥的双眼,然后眼睫垂下又挪开了视线。
“本王不是个好父亲,你恨本王吧。”
“哈,”轩辕冥嗤笑一声,“这完全像是在自暴自弃,儿臣怎么会怨恨父王,不论父王怎样,儿臣都会敬您爱您。”
轩辕冥身往前倾,似是要靠在父亲的肩头,可是近到身前却又往下滑,跌入了轩辕长德的怀中。
“儿臣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轩辕冥双手搂紧轩辕长德的腰,脸蹭着他的腰侧,“可是有了父王,儿臣就什么都有了。”
在轩辕长德看不到的地方,轩辕冥眼中的偏执浓的如一团化不开的黑,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父王这么害怕被人碰吗,连儿臣也不行吗?
近日天空放晴,积雪融化。长街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轮撵着融雪,污水溅了两旁行人一身。
“唔,”其中一个青衣书生转身护住了怀里的东西,将背部暴露出来,于是这件衣裳彻底湿透了。
远处轩辕冥骑马经过,见此下了马快步过来。
“云太傅,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轩辕冥走上前。
青衣书生茫然地抬起头,四处张望着寻找说话的人。
“是我啊,”轩辕冥笑着拍了拍云清的肩,“太傅看这里,怎么一年未见您还是同以往一样这么容易犯迷糊。”
“啊?”云清还是有些茫然,在同轩辕冥视线对上时,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步才小声道,“见…见过世…世子…”
“我应该没有那么吓人吧,”轩辕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原本想亲自登门拜访老师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老师若不嫌弃可愿到王府一聚?”
“不,不了。”云清又往后退,“我不喜…不不,我是说我很喜欢怡亲王,只是我并不想去做客,我…我要回去了。”
“老师果然是厌恶我吧,真可怜,现在全天下都说我是满身血腥的杀神,京中还有妇人用我的名号止小儿夜啼,没想到连教我读书的老师也会这样想。”
“没有!我绝对没有,”云清脸当时就红了,鼓足勇气道,“世子杀人是为了保护百姓,一点都不敢被谴责,反而要被褒奖,只是某害怕与人交谈。”
“那便好了,”轩辕冥揽住云清的手臂,“我与老师既非生人,父王又性子随和,而且他还是云老先生的弟子,早就想探望老先生,只是这些年老先生闭门写书谢绝了所有访客,只能悻悻作罢,父王这次见到老师您一定特别高兴。”
云清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可是某不会骑马。”
“这里离亲王府又不远,我与老师一同走去。”
云清张了张嘴,又闭上,双手拢住怀里的物件。
“从刚刚就一直想问了,老师怀中是抱着什么啊?”轩辕冥问道。
云清手臂收的更紧,“是买的两只兔子,送给一个好友的。”
云清的祖父云和曾是内阁大学士,一生清廉,然而二儿子却在任山西巡抚时贪墨银两三十万之多。云和惭愧不已,自请辞官闭门在家不再与人又任何来往,不久后,大儿子又为抗洪牺牲在灾区。老先生独自将年幼的长孙云清抚养长大。
当年先帝体恤云和劳苦功高,愿动用内库替他补上这笔银子,但云和性子倔强,愣是变卖所有家产将二儿子的贪银补齐一半,余下的愿慢慢还清,如今八十岁还在家中拼力写书赚钱。
论资历,云清本是封不到太傅的,但是谁都能看出,他的官职是朝廷对他祖父的一种慰问,也是对他父亲牺牲的一种补偿。于是年纪轻轻的云清就担起了教导皇子皇孙的责任。
轩辕冥和他比起师生更像好友,只是云清性子腼腆,从来都是被动接受,让他主动承认自己与谁相交,简直比杀了他都要难。
“真让人好奇,究竟是谁竟然能让老师你克服困难主动出门买礼品的。”王府厢房内,轩辕冥撑着脸看向云清。
云清一张脸红的都要滴血,“请世子出去,臣要更衣。”
“不要,老师如果不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不出去,就在这里看着老师换了,”轩辕冥坏笑着站起身,“我记得有件穿旧的水獭皮短袄,我拿给老师。”
“出去啊!”云清气极了。
“那老师会不会换呢?”轩辕冥挑了挑眉。
云清家中因为还账过的很是艰难,但云家家风极严,绝不接受别人的帮助。轩辕冥先是说是自己穿旧的,又堵门,就是想确认云清会把皮袄穿上。
“我穿,我穿可以了吧。”云清的生气只能维持一会儿,很快就变成了恳求。
轩辕冥还想再调笑他一把,“我不信,除非让我亲眼目睹……”
“轩辕冥。”
一个冷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轩辕冥一下站直,寒气从后背只窜到头顶。
“出来。”轩辕长德发话。
“是,父王。”轩辕冥头耷拉着,再不敢造次。
“你平日对教你的夫子就是这种态度?”轩辕长德问道。
轩辕冥委屈地说,“我只是想逗一逗他嘛。”
“逗?”轩辕长德瞥他一眼。
轩辕冥头垂的更低。
“在百姓眼里皇室是比他们高一阶的,上位者任何的一句玩笑对于下位者都是一种冒犯,”轩辕长德看向轩辕冥,继续说,“本王刚刚说的是,在百姓眼中,因为他们从小接受天地君父的思想,而不应该是皇室子弟也这样认为,你要自认为高人一等,好意就是坏心。”
“是,儿臣知晓了。”轩辕冥刚说完就觉得有什么抚在了他的发梢。
轩辕长德摸了摸儿子的头,“本王从小接受的是云老夫子的教导,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倒是很羡慕你,能与夫子相处的这般随意。本王时常反思自己,当年早有幕僚将云夫子儿子贪墨的事告知本王,但本王碍于辈分不敢直言相告,若是那时能勇敢一些,也不会害云夫子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就算父王早些告诉云老先生,也是无解的吧。”轩辕冥稍加思索,“毕竟三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哪可能一下就补齐亏空。”
“官场复杂险恶,所有事都不要只看表面。”
“那父王可以同儿臣讲一讲官场的事吗?”
