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门,场中充满了快乐的小象和不快乐的鸡。
安澜发现自己陷入了羽毛的海洋当中,无论是往左扭头还是往右扭头,就有扇着翅膀、气势汹汹的鹫珠鸡在朝它的脸上飞扑,其中一只差点和她兜头撞上。这一照面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直到感觉背后硌到了一个很坚硬的东西。然后,仿佛意识到这样会让她不舒服似的,那东西,或者说那东西的主人,调整了一下位置,使它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能够支撑体重的拐杖。
安澜好奇地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的是卡拉那对长得快要触及地面的巨大象牙。
非洲象群体中鲜少能够见到那么长的象牙,安澜毫不怀疑这个家族具有某些长牙个体的优秀基因,这使得家族中的成年成员绝大多数都如同猛犸象再世,但也给它们带来了潜在的危险,因为象牙是许多成年非洲象痛苦的根源。
但是今天,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些沉重的问题。
今天,外婆卡拉似乎有着不错的兴致,愿意带着小象活动一会儿。
这头老母象非常地拍了拍安澜的脊背,旋即用象鼻把她从玩闹场里牵了出来——尽管已经多年不亲力亲为照顾后辈了,但它的熟练度并没有褪色,第二代母象曾经也是通过观察并模仿它的所作所为来学习该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的。
卡拉抬头看了一眼小女儿——阿达尼亚正在扑扇耳朵恐吓几只可怜的鹫珠鸡——然后从鼻子里喷了一口气,继续用象鼻牵引着安澜,就好像一个老人牵着新生儿的小手。在它的引导之下,安澜感觉到了绝对的安全,只是无比自然地往前走,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引到了队伍的一侧。
走到一片灌木丛中时,卡拉放下象鼻,推了推她的脊背。
老母象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暗示,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地开始了进食。
成年非洲象的食谱中包含有超过一百种植物,年轻的小象们必须通过多年学习才能完全了解这些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门成熟的植物,并根据环境温度好湿度的不同,判断当前最适合进入哪片稀树林或者草场觅食。不像人类可以用计算机或者纸币做出一张张简单易懂的表格,非洲象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时间门长了也最容易形成条件反射的方式——言传身教。
卡拉用它的象鼻拔起周边的藤草,撇开那些不能吃、不好吃的部分,只留下可以被食用的部分。它对象鼻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让安澜怀疑它能用象鼻绣花的地步,在整个挑选的过程中,她看到的都不像是一个器官,而像是一架被程序控制着的精准无比的除草机。
经过无数次尝试,她才能别扭地把鼻子弯曲成类似的形状,但模仿的也只是动作,并不能实现这个动作的目的。
卡拉观察了一会儿,用鼻子敲了敲她的头顶,轻哼一声。
安澜认为那是满意的意思。
【修】
从那天后,安澜就总是黏在卡拉身边。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完成的工作——考虑到母亲仍然很有保护欲,三个姨妈每天都会轮流过来密切看护,而外婆的兴致也总是飘忽不定。
有赖于族长的智慧和领地条件的稳定,象群在过去十年里成功抚养了数只小象。尽管卡拉对每一名新生儿都十分珍视,但它这几年放在小象身上的注意力肯定要少于曾经生一个死一个的时候。
但是安澜有足够的耐心。
