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这全是因为他。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怎么会有人认为他有精神力天赋?他对着这样的庄忱,甚至看不出庄忱很难受。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缩着,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衬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你是谁?”小殿下向衣柜深处退进去,“我不认识你。”凌恩沉默下来,看着自己空洞的影子。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是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时更痛苦……还是现在,这种伪装的镇定下,持续被解剖的心脏更难熬。但这样的念头冒出,他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甚至师承自努卡——努卡评价他的所有话都完全正确。他在最该痛苦的人面前,说自己痛苦。在最难熬的人面前,在这个人已经熬到死亡,葬礼结束后……他开始说自己有多难熬。能有多难熬?他当初就这么问庄忱——不过就是接过皇冠,做个皇帝,有数不清的人盼着做这种白日梦。他从不给庄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滚热柔软的一颗心,逼进最冰冷的牢笼里去。现在他对被自己手刃的一颗心……说自己难熬?这太荒唐、也太可耻了。主体的归来,让这些碎片也跟着苏醒,而主体放弃的记忆,似乎也会影响到这些碎片。衣柜里的小殿下同样不再认识他,也不再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他被抵触、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称是“从前线回来的人”这种资格。衣柜里的小殿下蜷缩着,用厚实的大衣把自己埋上,只露出苍白的小半张脸,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他问凌恩:“……我爸爸妈妈呢?”“我带你去找他们。”凌恩低声解释,“我需要……我需要模拟你的意识波动频率,找到你的爸爸妈妈。”小殿下的碎片睁着眼睛,蜷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呼吸很微弱。“我死了。”碎片问,“是吗?”凌恩尝见喉咙里的血腥气。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也许早就被剖干净了,也许泵血的不过是个空壳。他亲手杀死这个狼狈过头的自己,换成足够平和足够温柔的来,单膝点地跪下:“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碎片并不受他欺骗,伊利亚的小殿下很聪明,根本不会被任何善意的谎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