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宁摩挲着茶盏,里头茶汤凉了,莹润如玉的瓷片有些微微发凉,她悠悠叹了口气,“也不知二哥哥是否还记得我。”“辰”颂茴话到嘴边意识不对,及时改口,“皇上与您是手足兄妹,定是记挂着您呢。”“记挂着我”赵锦宁抬眼看向颂茴,语调甚是凄婉:“那咸熙宫的大门怎么还关着?”颂茴忙好言劝慰道:“皇上刚刚亲政,前朝后宫事情多,一时顾及不到也是有的,殿下万万宽心。”“也是,”她将茶盏递给颂茴,叹口气:“就怕二哥哥忙着料理国家大事,当真想不起来,那可如何是好?”赵锦宁见颂茴牵了牵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柔声道:“好姐姐,有言不妨直说。”“奴婢以为,若是有人在皇上跟前透透口风”颂茴悄声道。赵锦宁心下称意,她所料不错的,颂茴是个聪明人。她佯装深思,半晌才开口:“我记得早些年二哥哥还在宫里住时,他身边有个叫万诚的太监。有一回我们在宫后苑放风筝,大姐姐的风筝挂在了树杈上,万诚爬梯去够,结果拿下来的时候坏了,大姐姐发了好大脾气要处置他,还是母妃替他求了情,免受责罚”“若他顾念昔日恩情,说不定会在二哥哥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她满怀期冀的望着颂茴,为难道:“就是不知道怎么去找万诚…”她咳声叹气,“如今关在这里也是没法儿。”颂茴心融神会,自觉自愿的表示:“不如奴婢去找陈垚,让他悄悄开了宫门,奴婢再去找万诚。”赵锦宁故作一喜,又蹙起眉头,担忧道:“这事要是成了也就罢了,可若是不成,宫规森严,私自出宫…怕是要挨罚的…”“奴婢不怕,”颂茴神情肃然,死心塌地的表决心,“奴婢甘愿为殿下赴汤蹈火!”赵锦宁从眼眶略微挤出几滴清泪,楚楚道:“等咸熙宫的封禁解了,我放你几天假,让你出宫和家人好好团聚。”颂茴感激涕零,跪下直磕头,“奴婢叩谢殿下。”主仆两人商议定了,等过些时日再做打算。谁知都等过了清明,仍不见有半个人来开咸熙宫大门。这天刚至掌灯时分,颂茴趁着夜色走到前殿宫门前找陈垚,谁知陈垚听了却不愿意帮忙。颂茴再叁央求,陈垚摆摆手,惶恐道:“颂茴姑娘,不是我不愿帮你,实在是我吃罪不起啊,私开门锁相当于抗旨,那可是要杀头的重罪!”颂茴无法只好失落而归,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赵锦宁。赵锦宁闻言,沉默片刻,道:“颂茴,你把那些首饰玉佩都拿来。”颂茴一时未解其中意思,愣了一下,“殿下要那些做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轻轻一笑,“李知行说的不错,银子比什么都好使。”她赌陈垚不是不敢开门,而是给得价还不够高。赵锦宁其实没有几样首饰,就这两年过生辰,霁言哥哥送了她一支玉簪,一对耳环,还有母妃留给她的赤金簪,另外就是李知行的玉佩。她垂眸盯着几件同样价值不菲的饰品,每件都在心中掂了一遍分量,最后她拿起玉佩,毫不迟疑地递给颂茴:“这块玉佩成色很好,应该值不少钱,你给陈垚,告诉他拿去当了,钱归他,当票拿回来给我。”有舍才有得,只要是能出了这里,她就是把这些死物都搭上也未为不可。颂茴有些犹豫:“殿下…您不是说这玉佩很重要?”玉佩对李知行的确是重要的,但对她来说眼下这当头,要舍弃她肯定是从轻到重啊。她望着玉佩,戚戚一笑,口中道不舍:“这也是没法子,等日后出去再赎回来罢。”