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年长的雌兽不仅没有后退,还死死护着食物、大快朵颐起来,它们一边撕肉,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吼声,要求才刚刚成年没多久的幼妹让出在进食中的位置,也同时让出在氏族等级次序中的位置。
眼看就要顶牛起来,断尾的其他后代赶忙靠近,有两只雌兽和一只雄兽站到了年长者背后,花耳和秃鼻则站到了年幼者背后,还有两只雌兽带着一只亚成年站在远处伸长脖子张望,似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到这个时候,冲突双方还是相对克制的。
断尾把家族的重要性教给了它的孩子们,和它孩子的孩子们,将“血缘”这两个字深深地刻进了它们的生存哲学当中。虽然一方想重构等级秩序,一方想固守地位,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先用“和平”手段,希望在不流血的情况下迫使对方“退让”。
这就使得整个冲突场面变得格外“滑稽”——
年长者和年幼者都龇着牙刀,都在咆哮,都有支持者,爪子上的动作也都很大,前前后后扑得尘土飞扬,但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雷声大,雨点小,连抹最细微的血丝都没见着。
南部氏族的斑鬣狗们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别说低位者在看热闹,就连高位者都在吃饭的间隙看着热闹,安澜最早一个进食完毕,让到一旁去清理前腿,同时也得到了一个更好的视角。
不消多时,她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两只年长雌兽的态度很坚定,就算现在在犹豫,只要小断尾持续不退让,最后还是没法和平解决,必然会迎来冲突升级的局面。
可是这一次,她的判断出了错。
两只年长雌兽在发现小断尾迟迟不肯退后时对视了一眼,然后主动退到一旁、让开了位置。它们甚至还在进食结束后过去找妹妹互动,似乎想要修复变得有点僵硬的家族关系。
这种情况维持了整整一周,安澜几乎以为断尾联盟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让她意想不到、也让所有近臣意外的是,这把“反叛”的火没有烧到小断尾,反倒烧到了统治者联盟的头上。
断尾联盟在过去数年里从未角逐过王位。
尽管在安澜登顶之前,这个联盟无论从成员数量、后备军数量还是战斗力量来看都算出类拔萃,但断尾斑鬣狗因为不想面对竞争失败的后果,为家族做出了最稳妥的决定,只在最后阶段倒向坏女孩联盟,搭了一次改朝换代的顺风车。
它的行事风格让人完全忘了——
有追求稳妥的,就有追求实现野心的。
在这艘巨轮的舵手死去之后,断尾的后代们看着平静的海面,就像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背靠着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它们似乎可以去往任何向往的方向而无需担心力有未逮。
黑鬃斑鬣狗几乎失去了所有盟臣,盟臣的后辈也已经转投他处;而三角联盟则因为女王上位前的那段竞争经历被一些氏族成员预防性疏远,更何况,它们最杰出、最强大的后辈已经彻底成了保王党,哪里还有再次冲击王座的机会。
数来数去,不就只有断尾联盟最有实力吗?
母亲在时不敢想,可是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
安澜好几次看到两只年长的雌兽在空地边缘盯着她和其他统治者联盟成员看,看着看着就会往小断尾所在的方位跑,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年幼的小断尾被两个姐姐夹在中间,有时明明已经很想走了,却怎么也走不掉,最后干脆趴卧下来,脑袋搭在前腿上,后腿劈开,摊成了一团扁桃子。
如果这不是鼓动,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才是。
为了秩序,这种鼓动肯定要被惩罚,只是安澜还在程度上还没拿定主意。
如果真要走到镇压的地步,一定会是次雷霆出击,到时候整个断尾联盟别说存续下去,或者被拆得七零八落、变成好几个小团体了,就是出现减员、严重减员、甚至被整个驱逐出去都不是没可能。断尾要是还在,看到今天这种场面,又会怎么说呢?
