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鬣狗的平均年龄是十二岁,野外最高纪录为十九岁,圈养最高纪录为四十一岁,预期寿命和社群等级直接挂钩,雌性一般比雄性活得久。
坏女孩今年九岁了,巅峰期正在慢慢过去,单打独斗能力下降后,对联盟成员的依靠度就会上升,不可能在这时向最重要的成员发难;
母亲比坏女孩还大四岁,又早早就押上了全部筹码。它的前期投资已经带来了加入联盟、提高地位、获取食物等等回报,今后必定还有更多,又怎么可能动摇心意呢?
两个长辈都不管,安澜就在母亲和圆耳朵的洞穴中间安了家,开始了自己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端水生涯,也因此看到了四小只成长的全过程。
说实话——
斑鬣狗幼崽想要顺利长大真是太难了。
在还没有能力离开洞穴之前,它们会和自己的同胞竞争,以获取更多来自母体的营养;走出洞穴之后,它们会和其他幼崽发生冲突,以确定自己在氏族当中的地位;进入长毛期,它们会在巢区之外游荡,以建立对草原、对猎物、对其他掠食者的正确认知……
安澜现在回头看自己长大的这三年半,竟觉得处处都是可能致死的深坑,全是凭着知识、经验、长辈的看护和同伴的帮助才能侥幸度过,现在角色互换,由她来扮演保护者,那真是脑袋上的毛都快要被抓秃了。
就从同胞相残说起吧。
两窝幼崽,两只母兽,两种看护方式。
母亲一贯只对抗“外部势力”,不在意“内部争斗”,哪怕孩子们打得绒毛乱飞,打得血花四溅,它都只会坐在边上冷冷地评估,非到要命的时候坚决不出手。
圆耳朵就不同了,安澜平均每天都要看到三次它直接介入幼崽冲突的画面,有时还会用身体把两个孩子隔开,直到它们发现怎样都打不到自家姐妹、慢慢冷静下来为止。
安澜自己更认可前面这种方式,毕竟这样做可以让幼崽以最快速度意识到“等级”和“强弱”这两个在氏族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概念,但她也不会越俎代庖替母兽去管教它们的幼崽——她能提供的只有保护,保护,和更多的保护。
巢区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黑鬃斑鬣狗可以通过高频介入制止成年斑鬣狗的杀幼行为,但它无法也不可能去阻止幼崽之间的力量衡量,再加上今年雨季实施繁衍计划的雌兽特别多,幼兽冲突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安澜自己就曾经在打盹时嗅到过猛烈的血腥味。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一共有八只成年斑鬣狗被卷进战斗当中,最后抛下了两只幼崽的尸体,空地被打得一片狼藉。外出进食的女王一回家就看到这种场面,气得大发雷霆,把所有参与者和因为看热闹靠得太近的观众都揍了一通。
可怜其中一只母兽失去了幼崽还要挨打,它先是哀声叫着逃出了老远,后来一瘸一拐地寻回来,在幼崽的尸体边上低下脑袋,鼻子不停抽动,旋即试探性地拱了一拱。
片刻之后,似乎是意识到对方再也不会醒来了,这只母兽又哀叫一声,竟然张开大口,咬向了幼崽的脊背。撕扯过几轮之后,它把不再完整、皮毛也被打湿的尸体重新抛回地面,自己站起来转了两圈,随后又坐下来,露出了牙刀。
这场面着实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安澜自己在极度饥饿时也吃过同类的尸体,但她知道对方这么做并不是出于饥饿,而是在用一种激烈的、寻常人无法理解的、甚至有些原始的方式表达痛苦。
那天之后,大多数母兽都加强了对幼崽的看护,一些原本不在巢区活动的氏族成员也逐渐回归,为关系密切的盟友提供支持,坏女孩联盟因此面对着更为严峻、更为复杂的局面。
四只幼崽……开始外出探索世界了。