颂茴去后,赵锦宁在灯下绣起香囊,玄青色的一块锦布,她用金线滚边绣了一圈祥云纹,正中一轮圆月已经绣完,现只差在左下角刺最后的小字“霁言”就做好了。霁言哥哥生辰快到了,她没有闲钱买贺礼,便绣枚香囊以表心意。她抬眼看看烛台,红蜡像流泪一样滴滴答答的落满承座,颂茴去了半晌,没回来,无非就两种情况,见到万诚,或是被抓到司礼监。急也是无用,她耐着性子将手中绣活收尾。忽而,一阵门风贯入,她看着面前的烛火猛地摇曳了两下。赵锦宁转过脸,颂茴进门,往日稳静的面上掩不住的欣喜,兴冲冲地走过来,喊了一声殿下。她忙站起身走上前抓着颂茴的手,焦急追问:“你去了这半日,我心如火煎,担心的了不得,可到底是怎么样了?见到万诚没有?”“殿下别急,”颂茴扶她坐下,微笑道:“奴婢到了乾清宫不敢冒冒失失的进去找,见小火者正在宫门上灯,奴婢就托他问一问。等了半日,方才见到万公公。”“万公公着实爽快,一口答应下来,殿下就放心吧。”“那就好,”赵锦宁长舒一口气,瞥见颂茴耳上那对银坠子不见了,便问:“你耳坠怎么不见了?”颂茴抬起手摸了摸耳垂,支吾道:“给了小火者了。”在这宫中,人人长了一双势利眼,不拿钱谁会乐意办事?赵锦宁且喜颂茴识时达务,心中多增许多信赖,她微微一笑:“是我考虑不周,等明儿咱出去,我送你对金的。”距口信递出去,又是半月光景。这日晨起,赵锦宁换过衣裳,还未梳头,屋内光线昏暗,她推开隔扇窗一看,外面竟下起了雨。春天的雨又轻又细,密柔如酥,漂浮在天地之间,雨雾濛濛,远处重檐屋脊模糊成了一幅褪色画卷,看不真切。倒是廊檐外那颗西府海棠不减艳丽,经雨一浇,胭脂点点,愈发娇艳欲滴,鲜红可爱。看雨赏花,未能解她心中半分忧,反而多添了几分愁。
女孩儿也如花一样,有这么一段短暂的盛华花期,可要一直被锁这里,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好时光?颂茴端着铜盆进门,见她靠在窗前,一截白皙手臂搭在窗沿,正侧着娇柔脸庞望着窗外出神。她忙搁下手中铜盆,拿了一件对襟长袄走过来,轻轻披在她肩上,劝道:“殿下,虽是春天了,到底风里还透着寒气,在这窗口站着再受了凉反倒不好。”赵锦宁慢慢转过身,伸手拢了拢衣襟,“经你这么一说,方觉得有些冷了。”“奴婢这就去给您倒盏热茶暖暖手,”颂茴口里说着,阖上窗户,倒了滚烫的茶来。赵锦宁捧着茶碗侧身坐在床边,颂茴给她梳头,“殿下,待会儿想吃什么?”贴在瓷碗的指尖渐渐恢复暖意,可她心情既不暖也不热,千辛万苦递出去消息,到如今也没个动静。“没什么胃口…”一语未了,只听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脚步声,还有个吊着细嗓子的声音喊道:“颂茴姑娘…”主仆二人皆是愣了下,对视一眼,赵锦宁扬了扬脸,颂茴会意走到外间。她开门一看,只见廊下站着好几个打着伞的太监,为首的正是万诚。“颂茴姑娘,咱家奉了万岁爷的命令,特来看望长公主殿下,”万诚眯眼笑道,“殿下可用过早膳了?咱家想给殿下请个安。”颂茴注意到万诚口中称谓,心中不由大喜,忙请他进门。万诚回头吩咐完廊下随行小太监到外头候着,迈步进门。“还请公公稍待,殿下刚刚梳妆。”万诚忙道:“不急,不急。”颂茴颔首,欠了欠身往里间走去。万诚规矩的立在雕花圆光罩前,眼风不着痕迹的扫了一下屋子,上到桌椅板凳下到器皿摆件通通不见,空荡的室内咳嗽一声都能听到回响。赵锦宁从里间出来,如今没有椅榻,她只能往炕沿上坐,颂茴拿了个秋香色百蝶穿花纹坐垫铺上,她捋裙端庄坐好,朝站在步步锦棂条后的人影瞥了瞥,颂茴领意去唤万诚。