从来都是这样——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竭尽所能、拼上全力,直到最终把它握在手里,或是确信毫无半点得到的可能。
在她的“死缠烂打”之下,卡拉渐渐习惯了有个小外孙女在周围撒欢,还因此重燃了教学兴趣,事实上接过了阿达尼亚的部分职责。
就现阶段而言,它教导安澜的都是些生活常识,主要集中在“吃”这一方面。
老母象会在咀嚼食物时忽然停下来,微微低头,让安澜可以用象鼻去抚摸、探索那塞满了草叶的嘴巴,好知道这些草叶被嚼碎后是什么滋味,加深对可食用植物的印象。
有很多次,安澜几乎是敬畏地看着卡拉卷断一些带刺的金合欢树枝,然后把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把它们塞进嘴巴里。心情好时,卡拉还会做一些更加精细、也更加值得学习的工作——象鼻把刺与刺中间鲜嫩的树叶一点一点剔下来。
过去她只在长颈鹿身上看到过这种技术:纤长的、灵活的舌头允许它们绕开植物上烦人的尖刺,直接去舔食那些被尖刺保护着的绿色部分。
在外婆身边,安澜飞快地学习着。
虽然身体发育缓慢,她还不能复制一些觅食操作,但知识总归是知识,被无数个世界打磨过的灵魂有能力把它们牢牢记住,并在必要时刻翻找出来,涤去上面的灰尘。
安澜学得认真,卡拉也看得到她的进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母象不再止步于教授生活知识,而是会在散步时用低沉的隆隆声和她分享一些趣事。其中大多数都是象群代代相传的用来启蒙小象的故事,还有一部分则是它的回忆。
一位族长的记忆,可以说是象群最宝贵的财富。
从外婆手里漏下来的一点知识就能够让安澜受益无穷,甚至可能会在将来改变她的一生轨迹,得到了这份礼物的她无法不欣喜若狂。
更让人高兴的是——卡拉和她越发亲近了。
老母象总是用象鼻牵着她,在觅食场里、在水源地边、在栖息之所中慢慢地散步,一边走一边随意介绍着路上看到的植物和动物。
阿达尼亚过来看过一两次,起初它还试图加入到这个开小灶的队伍当中,可是没过多久,它就发现自己不仅没能教到女儿,还在被老母亲当做小孩子教,根本体会不到任何“亲子散步”的快乐。
年轻的象妈妈为此生了好一阵闷气。
好在很快就有事情转移了它的注意力。
非洲象可以嗅到二百多公里外的雨云气息,每当察觉到大雨将至时,长辈们总会显得格外高兴,就连严厉的阿伦西亚都会变得温和许多。随着雨季深入,它们庆祝雨的次数日渐频繁,而在这种极度潮湿的天气里,草叶也长得越发茂密了。
绿色给象群带来了一些长着翅膀的新“朋友”。
首先抵达的是一群蜂虎,这些鸟儿有着鲜亮、浪漫的彩色羽毛,有着优美的纤长尾羽,它们跟随着象群滑翔,有时也加快速度,飞到象群前方去翩翩起舞,一些胆子大的甚至会直接站在母象弯曲的长牙上,等待昆虫因为象群经过而受惊蹦跳,享用一顿无需费劲就可取得的美餐。
和其他母象不同,卡拉的象牙总是空空如也。安澜认为那是因为它已经太过年长,象牙也已经太过壮观,不得不牺牲一些曲度,所以无法像年轻后辈那样为鸟儿提供一个完美的站架。
除了蜂虎以外,飞来的还有许多红头奎利亚雀。
象群对这种鸟儿不怎么感冒:阿伦西亚和其他壮年母象时常会在象群周围来回跑动,骤然加快速度,挥舞象鼻,希望把它们统统赶走。
安澜从卡拉口中听闻,那是因为红头奎利亚雀会在特定时节组成遮天蔽日的一大群,足足有数万乃至数十万只,上层、下层交替起飞、降落,像被风吹动的草浪一样迁徙。在这过程中,它们会“袭击”附近的两脚兽,“袭击”象群,“袭击”其他动物,还会把最宝贵的食物和水资源消耗殆尽。
比起对第一种鸟儿的平和态度,对第二种鸟儿的厌恶态度,象群对第三种鸟儿就热情多了。事实上,它们也是停留时间最长的鸟类,自降落以来就始终陪伴着象群,好像完全没有打算要离开。
如果天空是海洋,大象对它们来说一定像是一座座移动的岛屿,可以休憩,可以搭乘,可以舒舒服服地去往随便什么地方。这群大约六十多只牛背鹭不知道从哪片沼泽飞到这里,一看到卡拉象群,就降低了飞行高度,直到和它们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