因为年纪还小,它们不敢离母亲太远,只在洞口附近追逐打闹,咬着笨笨知从哪翻出来的细树枝和小型蜥蜴当磨牙棒玩。就这样适应了两天,好奇心慢慢占据上风,和其他幼崽的接触就渐渐多了起来。
第一次冲突发生在一个月大时,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大部分冲突都发生在坏女孩联盟没有外出狩猎的时候,有盟友在场做靠山,母亲和圆耳朵很容易就从其他高位者那里护住了自己的幼崽。
然而总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安澜直到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其中一场冲突。
那是旱季的一个清晨,坏女孩联盟在水源地杀死了一头成年水羚羊,她只吃了七分饱就调头折返,回去“顶班”,希望让最近消耗很大的母亲和姐姐早点吃上热乎的饭。
按说这所谓的“顶班”也就是起个托底作用——毕竟母兽外出觅食时幼崽的正确做法就是藏在洞穴里,没事不会跑出来自找死路,然而那天不是它们在找麻烦,是麻烦在找它们。
安澜才刚刚坐下没几分钟,就看到空地上有一只幼崽正在母兽的带领下威逼另一只幼崽,血口子都咬出了好几道,弱势者的母亲起初还尝试臣服,在发现毫无作用后便心急如焚地催着孩子向洞穴逃跑,自己顶在了高位者跟前。
成年斑鬣狗面临生命危险时都可能慌不择路,更何况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幼崽了。哪怕有一个庞然大物个挡在洞口,这只幼崽都像没看到一样,拼了命要往这里撞。
本来坐着的安澜顿时坐不住了。
她先是对幼崽龇出牙刀,这一龇牙稍微收到了一点成效,结果对方往侧面一绕,瞄准了另一个需要安澜看护的洞穴。安澜立刻过去阻止,这次下了重手,直接朝着幼崽扑了过去,把它吓得在原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原本事情到这里就该解决——只要不妨碍到家里的幼崽,其他幼兽冲突和安澜没有半毛钱关系,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然而洞穴里的两个便宜妹妹似乎嗅到了陌生幼崽的气息,被勾起了好奇心,竟然跑到洞口来猫猫探头。
这下可被空地上的高位者幼崽看了个正着。
对方刚刚仗着母亲的威视吓退了一名同龄人,以往也不乏有横行霸道的时候,现在看到从未碰面过的新对手,当然要过来比试一番。
那只耳朵带伤的年轻母兽半分钟前还在惩戒胆敢以下犯上的低位者,半分钟后就发现自家小孩主动转移了战场,需要被拿来当做言传身教授课工具的变成了站在高地的安澜。
年轻意味着头胎,头胎则意味着密切照看,意味着激烈的护崽反应,还意味着它和安澜可能是同龄人——而同龄的雌性氏族成员几乎没有一个未曾参与过当年针对安澜的那场排挤。
因此,毫不意外地,豁耳斑鬣狗走了过来。
它怎么可能会畏惧一个出生就是低位者、从小被追到大、连续遭到过两届王室的冷待、后期才抱上一根大腿结果这根大腿还在氏族内名声不佳的“同期”呢?
退一万步说,这里可是连个支援者都没有啊!
安澜发出的警告并没有被对方放在心上,安澜做出的斥退反应也没有被对方放在心上,在距离缩短后,它甚至做出了威逼臣服的动作,全然罔顾她们俩体型差了一圈的事实。
在这个瞬间,安澜脑海中闪过的却是自己第一次来到巢区时的画面。
她看到了母亲战战兢兢的动作,看到了来来往往做着臣服动作的低位者,看到了众星捧月般的王座石,看到了女王那双冷漠的、连审视都欠奉的眼睛。
斑鬣狗氏族的印象词是高压,是残酷,是铁血。它们厌恶残暴的君主,但那些温和的、顺从的、软弱的个体从一开始就没有追逐宝冠的资格。
安澜站直了身体,半步都没有后退。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在巢区里向着地位更高的成员露出了牙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