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熟人之间的交道。单刀直入,有事说事,连敬语都省了。他见她如此神采奕奕,终归放了心,转而调侃她:“一年前这时候,你给我发邮件,还知道留个敬祝教安的问候语呢,现在怎么回事,连‘您’都不说了?”
“啊呀——”她长叹,脚跟用力一跺,“繁文缛节!”
虽然这样说着,嘴上却迅速改了口:“谢谢荒木老师。可以了吧?”
他很满意地说可以。走到停车场,挥手和她告别。身子已背过去,一颗心却仍在胸膛里跳跃,扑通扑通,随那句“老师”,溅开圈圈的涟漪。
海原祭终究是圆满落幕了。他忙前忙后,比往年都操劳许多。对外说是一回生二回熟,把学生会的小孩当成自己学生看;心里其实也知道,如此辛勤,多半是为了替她分担。那可真是个多事之秋:不知是谁想出了教师摊位的主意,文艺部和秘书部为了账目报销纠缠不清,游园形式改为挑战赛,需要和各班级社团对接,同时安排一批学生会干事负责挑战赛的名次统计和奖品发放……一路过五关闯六将地走来,连他都觉得这女孩不简单。暗地里,指导学生会工作的老师也和他聊过,说校方今年是很可能把推荐名额给她的。
她当然不知道这些。抑或知道了,但没有完全把握,所以也并未放在心上。这半年来,她的情绪比春假时平稳多了。有回拜托他假装兄长,陪同去精神科检查。医生说是疑似双向障碍,她认真听着医嘱,走出诊疗间,就把病历一叠二、二叠四塞进了口袋。他问她,下月是否要来复查。她说不必了,我知道不是这个病。
他带她去医院后门口的拉面摊吃午饭。斜风细雨从半拢的门帘外飘进来,她说,很多人都会有这么一段经历吧,因为天气,因为时运,或者干脆因为青春期。只是在我身上表现得明显一些。“会过去的。”
然而他并不觉得一切都已过去。她吃面的样子很认真——或许用“认真”来形容吃面,本就是奇怪的说法,可他又找不到别的形容词——眼神定定地望着刚端上来的抹茶豆腐,连这放空也一样认真。
他想,她大概是找到了和情绪相处的方式。就像当初他为了排遣虚无下水游泳,痛苦并未消失,只是沉入水底,以安静的姿态潜伏,保持静默。人浮在水上,手脚轻盈,却依然能感觉到那痛苦的存在。如同重力,只是暂时与浮力相抵,一旦离开泳池,依然会迅速找上身来,是还不清的债务。
但也正是在这泅水的时刻,她自身溶化在水中。越来越沉静,越来越深邃。一眼望去,潋滟的波光如同泳池的鳞片,整个泳池如同鲸鱼的脊背,望不到头,望不见底。
又是海原祭过后,秋高气爽的周末,他和学生会演话剧的小孩一同去野餐。人已经换了一批,习惯却固定下来,他还是带上了相机和胶卷,打算为他们拍照留念。他们叽叽喳喳吃完了饭,坐在草坪上,说要玩国王游戏。他推脱不能,也被拉下水,拿着国王牌子的同学点到他,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