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过了五分钟,许瑞言堵塞的鼻腔很神奇地通了,带着干涸的泪痕酣然进入梦乡。
但是,在醒来以后,他和蒋肃仪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
蒋肃仪仍然不爱搭理他。
当然,蒋肃仪也不搭理其他人。
在许瑞言已经能和前桌、前前桌打成一片的时候,蒋肃仪一直像没安装五官的雪人一样,上课不回答问题,下课不和同学一起玩,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永远在闭塞的世界里待着。
每天除了上课,许瑞言都在偷偷观察着蒋肃仪。
有时候蒋肃仪站起来,去窗边晒太阳,许瑞言也跟着走过去,动作轻轻的,像一个几米外的小影子。
如果被发现,就假装拨弄窗台的仙人掌。
十二点,坐下吃午餐,大家的小板凳都挨得很紧凑,这是老师规定的,希望孩子们团结友爱,内向的也不得不和别人坐到一起,落单的不给发饭后饼干。
许瑞言眼疾手快搬凳子坐下,往旁边挪凑,直至挨到蒋肃仪的肩膀,用又圆又亮的黑眼睛看对方。
“别的地方,挤不进去了。”许瑞言给出了这样的理由。
蒋肃仪没说什么,低头用勺吃起了饭。
后来有时候许瑞言也能吃到他饭盒的菜,甚至不用再搬凳子抢位置——他发现,并没有人抢着要坐在蒋肃仪那里。
有一次,许瑞言临吃午饭上洗手间,去而复返。
回到教室,看见有几个大班的孩子正围着蒋肃仪。
不同年级的也会一块儿在楼下做游戏,许瑞言认得他们。其中块头最大的一个叫“周谦呈”,父亲是位联邦高官,来蒋家做过客。
蒋肃仪端着饭盒,被他们围在中间,旁边的孩子都不敢上前,渐渐让出了一个半圆。
周谦呈等人开始往他的汤里加积木,一整盒都倒了下去。蒋肃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好像对此已经习惯。
等他们倒完,蒋肃仪端着饭盒往旁边走,塑料积木漂浮在汤里,已经不能再喝。
其余几人嬉笑着让开,周谦呈表情倨傲地拦住他。
许瑞言看见周谦呈不怀好意地朝蒋肃仪说了句什么,蒋肃仪冷冷地回了句,“滚”。
随后那些人又围了上去,开始嘲笑蒋肃仪妈妈是个疯子、疯女人。
蒋肃仪并没有被激怒,只是静立不动,于是被推搡了两下。
逸出的汤水洒在蒋肃仪手上,很快将皮肤烫红,许瑞言气得站了出来。
“你们在欺负人,”许瑞言愤愤地看着他们,他挡在蒋肃仪身前,“我要告诉裴老师去。”
撂下这句话,趁人正发愣,许瑞言像个小英雄一样把蒋肃仪救走了。
来到办公室,许瑞言一五一十地把原委道出。
裴老师安慰了他几句,随后露出为难的表情,这里的幼师入职前都签过两份协议,自愿规束规范言行,如若因工作误失导致校方被究责,必须自愿请辞,并承担一切问责。
最后还是进行了处理——那些大班孩子被罚了二十五分钟的站。
许瑞言路过走廊,周谦呈投来一个“我记住你了”的眼神。
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许瑞言也喝上了积木汤。
周谦呈在窗外扯唇一笑,等许瑞言发现他,便趾高气昂的走了。
许瑞言气得捏了捏拳头,起来把汤倒掉,沥出来的积木洗干净,放回原处。
除此以外,当然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比如,鞋子里开始出现死掉的绿毛虫,发餐的时候领不到小面包,路过走廊经常被绊倒,放在抽屉的糖霜饼干被人为捏碎。
许瑞言手捧饼干碎末,小脸气成河豚。
隔天的午睡时间,许瑞言打开储物柜,先是闻到一股西红柿蛋汤的味道。
抽出枕头和被子,许瑞言发现湿了一大块,明显不能睡了,而枕头正中央,甚至还被画上了一个红色的猪头。
柜门砰地一关,许瑞言扭头走出教室。
接着过了一整个午休,老师拍手说上课了,门口才出现许瑞言一瘸一拐的身影。
前桌的小女生发现许瑞言一直没有举手回答问题,好奇地转过来,问他怎么了。
许瑞言悄悄捂住了肘关节某个部位,小声说:“我没事的。”
课间休息的十五分钟,许瑞言的小身板一直趴在桌上,手臂向里收得很紧,这是一个把自己牢牢保护住的姿态。
他的表现太奇怪了,蒋肃仪眼神挪了过来。
许瑞言的小腿上有好几处明显被磕出来的青紫痕迹,被很刻意捂住的肘关节,也暴露出这样的颜色。
第二节课的休息时间,蒋肃仪走出教室,回来时手中攥着一瓶紫药水。
好在是穿长袖的季节,只要不告诉保姆阿姨,许瑞言擦破一小块肉的伤口,就不会被人发现。
凉丝丝的药水被棉签蘸着涂抹,许瑞言居然没感觉刺痛,只是抹了一下眼睛抱怨它的颜色:“好丑啊。”
蒋肃仪动作变得更轻了,给他把袖子散下去,紫药水放进抽屉里。
大概是觉得许瑞言不太怕这些东西,周谦呈等人的恶作剧演化成在上厕所的时候吓他。
于是,许瑞言变得有时一天都不见得在幼儿园上一次厕所。
这可把许瑞言憋坏了,果汁也不敢喝,有次忍不住吃了点饭后水果,几节课后,他刚捂着小裤裆站起来,就看见门外的周谦呈。
委屈的又坐回去,憋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蒋肃仪作为旁观者,一切都看在眼里,等到上课铃响,蒋肃仪向老师告假,拉着许瑞言的手站起来往外走。
许瑞言就这样茫茫然的被拉出教室,来到空荡荡的走廊,直至看到卫生间标志,蒋肃仪拍拍他后背,让他进去。
许瑞言飞速进去解决了生理问题。
出来以后,许瑞言像在等什么似的,问:“你不上么?”
“……”蒋肃仪于是也去上了一个。
许瑞言等他穿好裤子,凑了过来:“下次我还能跟你一块尿尿么?”
蒋肃仪身上挂着拖油瓶去水龙头下面洗手,低声说:“可以。”
蒋肃仪就像一只刺猬,许瑞言是被他扎在身上的果子,被驮着往前走了十多年,在颠簸中逐渐接触到刺猬的皮肤,和刺长在一起。
皮肤的温度是暖的,不坚硬,许瑞言有时候被刺扎得很痛,有时也会忘了自己在那些刺上,只记得底下的皮肤既柔软又暖和。
可是太习惯这种触感了,所以许瑞言也经常像忘记那些刺一样地忘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