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1/1)

这一年,大理寺卿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诛奸革弊、除恶务尽,耗费的心力是常人想象不到的。如今既然难得有了场可堪安眠的梦,不论好坏,且先睡着,慢慢就会好了。杭州大理寺的官员悬心吊胆,在官署守到半夜,被一阵森森冷风吹得昏昏然睡去,再醒来就已经天亮。没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这倒也不奇怪,白龙鱼服——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访,见首不见尾也正常。秦王冷峻严厉,最不喜人巴结讨好,自然也没人敢犯忌讳,去打探什么行踪。早知大理寺卿铁腕锄奸的名声,下头的官员第一保命、第二保乌纱帽,如今没动静就是最好的。大理寺卿没抓人,下头自然各自兢兢业业做事,不敢有须臾马虎。……于是自然也就没人在意,江南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里,有那么一座不算起眼、但风景位置都绝佳的,叫人毫不客气拿银子买到了手。庄忱坐在窗边,就着一窗烟雨好风,跟大理寺卿下棋。大约猜到秦照尘走神是因为什么,一封告假奔丧的奏疏,就被塞给到了这份上、依旧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秦照尘握着棋子,怔忡一会儿,慢慢笑了下:“多谢……孤魂兄。”白日里他看不见庄忱,只能看见落子,看了一会棋盘,将手中黑子落下去。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这辈子大概也改不了。丢了大半魂魄,心神恍惚,还低声解释:“在下并非奔丧,在下家中……无人可丧了。”“在下是来做梦的。”秦照尘说,“梦太好,舍不得醒,舍不得走。”孤魂知道:睡你的。孤魂沾着雨水,在桌案上写:谁不准你做梦了?孤魂:管天管地,还管人做梦睡觉。这话语气又太像时鹤春,秦照尘心胸既暖且痛,勉强笑了笑:“没人……”秦照尘低声解释:“是在下睡太多了。”他其实知道,不该这么整日地睡,可一坠进那场梦里,就沉静安稳得醒不过来。可他不能一直睡,他还有要做的事。他要替时鹤春活这个名字,要替时鹤春长命百岁,替时鹤春看看海晏河清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百年之后再去找他的小仙鹤交差。不论到什么时候,日子到什么份上,答应时鹤春的事,秦照尘也绝不会食言。秦照尘请教孤魂:“阁下若觉得……日子不好熬,有什么好办法?”庄忱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阵。

的确有办法——比如不把这段日子当成是自己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同记忆剖出去,当成一场不受影响的旁观。如果不是这个木头非得给时鹤春作传,给他写了一尺厚的问题……有许多事情,其实已经打包进记忆,不那么好翻找了。这不算是多好的办法,顶多是在的确不好熬、的确不好受的时候,用一两次,来应个急。毕竟一个人三魂七魄,能装的东西是有数的。剖去的部分越多,剩下来的也就越少,倘若有朝一日只剩空壳,活着更索然无味。所以这法子也没法教给秦照尘,大理寺卿现在三魂七魄看着就不全,不能再剖了。孤魂写:没出息。大理寺卿:“……”秦王殿下走到今日,身上杀孽无数,满朝鸟惊鱼骇、鬼哭神愁,在这江南一隅不问世事,都能吓得一干官员头悬梁锥刺股。这世上满打满算,还只有时鹤春说过秦照尘没出息。因为秦王殿下不肯跟他从秦王府的墙头跳下去,怕摔了疼,怕一头栽进沟里。至于为什么要秦王从自家府上跳下去……倒也没什么原因,无非是一只小醉鹤无聊透顶,没人陪着玩,扑腾翅膀满院子乱窜。大理寺卿慢慢想了一阵这个,眼里就多了点笑,把这事说给孤魂听。这样聊起旧事,秦照尘的精神就好了些,语气也忍不住柔和:“我就该陪他玩……翻墙有什么难的。”孤魂:不难?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硬了硬头皮:“不难。”孤魂大概是笑了,一阵清风裹着凉爽雨气,拂过棋盘,叫人恍惚意识到春日已至。秦照尘也不由失笑,抬手用力揉了几下额角。他如今精力极差,倦意又上涌,竭力想要维持清醒,眼前景象却还是涣开。亦真亦幻……坐在他面前,同他对弈的,变成披着衣裳的时鹤春。他的小仙鹤像是还没走,身体竟也比过去好得多,轻轻松松就把他拎回榻上,让他只管睡。“既然不难,以后去找你玩。”时鹤春说,“可惜啊,有人已经把仆从遣散,府上只剩个光杆秦王了。”秦照尘无力开口,却在心里反驳阔气惯了的时大人——这有什么可惜的,秦王府根本就养不起这么些仆从。他自己住,一共就住一间房、吃一份饭,用不着人伺候,还能攒下来银子。多攒点银子,就能在时鹤春来找他玩的时候,请时大人喝好酒、吃好菜,坐临街的位置。回家的时候,雇辆最舒服的马车,再买几个新炸好的滚烫糍糕,捧在手里边吹边吃。就这么慢悠悠晃过一条街,让马车随便找个地方停下……要是时大人太想翻墙,那他们就翻墙回家,秦王殿下定然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