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全天,一大一小都没有出来活动。
里德和随后赶来的凯恩冒险下车走到洞穴附近看了一眼,因为废弃洞穴很深,从侧面看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最后不得不绕到正面。从正面,他们拍到了一段还算清晰的视频,可以看见里面躺着个暗色的大东西,身体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只是到处都找不到幼崽。
一个可能性是幼崽被母亲挡在了背后。当然还存在另一个可能性,只是这个可能性太伤感了,无论是里德还是凯恩都选择暂时不去提起,抱着最后一丁点希望。
但到了第六天,他们的希望就彻底落空了。
这天清晨,女王又来了一次。
它叼着肉块,踩着朝阳洒下的光辉,一路小跑,穿过带着露水的草原,径直走到稀树林边。
就在距离最近一棵大树还有三、四米时,它忽然越跑越慢,直到完全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女王把肉块放在地上,竖起耳朵,抽动鼻子,静静地聆听着、感知着。风一定是在诉说着什么,而它也一定是明了了,因为下一秒钟,它就重新叼起了肉块——甚至都没有走到洞口去确认。
里德苦涩地叹了口气。
女王偏过头看了看他,眼中似乎流露出了相同的遗憾,又或许只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旋即,它转身离去,将死亡抛在身后,奔向了披着晨曦的盟臣。
安澜甚至在疾病开始流行前就注意到了端倪。
大草原是她成为动物之后探索的第一张“地图”,都说“第一次”做的事总让人印象深刻,在这些“第一次”中经历过的危机当然也不会轻易忘却。
嗅觉发达的动物能够嗅到疾病的气味。
当一名中层成员带着那股腐烂的恶臭走到她跟前时,不夸张地说,安澜全身上下的毛都炸了起来,脑袋后方的警钟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呼唤盟臣们把它赶到最空旷的地带去。
对任何规模庞大的氏族来说,传染病会是比五十个乃至上百个敌人都要可怕的存在——斑鬣狗能在长跑中赢过狮子、赢过大象、甚至赢过另一只斑鬣狗,但它们永远无法跑赢无形的死神。
如果安澜不尽快采取行动,疾病就会在巢区蔓延开来,到那时,不仅仅是氏族的未来得不到保障的问题,连她在这个世界最在意的亲眷们的生命安全也得不到保障了。
其中最危险的就是母亲。
经过一年频繁战斗造成的减员潮,母亲已经是整个南部氏族最年长的成员之一了,尽管安澜在有完全狩猎能力之后从未让它过过一天吃不饱饭的日子,但作为一名低位者,它早期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把全部筹码都压在女儿身上,不断抢食,又造成了不少暗伤;再加上衰老,加上过去一段时间剧增的战斗压力……免疫力能好才怪。
只要有的选,安澜赌什么都不会去赌运气。
因此,她斩钉截铁地将重病患全部驱逐了出去,但在驱逐患病斑鬣狗的同时,她也明白一个既存事实:这些被驱逐的成员离开巢区对其他成员来说有利无弊,对它们自己来说却是签下了一张死亡通知书——没有族群庇护,没有联盟帮扶,生病的个体只会陷入“虚弱-无法捕猎-更加虚弱”的死循环,除非它们能继续得到帮助。
而这一点是安澜至少能做的。
于是女王陛下就当了一次搬运工,两天一轮跑去检查几只离群者的情况,看看它们有没有饭吃,有没有捕猎能力,闻起来还好不好,然后把携带的食物丢下,自己打道回府。
这么跑着,有用是真有用,疲惫也是真疲惫。
跑到第四天,坏女孩提出了一个主意:出去送饭是出门,出去巡逻也是出门,反正都是要出门,不如干脆把两件事放到一起做,不仅可以节省体力,而且还更安全,省得遭到伏击。
在这次“会议”之后,安澜身后就多了一串尾巴。
最常参与巡逻的就是坏女孩、尼娅娜、笨笨、狐狸、蜜獾,后来还多出了一名由断尾斑鬣狗推上来的年轻人“小断尾”——这个联盟到底是怎么训练的,为什么总能尾部受创,又究竟跟尾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是安澜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
除了所有这些流动成员之外,还有一名成员是固定参与巡逻、一次不落的,那就是壮壮。
壮壮在南部氏族中的地位很特殊。
几乎每只斑鬣狗都知道它是由女王亲自抚养长大的,没有子嗣的女王转去支持血脉后辈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几乎每只斑鬣狗也都知道,壮壮和女王年龄相仿,最后上位的可能性正在逐年减少。
事实上,更被看好的是圆耳朵新生的幼崽。
这只被安澜起名为“斑斑”的小家伙可能是出身最特别的氏族成员——它的母亲是女王的同胞姐妹,父亲则是女王配偶的同胞兄弟。
安澜那会儿还和诺亚开玩笑,说四舍五入一下这就和他们俩的女儿没有差别,到时候用一扇斑马肋骨做诱饵,把圆耳朵骗出去,然后将黑漆漆、毛茸茸的小鬣狗偷过来自己养。
她没想到:都不用偷,有人上赶着要送。
圆耳朵头胎生了两只,一只折损在狮子口中,一只折损在大溃败里,虽然还没到坏女孩那种“生什么生养什么养反正最后也要死”的程度,但也从此有了点心理阴影。它大概认为王权是一个母亲能给孩子的最好的保护,所以这次刚生完就把安澜呼喊到洞口,一副要卖白菜的样子。
安澜……安澜当然是选择接过了白菜,并且这颗水灵灵的小白菜随后也成为了她必须控制疾病在巢区传播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巡逻队跑了一个月之后,被驱逐出去的六名成员(包括一只幼崽)一共有三名存活了下来,每次去查看情况时总是能感觉到腐朽气味的减弱。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安澜仍然不允许它们靠近,于是乎,这些成员既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了女王,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惹恼女王之后还能得到妥帖的照看,只能在外围游荡,像狄更斯小说中的孤儿一样,眼巴巴地往巢区张望。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园区终于把源头切断了。
通过摄影师和游客们的闲聊,安澜总算理清楚了这次危机的来龙去脉——问题的源头在一些牧民进口的家畜身上,疾病先是传染给了野生有蹄动物,随后传染给了那些食用有蹄动物的掠食者,斑鬣狗、非洲野犬、胡狼都有中招。光说斑鬣狗吧,至少四个氏族受到了影响。
这一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工作人员分析认为疾病在斑鬣狗中传播很快的原因部分应该归咎于东非种群的“借道文化”,安澜也同意这个观点。
眼下正是大迁徙的紧要时候,斑鬣狗们始终跟着大股、小股的猎物群游走。出于一个大家都公认的原则,领主氏族应当默许流浪者或者小型狩猎队追着猎物过境,甚至是短暂停留,除非它们能预测到领地确实存在被大举入侵的风险。
有着这种活动强度,疾病何愁没有渠道传播。
南部氏族控制住了,其他氏族就没那么幸运了。
抱团比较紧密、不和其他人来往的希波氏族还好一些,规模比南部氏族还大的北部氏族简直是遭到了迎头痛击,它们的个体数量本来在逐年上升,这一下不仅把势头削平,还反过来出现了一个显著的下跌,其中又以幼崽和亚成年这一块的损失最惨重。
里德说起这件事时颇为唏嘘。
安澜则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感受。
一方面,她不得不为心头大患的削弱而感到高兴;但另一方面,她又为野生动物的大批量死去而感到可惜。但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不能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别的不说,只要一想到等下个雨季时就会有一群带着病毒的敌人跨过领地线来发动猛攻,哪怕现在连只斑鬣狗的影子都没有,也够她头疼一下午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