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碎片里的庄忱继续摸索,磕绊了几次后,才终于走到桌边坐下。二十三岁的庄忱,一样一样摸着那些礼物,把异兽的指甲套在变异甲虫的铁镰上,又把这个搭配组装进已经很乱套的机甲模型。他像是很久没得到过这些……相当认真地摆弄、认真地一个人坐着玩,就这么一直专心地玩了几个小时。“留音石。”庄忱开口,让房间里能记录声音的石头亮起来。“礼物,我很喜欢。”他说,“谢谢。”“把它们和我的斗篷一起下葬,花放在碑前。”“告诉阿克,我去‘残星’巡视了。”年轻的皇帝慢慢说完这些话,留下那件斗篷,搭在椅背上。他最后还是没舍得项链,摸索着拿起那条套在机甲脖子上的琥珀项链,拿在手里晃了晃。“是什么颜色?”他问。没人回答,留音石的光已经熄灭。他也不在意,把琥珀项链就这么挂在脖子上,哼着歌,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暖宫。凌恩追出去, 那个影子就消失。这只是一块遗留下的碎片,它里面含有极为微量的残余意识,被凌恩手中的星板吸收。星板的一角多了个琥珀色的光点。随着光点变亮, 房间里所有东西的影像, 也一样接一样淡去。被庄忱仔细搭起来的、造型相当独特的礼物堆, 盛放着的鲜艳花束, 还有那一件搭在椅子上的半旧斗篷——这是庄忱的旧物, 他从十几岁起就披着它。这件斗篷如今在棺木里,覆着年轻皇帝的遗体。凌恩想看清它,加大精神力灌注, 快步过去伸手,在消失之前捞住斗篷的一角。柔软的布料在他手中变得透明。不论精神力再如何汹涌、再不知珍惜地被强行灌注进来, 那片空气都不再波动了。……但这也已经足够。精神链接陡然断开,这种脱离绝对不算好受,凌恩的脸色迅速苍白下来, 极力咽下喉中闷哼。——在那一瞬间, 由于精神力的极度空耗, 他听见无数声音。那是种庞大、嘈杂、混乱到令人极度不安的声音。上一刻还是柔和的呢喃,下一刻就变成咄咄逼人、怨声载道, 喜悦的欢笑伴随厉声呵斥,虔诚祈祷和凄厉诅咒重叠, 教堂的钟声混杂翅膀拍动、乌鸦嘶哑哀鸣。凌恩扶着椅背,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甚至渗出冷汗。暂时性的精神力空耗, 还不至于让伊利亚的战神落到这个地步。他只是第一次听见这些声音。
因为精神力的天赋实在异常强悍, 凌恩从未听过这些声音,从不知道它们原来……这么吵。原来这么吵。凌恩忽然快步离开房间, 他推门而出,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是因为要追赶什么,而不自觉地跑起来。他离开暖宫,离开葬礼的范围,追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他和一群孩子擦肩而过。这些孩子年纪太小了,从没见过伊利亚的皇帝,又尚且不能理解葬礼的哀痛,只知道这时候街上安静,追逐着跑过小巷。是一群完全健康、极为活泼的孩子,跑起来像是飞一样,壮实得像小牛犊。在庄忱死后的七年里,伊利亚星系出现越来越多这样生机勃勃的孩子。那些一座接一座建造起来的白色高塔,接天连地,变成庞大的沉默护罩,将整片星系庇护其中。凌恩的脚步慢下来,星板探知到新的碎片,他在街角重新看见那道影子。……年轻的皇帝倚在街角,看起来很疲惫。他背靠着粗糙砖石,手撑在一座白塔上,垂着眼,半跪在那些小孩子跑过的石板路。凌恩知道这只是残留下的影像,可他无法不走过去,试图搀扶庄忱:“为什么乱跑?”“你该休息。”凌恩低声说,“你不该这么晚出来,不该乱跑。”碎片中的庄忱看不到他,只是在撑不住的时候,就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住冰冷墙身。凌恩半跪下来,徒劳地帮他把掉落的斗篷理好。他将刚恢复的精神力不加珍惜地灌注进去,不顾这只是块碎片,想要直接抱走庄忱。……可只是刚刚伸出手,一道快步过来的虚影就穿透他。他干涉不了、改变不了,这只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影像。庄忱不需要被抱,庄忱已经死了。“……陛下。”来的是个少年侍从,跑得气喘吁吁,紧紧扶住庄忱:“您怎么又乱跑?医生说了,您需要休息。”这些少年侍从,也都是庄忱捡回去的。凌恩现在知道了,他们对外的身份是“侍从”、“护卫”,其实都被很好地养大,长成了非常出色的年轻人。“太闷了。”庄忱被他抱扶起来,“我想练练走路。”“练什么走路?您本来就走得很妥当,只是最近生病了,身体太虚弱,没有力气才会这样。”少年侍从一口气说:“您太累了,现在站不起来,一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走了太远……您该立刻休息。”少年的个头已经窜得很高,因为常年刻苦训练、营养又完全跟得上,长得非常健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