“不,”轩辕长德移开视线,“本王宁愿你最后战死沙场,都不愿你踏足官场。在这京城,本王能护着你,若有一日本王失足,你就去边关不要再回来,本王给你留的玄甲卫足够护你一辈子。本王在,无人敢动你,本王不在,纵你闹的天翻地覆,本王能保证如今的武将无一人有实力战你。”
轩辕长德踏步往前走,轩辕冥跟在身后,他听到父王说。
“本王不是个好父亲,不愿教你这些人情世故,等以后你有志气的时候,本王安排的有人教导你,”轩辕长德停住脚步,转过身,“本王累了,是自缚在京中换几日安宁,但你不是,你是自由的。”
他一步步慢慢逼近,贴在轩辕冥耳侧,声音压低,“虽然本王一直教导你仁慈宽厚,但你要受了委屈江山百姓都可放在一边,就算造就乱世成了千古罪人,只要你这一生活的开心,本王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轩辕冥眼睛慢慢睁大,想要开口,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轩辕长德垂下头,两人离的极近,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呼吸间鼻息交融,“记在心里就好,别说出口。”
他牵起轩辕冥的手往前厅走,轩辕冥犹豫了半刻,才顺着将父亲的手握紧。
“父王,儿臣会成为权臣吗?”
“本王以命相搏数年就是为了给你这个自由选择命运的能力。”
花厅中生着炭火,轩辕冥端着茶壶放在炭炉上,正在说笑时,绸帘被掀开,云清抱着个细丝笼子和个盆景犹犹豫豫地进来。
刚走进,他就跪下来请罪,将盆景举上,“换衣时,下官的兔子啃了王爷的盆景,错全在下官,请王爷责罚。”
“原来是这盆云雾仙松啊,”轩辕长德看向一旁的轩辕冥,“本王记得你前几日就说要扔掉它,怎么现在还在屋里摆着?”
“哦,”轩辕冥放下茶罐,起身走来,“这盆景儿臣早就让人丢出去了,肯定是哪个眼皮子浅的舍不得又给捡回来,偷偷摆在了厢房里,估摸着还以为儿臣瞧不见,如今倒是让这仙兔给发现了,不愧是老师养的兔子,都通了几分人性了。”
虽然父子俩这样说,云清还是自顾迟疑,“这盆景钱下官会赔的。”
“赔什么,老师要真想做好事,不如替我砸碎了它。”轩辕冥扶起云清。
轩辕长德也说,“这盆中的奇石上不知被谁刻了个暝字,犯了他的忌讳,当时就拔剑削去了石壁一角。云太傅要觉得我们框你,不如自己看看那石壁上是不是有一处断层光滑如镜。”
“父王明明答应过儿臣不说出去的。”
“你自己发脾气还不准人说,本王都不知道是养了个世子还是郡主了。”轩辕长德苦笑着摇头。
轩辕冥亲自斟了两杯茶,一盏递给云清,另一盏握在手里,“儿臣要是个女儿家,打死都不出嫁,赖父王一辈子。”
“你今日胆子是真大,茶给本王。”轩辕长德伸出手。
“儿臣也口渴啊,为什么要先给父王喝?”轩辕冥作势要喝。
“本王自己去倒。”
眼看轩辕长德要站起身,轩辕冥忙把茶杯塞进他手里,轩辕长德唇刚沾了下茶水,轩辕冥就俯身就着杯沿喝去了半口茶。
坐在对面的云清轻轻吸了口冷气,他下意识觉得这对父子亲密的不正常,那种程度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父子间的互动。
可看样子,他们好像谁都没发觉这一点。
云清低头抿了口茶,暗暗将自己的这种感觉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