女王有些惋惜,近臣们就是毫无保留的愤怒了。
蜜獾每次看到断尾和女儿和外孙女们就会龇牙咧嘴,坏女孩撕碎了某只雌兽的耳朵,壮壮也在一次狩猎时因为争论是哪边先跑位失误而和断尾联盟发生了正面冲突,在连续几次遭到猛烈打压之后,断尾联盟的成员们开始变得游离,表露出一股想要独自行动的意愿。
独自行动,说得严重一些,就是要自成一个氏族。
对于这种分家别过的行为,安澜理论上是不能强行阻拦的,她也更不可能追着有功之臣的后辈穷追猛打,这样做不仅显得小肚鸡肠,还会给氏族竖立一些不必要的敌人,难说某天就变成了希波那样的屁股上的一根刺。假如它们真的想走,倒不如就送它们走,只是要送得远远的,远离这片祖祖辈辈生存着的领地。
问题的关键在于——安澜都已经做好心理建设,甚至开始盘算经历过这种程度的战力削弱后该怎样继续扩员才能在雨季防备住北部氏族了,断尾联盟却变得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迟迟下定不了独立出去的决定,反而弄得整个巢区人心惶惶。
小断尾仍然倾向于和花耳、秃鼻一起活动,但它也仍然对两个姐姐缺乏震慑力,无法排除它们的纠缠、影响,如果说母亲还在的时候它还有点雷厉风行的样子,在失去了母亲的照拂和支持之后,就完全没有了方向感,只是在名义上占据主导地位,实际上被牵着鼻子到处转。
既然如此,就没有再手下留情的必要了。
时间走到旱季的尾巴时,安澜向盟臣告知最终决定,示意它们准备战斗。
斑鬣狗的社会化程度相当高,绝大多数个体都能准确把握社交信号,而那些更善于解读□□势的个体甚至能提前感知到动荡的降临。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王座本身的权威也使得它吸引了所有氏族成员的目光,追随者们能捕捉到女王最细微的情绪变化,从而阅读出她在某件事情上的决心。
这次示意过后,巢区里就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
统治者联盟密切关注着断尾联盟的行动,估量着它们的战斗能力,为一次完美的驱逐行为做铺垫。其中脾气较为暴躁的几个本来就对反对者深感不满,好不容易得到战斗许可,简直兴奋得找不着北,恨不得当即就把会对王座造成威胁的家伙统统赶到最贫瘠的荒漠地里去吃垃圾。
然而就在冲突真正发生之前,一件让所有成员都感到意外的事发生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太阳把大地烤得像个火炉,安澜不得不挤到黑鬃斑鬣狗习惯待着的金合欢树底下,在那里同近臣们交际,给母亲梳理皮毛,一边听箭标絮絮叨叨说着外出游荡时碰到一只猎豹,对方头也没回,一边跑一边嚎,似乎觉得十分丢脸(多半是在观光车上崴了脚)。
忽然,它的叫声顿了一顿,其他盟臣也纷纷竖起尾巴,用呼噜声警告着某些不受欢迎的访客。
安澜警醒地扭头一看,只见小断尾、花耳、秃鼻和另外四只联盟成员三三两两地站在不远处,站在后面的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忐忑不安、一样的不确定,站在的最前面的小断尾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冷静,连脑袋、脖子和侧腹上正在呼呼冒血的伤口都无法对此造成影响。
它不是唯一带伤的一个。
事实上,在场几乎所有断尾联盟成员身上都带着伤,只是都不如首领的深——无论因为什么发生了打斗,对方都没有下致命狠手,而从这些伤势也可以反推出,这边同样未下狠手,只是想通过交战划清界限、表明一个坚定的立场。
安澜坐直身体,扫视四周,寻找那两只年长雌性的身影。一无所获。
她知道认为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小断尾一瘸一拐地走近,越过正在咆哮的坏女孩、蜜獾和壮壮,顶着箭标冰冷的视线,顶着狐狸算计的眼神,背起耳朵,夹起尾巴,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安澜的脸颊,然后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从这个角度看,小断尾长得真的很像断尾,就连低头时鬃毛翘起来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安澜端坐在原地,一动都不动,只是眯起眼睛。等到它开始轻微发抖,才敷衍地抖了抖耳朵。
随着断尾联盟再一次向王座送上忠诚,南部氏族所有的大型联盟都被她直接或间接地掌握在了手中,在王座的光辉之下,整个巢区已然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名反对者。
南部氏族以一个平稳的姿态迎来了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