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规矩到迂讷的秦王,不知道能以什么名头、什么借口,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这一路上,时鹤春还在不停突发奇想,向秦王殿下禀告想去的地方。时鹤春想去茶楼,想去工坊街,想去糕点铺。时鹤春想去城隍庙,想去算命摊。时鹤春想去江南……“……”大理寺卿一共就五两银子:“时大人。”这次这个“时大人”叫得就动听,时鹤春笑得又咳,这次再忍不住,翻天覆地咳软了胸肋,几口血接连呛出来。“别怕,这是淤血,大夫催着我吐出来……催了好些天了。”时鹤春闭着眼睛,空出只手拍秦王殿下,“我这是心有郁结,如今没了。”秦照尘被他唬住,死死抱着软在怀里的时鹤春,低声问:“跟我回府歇一日,行么?”时鹤春当然乐意,唰地睁开眼睛,半点看不出是个刚吐血的人,一把扯着他:“你说的。”……想起这些事,就好像凌迟之余,又有飘香的新酒佳酿浇下来。秦照尘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兄陪着自己,又重新走了茶楼、工坊街和糕点铺。又去城隍庙进了香,去算命摊测了测字。秦照尘给时鹤春买了新茶,买了几斤时大人最喜欢的糕点,买了工坊街上的陶埙竹笛、又买了个风筝。秦照尘拎着这些满满当当的东西,站在城隍庙前,看着掌心的一个“鹤”字,怔怔出了会儿神。算命的对着这个字,测他有天降横财。半准半不准,横财不是天降的,是前些天打井,从地下挖出来的。……挖出了个据说是秦王府的旧库,这也是为什么,大理寺卿最近烧寒衣、买纸墨,显得好像很有钱。秦照尘慢慢收拢手掌,将那个字藏起来。他定了定神,对萍水相逢的孤魂兄说:“在下……想去江南。”孤魂兄:……大理寺卿腰间的官府印信,被一阵风拎着晃了晃。秦照尘低头看清,笑了笑,扯下来抛进枯井,攥着袖子里那壶酒:“在下想去江南。”倘若有幸……有孤魂作伴相陪,能陪他聊聊过往,看他写时鹤春的传记,路上大概会不寂寞些。倘若没有,那就一个人去。孤魂沉默了良久,久到风起天寒,久到日落西山。孤魂在他袖子上写:可。孤魂写:秦大人。孤魂写:去江南要三千两。秦大人:“……”……庄忱就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殿下,根本不知道出一趟远门要花多少钱。
穷成这样了,时鹤春给他留的那些银子,秦照尘还不肯动。时鹤春当初假托“秦王府旧库”,一共也就埋下去了五十两银子……是当初科举的钱没花完。时鹤春本来想着,哪天挖出来,逗秦小世子开心的。谁知道本朝的清流砥柱能穷得这么惊天动地,一个暖炉都买不起。……足足五十两雪花银。五十两啊。可把大理寺卿厉害坏了。知道了下江南少说要三千两, 大理寺卿回家的路上,说的话就少了很多。孤魂兄于心不忍,给他写:走过去也行。盘缠实在不够, 照尘和尚其实还可以化缘。一路化缘, 慢慢走过去, 或许心里也会慢慢变得好受。佛法是渡人的, 当初小和尚这么教时小施主,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孤魂:这个花的钱少。秦照尘回过神,笑了笑, 摇摇头:“在下……没在想这个。”他并不真为银子发愁。时鹤春已经不需要那个暖炉,不必买了。那么除了府上人生计口粮, 就没什么地方,还非得要银子。至于江南,就像孤魂说的, 一路走过去也没什么不行, 要走的不过是条江南路。路而已。这世上最艰难的路, 他和时鹤春也走过,走到了头。秦照尘也没在想佛法。虽说有些时候, 照尘和尚也会忍不住想,倘若他不还俗、不回秦王府, 不硬要踏入这条红尘道, 此后的世事会是什么样……或许时鹤春不必护着他, 就做个寻常的、不高不低的佞臣……也或许时鹤春当官当腻了, 发现原来花天酒地也没意思, 就跑去江南当富家翁。时鹤春是一定很会挣钱的,到时候一定也比做和尚的有钱的多。在江南烟雨里当了富家翁的时施主, 一定也看不下去疾苦,忍不住施粥救人。救了人以后,又要把由头往他身上甩,说是和尚念经念得头疼,说这些粥铺是秦大师父慈悲为怀讨来的。……每每有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多想一阵。他对时鹤春太过熟悉,风采举止历历在目,不消太费功夫,就能想出那该是多潇洒恣意的一只灵鹤,在烟雨亭台间自在逍遥。这在佛法中,算是我执未破,算是妄念深重。所以秦照尘也只有太想喝那壶酒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想一会儿,然后把酒放回去,继续做该做的事。如今该做的事,差不多算是做完了,秦照尘不想再管佛法,也不想再做大理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