万诚一走进来,就行大礼,叩了头:“小人给殿下请安。”赵锦宁见他如此轻身下气,心中顿时有了谱,不矜不骄的温声道:“公公免礼。”万诚微抬眼帘,不着痕迹地觑了眼坐在上首的公主。他在宫里多年,什么样的贵人都见过,却没有哪位像她这样,温而严,恭而安的。雍荣华贵似是透肌浸骨,不靠金簪玉环、锦衣华服,照样至尊至贵,是与生俱来的气势,哪怕落魄至此,凤凰终究还是凤凰。“本该早来给殿下请安,”万诚最是审时度势,起身回话,十分尊敬:“只是近来皇上因国事家事破费神思,小人一直未敢回话,昨儿晚间方禀告了皇上,皇上听了很是系念殿下,特嘱咐小人来探望您。”“谁知,”话锋一顿,他微微打量了下四周,收起笑脸,语气很是愤愤不平,“这帮混账行子,简直无法无天,让殿下受了这许多的苦,等小人去回了皇上,定治他们的罪!”赵锦宁长睫一垂,眼含热泪,哀声道:“这倒不打紧,就只是爹爹升遐,我未能在灵前尽孝,心中甚是愧恨。”万诚脸上立时也换了一幅凄怆表情,宽慰了赵锦宁一番,又劝她保重贵体。赵锦宁接过颂茴递来的帕子渐渐收了泪,“皇上这会儿可得空儿?我想过去请安。”“前方战事吃紧,”万诚道:“这会子皇上正与几位内阁学士商讨政事,殿下改日再去吧。”赵锦宁点点头,“劳烦公公回去禀报一声,锦宁多年不见皇上甚为想念,再替我给皇上请安,问个好吧。”“小人一定将殿下的话带到,”万诚打恭作了个揖,微微笑道:“今儿也不早了,殿下歇着,小人就先告退了。”赵锦宁拂了拂马面裙上的细褶子,抬眼看向颂茴:“送送万公公。”万诚一面道不敢劳烦,一面欠身退了出去。少顷,颂茴从前殿往回走,一出过道,便见那颗峭立海棠下亭亭站着一个妙龄少女,她单手撑伞,正在撷花,伞面一倾斜,露出半张侧颜,芳姿清尘绰约,这满树繁花反倒是成了陪衬。她疾步上前,接过赵锦宁手里的伞,“殿下,还是让奴婢来吧。”赵锦宁眉目如画,惬意的伸展着,“我自己来,这样才有趣儿。”心情好了,看什么都顺眼,也有心思折枝插花。赵锦宁将折下来的花枝递给颂茴,掏出帕子,擦了擦沾到纤指的雨水,“宫门外的锦衣卫都撤了吧?”颂茴道是:“刚才万公公还说等下拨人来服侍,送陈设器皿过来,”她放低了声音,“奴婢听他的意思,八成是等回明了皇上给您迁宫别住。”赵锦宁抬眼觑觑年久失修的廊檐门窗,笑了笑,“这里的确是住不得人了。”她迈步往廊下走,颂茴推开门,二人进屋,颂茴打了水给她盥手,她边撩水边说:“我瞧着万诚身上的衣裳,倒像是司礼监的服饰。一朝天子,一朝臣,等送陈设的小太监来,你打听打听现在司礼监,还有各司各局都是谁掌管呢。”“宫里的各项事务都归他们掌管,如今我们能出去了,就少不了要与他们打交道。”颂茴点头称是,面露愧色:“殿下心细,考虑的周全,奴婢竟没想到。”赵锦宁拿起帕子擦了手,抬眸望向颂茴,温柔话音中透露着整肃,“往后宫中伺候的人多了,眼睛也多,阎王小鬼的都得多多留心,不可马虎。”颂茴神情矜矜,道:“殿下放心,奴婢都省得了,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她握住颂茴的手,拍了拍:“在这里宫里生活,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姐姐是个精细人,我的声名体面,身家性命,往后就全仰仗你了。”这一席话说的有张有弛,颂茴心里更加敬重,佩服,也就越发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