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再多理由,时鹤春也是来偷翻卷宗的。真在门口撞见了,肯定少不了又要吵得天翻地覆——大理寺卿不给看卷宗,时大人气得走来走去,记恨照尘和尚脑袋迂直不会转弯。“也没什么不好。”秦照尘说,“时大人气着了,就将下官绑上。”过去秦照尘怕和时鹤春吵,总是避开,到了后来才明白……能吵吵闹闹,也是好的。吵到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不会转弯的照尘和尚落下风,被气坏了的时大人绑在凳子上,被迫听时大人的吩咐。不听就不给解开。时鹤春听他这么说,也生出来兴致,索性真幻化出绳索来,像模像样捆住大理寺卿。“我可不做亏本生意。”一小团漂亮鬼从衣服里钻出来,飘到半空,让灯火闪了闪,“不陪我出去玩,别想松绑……”“陪。”秦照尘点头,“时大人要往什么地方去?”这份坦荡反而叫时鹤春惊讶,忘了继续装鬼吓唬人,半信半疑飘下来:“真的?”秦照尘被他解了绑,伸手抱住飘下来的小仙鹤。他空出只手,取过时大人手里还捏着的第十六份卷宗,工工整整码放在一旁:“真的。”秦照尘拢着时鹤春,只觉怀中凉润如水,低头时就对上那双清凌湛澈的眼睛,心神不觉摇动,竟是不剩半点秉烛夜办公的心思。大理寺卿闭上眼,将那一份恍惚压下去,低声求:“时大人,带我出去,透透气。”这三年来,秦王殿下最大的进展,就是把“大人”、“时大人”念得柔和轻缓,珍之重之,再不像过去那么冷冰冰。时鹤春就愿意听了,被哄得扬眉吐气,高高兴兴,耳朵甚至还有点红。从小到大,时鹤春都最喜欢听好听话,怎么会不喜欢被叫“时大人”。一句话百样说,这是秦照尘很久以后才想通的事。他早该多练会些好听话,哄他的小仙鹤高兴。“今天怎么知道透气了。”时鹤春嘟囔,“稀奇,榆木疙瘩也会开窍……”这可是大理寺卿自己要扔下公务跑出去的,不干他的事。开了窍的榆木疙瘩被他拉着起身,去了官袍、摘了獬豸冠,换上轻便常服……时鹤春做这些事,天然就行云流水,动作轻柔利落,仿佛春风拂袖。秦照尘被他理衣襟、束衣带,浑身上下不会动,听得清笃笃心声。“想什么呢。”时大人没半点自觉,时常忘了做鬼的事,一边飘一边以为自己还活着,像过去一样趴在他背上,“去哪玩?”
凉润气息浸着肩颈耳廓,照尘和尚只觉心惊肉跳,盯着那盏跳跃烛火,低声慢慢咬字:“听凭……施主吩咐。”他叫施主,那时鹤春可就不客气了。做施主的时鹤春,可比后来做佞臣的时鹤春更霸道得多,敢扯着小和尚就往外跑,敢偷藏小和尚的佛珠。时鹤春当即将卷宗一拂,挥袖灭去摇曳烛火,扯了人径直出了大理寺,熟门熟路,往灯火最亮的一条街里扎进去。……沉迷公务的大理寺卿,到这时候才发觉,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满目琳琅、热闹非常,竟像是在过什么节日。“小师父日子过傻了?”时鹤春扯着他,回过头,“今日腊八……再有两天,该过年了。”秦照尘有些错愕,抬手揉了揉额角。时鹤春就愿意看他这样神色——不是苦大仇深、只身补天裂的栋梁材,还像是当初寺庙里念“阿弥陀佛”,木木愣愣的小秦师父。“就算只咱们两个过,你也该置办置办……也轮到你置办了。”时鹤春挺满意,拍拍小师父的脑袋,扯了秦照尘往坊市里走。往年这事都是时府代管。秦王府的除夕夜,时大人避嫌不去,但秦王府的年货,都是时大人一件件挑的。时鹤春熟门熟路,教一心为官的大理寺卿:“办点年货,银子在你袖子里头了。门神、桃符、屠苏酒,回头再收拾收拾,洒扫干净……”他如今做了鬼,飘得比过去走路快很多,四处捡着有热闹的地方看,人越多越要钻进去。秦照尘被他拉着穿过熙攘人群,只觉耳畔叫卖声、交谈声喧嚣响亮,四周灯火明明暗暗,华灯璀璨……全落在眼前俊秀的眉峰眼尾,只觉那道身影灼灼耀目。时鹤春正琢磨哪种花灯好看,余光察觉到大理寺卿一味盯着自己,实在忍不住好奇:“又看什么——有事要说?”秦照尘回过神,摇了摇头,只道无事。如今他已有了他的时鹤春,万念皆足,诸愿圆满,哪里还有什么事。时鹤春更好奇,低头看看身上:“我哪里不对劲?”做鬼又不是一两日了,时鹤春身上穿的是大理寺卿烧的衣服,簪子是大理寺卿用一小截梅枝亲自削的,头发是大理寺卿亲自束的……就算有不对劲,那也是大理寺卿该反省。“很对劲。”大理寺卿攥着袖子,凝神摇头,慢慢学他说话,“好看,挪不开眼。”时鹤春立时美滋滋:“那还用说。”“……”秦照尘一向钦佩时大人的毫不客气,怔忡半晌,没忍住笑了。平时严肃到不行的人,露个笑就难得,时鹤春立刻抓住机会,扯着小师父:“快,再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