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是在想,府上的人事安排得是否妥当,倘若这就走,有没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孤魂大概是听得皱了眉。一阵风卷地上浮尘,给他写:才一年。孤魂:秦大人要的世道,一年就妥当了?秦照尘看着那些字,反思了一阵,是否自己又犯了老毛病,给萍水相逢的孤魂兄,也啰嗦了太多家国天下、国计民生。……没什么世道是一年能改的,这的确是大理寺卿心上刺,如今满打满算,只不过是将该杀的人杀净而已。先破再立,这世道要转好,还要再兴科举、选贤臣,再扶一个清正刚直的首辅,定朝堂风气。大理寺卿心里清楚,念头清明,只是走不动了。走不动了,秦王殿下如今是正道魁首、清流砥柱,站在朝堂上,手底下的累累血债足以震慑宵小……倒是也可做一尊无心的怒目金刚。可他偏偏有心,时鹤春保下了他一条命,也保下他一颗心。这颗心茫然空寂,比小和尚午睡过了头,醒来时只身一人,大殿空荡漆黑、泥塑木像漠然伫立,那样举目四望的滋味,还要更难受。因为那样举目四望的时候,角落里尚有一只小仙鹤,鲜活漂亮,得意洋洋地把他招过去,往他手里塞一把蜜枣佛珠。这些话,秦照尘从未跟旁人说过,即便是昨晚,也不曾向夜归的小仙鹤透露半分。他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心头巨石松动,又难得有萍水相逢的孤魂相陪,故而能慢慢说得出来。……一念及此,秦照尘才发觉,身旁的孤魂许久没再写什么新的字。秦照尘怔了下,试着开口:“孤魂兄?”无人回应,风走得懒,几片迟落的寒叶叫霜打透了,慢悠悠飘下来。或许孤魂在想事,或许孤魂有事先走了,也或许……孤魂晚上也是要回家的。秦照尘这样想了一会儿,也就重新迈开脚步,慢慢往府上回去。——孤魂的确在想事,庄忱坐在树枝上,看着下面踽踽独行的秦照尘。系统捡起那几片霜叶,飘到他身旁:“宿主。”庄忱接过来,他如今是鬼魂,身上不带半分热意,本就枯干的叶片一到他手上,最后些许颜色也褪去。系统按照庄忱的交代,飘进那口枯井里,把大理寺卿扔掉的官府印信捡回来:“宿主在想什么?”庄忱说:“不该喝酒。”就像时鹤春陪秦照尘下去放粮,在快死时说的……要是不喝酒,其实就不会和秦照尘走到这一步。要是不醉着,时鹤春会是个相当标准的奸佞。一呼百应法力无边,和要走清流正道的秦照尘彻底割席,嚣张放肆荒唐一生,再死在该死的时候。
可时鹤春偏偏不能不喝酒。这具身体经脉俱断,要靠酒力舒筋活血,旧伤横亘狰狞盘踞,也要靠酒止痛。按顺序排,这是庄忱接手的第二个世界,酒量都还没锻炼出来,这一辈子就直接叫酒泡透了。一壶接一壶冷酒灌下去,醉到上头,总会有些原本不在计划里的事,就这么忍不住做了。于是留下来这样一个秦照尘。“是我没处理妥当。”庄忱实事求是,拉着系统反思总结,“不该喝酒。”系统飘在宿主身旁,心说这又怎么能怪宿主——谁来过这样的日子,能撑得住不醉不痴不嗔,做个无心不痛、法力无边的不坏金刚。秦照尘都撑不住,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多少穷凶极恶的浊流都碾不碎的一颗铜豌豆,一样撑不住。是这世道不好,这世道不让好人得偿所愿,不让有心的人活命。系统不赞同宿主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那个印信擦干净,交给庄忱:“宿主。”庄忱接过来,收进袖子:“走,去看看大理寺卿回家了没有。”他从树枝上飘下来,看见一片长得很漂亮、红透了的霜叶,顺便拿寒衣的袖子垫着,给大理寺卿捡回去。……日落月升,暮色消散进茫茫寒夜。入夜了,回秦王府的就不止是大理寺卿一个。秦照尘这条路走的缓慢,他心中有事,走着神只知迈步,直到察觉阴风阵阵,才倏地回神。回家的影子一个,回家的人却不止。漂漂亮亮的小仙鹤不知从哪冒出来,也不说话,学他背着手,学他踽踽行。秦王殿下就又走不动,定在原地。秦照尘胸口茫茫然剧烈起伏,眼里凝定着眼前身影,像是刚想起要怎样呼吸。“想什么呢?”他的小仙鹤回头,弯腰打量他,“听说秦大人要去江南?”秦照尘原本不敢告诉他这件事,被时鹤春点破,肩背微僵,咬了牙关,不敢胡乱说话。他不敢让时鹤春知道太多,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扔了大理寺印信,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袖子里有壶酒。莫非时鹤春交友广泛,与他白日所遇的孤魂其实认识?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时候依然这么想,依然丝毫觉察不出不对劲。但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种时候——在熬到云破月明、千古清名举手可摘的时候,偏要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