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当事人中的一个,甚至迟钝到从未察觉过, 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联系。……凌恩盯着手里的星板。那颗银灰色的光点,稍一变换角度,就能折射出仿佛是某种贝类的奇异珠光。这让他很想再买一件这样的斗篷……他早该买一件这样的斗篷, 做庄忱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小皇子穿着那件银灰色斗篷的时候, 实在显得神气可爱——庄忱很喜欢骑马, 从不好好拎着马缰,抱着胳膊坐在慢悠悠走的白马上, 银灰色的斗篷被风吹动,就泛着耀眼的流光。回过神时, 凌恩已经走到那间斗篷店前。他碰到星板的部分仿佛有针刺、仿佛在灼烧, 这是灌注精神力过度的反应。凌恩把它攥得更紧。他没有敲门——但在伊利亚星系, 大多时候也用不着敲门, 精神力会告诉人们有来访的客人。有人把门拉开, 不是老店主,是个年轻人, 和老店主长得有六七分像。年轻人看了看他:“买斗篷?”凌恩仍盯着星板,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十分卑劣,不过是种毫无意义的逃避,用以自欺欺人地减轻内疚。但他无法控制,那些在过去的十年里,那些被他刻意忽视、从未做过的事,从他的胸膛里蔓出荆棘,支配他的身体和喉咙。“……银灰色的斗篷。”凌恩低声说,“像这种颜色。”年轻人:“没有。”凌恩攥着星板的手停顿了下,他垂着视线,什么也没问,就将星板收起来。“对不起,元帅阁下。”年轻人大概也觉得自己态度过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重新回答,“我父亲不做斗篷了。”凌恩问:“他还好吗?”“他去了葬礼。”年轻人说,“去检查他给陛下做的最后一件斗篷,合不合适,能不能完整地放入棺椁。”这是句叫人完全无法回答的话,尤其是站在门外的这个客人——年轻的店主很清楚地看到,这位伊利亚星系的战神听见这个回答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流失殆尽。但年轻人还是低着头,继续把该说的话说下去:“父亲很后悔,他的斗篷做得太慢了,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后悔的事。”“他以为,斗篷慢一点做好,陛下就能再多坚持一些时间……活着的人总是这样希望。”年轻人低垂着头,一直看着地面,“父亲说,他的脑子完全糊涂了,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决定。”“陛下明明很需要休息,很需要。”
年轻人说:“这些年里,父亲都一直在念叨,一定是他做得太慢,陛下等不及了……”这些话被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不加转圜和掩饰,就像店门口代表哀悼的柏枝和卡萨布兰卡百合。所以凌恩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看了一阵那些柏枝和花束,向年轻的店主点头致谢,就想要离开。在他转过身时,却又被身后的年轻店主叫住:“元帅阁下。”“很多年前,你们来店里买斗篷的时候,我也在,那时我和你们差不多大。”年轻人一口气对他说,“我给小殿下搬了椅子、倒了茶,还拿了一盒饼干。”凌恩沉默许久,才低声说:“谢——”“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和我道了谢。那是我见过最礼貌、最好的小殿下,我为那一天的经历激动了好几个晚上。”年轻人说:“我只是想说……他当时看起来非常累,非常不舒服,可能是茶和饼干无法解决的问题。”年轻人低声说:“您从未真正问过他‘还好吗’……对吧?”——即使这是句非常普通、非常容易被说出来的客气话,凌恩刚刚还这样问候老店主。在很多年前,那个骄傲地抬着下颌、腰身笔直,牢牢撑着红宝石拐杖的小殿下,的确很能硬撑……很能装作若无其事。但伊利亚精神力最强的人,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能发现几十米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所以凌恩从未发现庄忱不舒服到这个地步、虚弱到这个地步……原因或许也只有一个。他从未真正仔细地看过庄忱。这是个早就被努卡他们达成共识、连凌恩自己也承认的事实——可直到这一刻,它才被重重砸下来。凌恩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它像是从鼻腔和喉咙里一起冒出来,久违的疼痛令他眼前有些泛黑。凌恩透过年轻店主和门的缝隙,盯着里面那张桌子。那里面也有碎片,他在那里看见十四岁的庄忱。小皇子裹着黑斗篷,靠在宽大的木椅子里,慢慢啜饮加了蜂蜜的热茶,苍白的脸庞仿佛永远都不会转暖,漆黑眼睫垂下来。那个时候的凌恩被他支使着去付账、去打包、去做杂事,忙得团团转,似乎的确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于是坏脾气的小皇子找到空子,闭上眼偷偷睡觉,身体一点一点陷进椅子里……极不安稳的睡眠让单薄的胸膛也开始起伏。碎片里的影子开始做梦,显然不会是什么好梦,梦魇见缝插针,把落单的虚弱猎物拖进去。凌恩无法忍受,他低声向年轻的店主道歉,快步过去,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伸手抱住那个影子。……看见闪烁的星板,年轻店主就知道了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