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师父十分听话,又笑了一个,牵住那只旁人看不见的手,走到时鹤春徘徊的那个摊位前。大理寺卿攒了三年前,不动袖子里的银元宝,摸出碎银子,买下时鹤春挑了半天的两盏花灯。五十万斤粮食,时鹤春给得毫不手软。两盏五十文的花灯,却叫这道身影纠结半晌,难下决断。大理寺卿深刻反省,是否这几日又犯了旧病,又拿“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种唠叨来磨时小施主的耳朵。其实不是,时鹤春就是喜欢挑东西。那两盏花灯都漂亮,寓意也都是叫人喜欢的吉祥话,一盏是“天下太平”,一盏是“喜乐安宁”……时鹤春一时还真没想起两个都能要。大理寺卿这事办得不错,当赏。时鹤春往他怀里抛了盏喜乐安宁的花灯,流苏摇摇晃晃,灯影摇曳:“拿着,别松手。”秦照尘将这一盏花灯拿在手里,时鹤春替他拿了“天下太平”,因为总不好让无辜路人看见一盏灯自己飘,就跳进大理寺卿怀里。左右秦王殿下怀里已经抱了一堆年货,多抱一只鬼,也沉不了多少。秦照尘走在人群里,低头看逍遥靠在自己怀中的时鹤春……他甚至忍不住想,或许对时鹤春来说,做了鬼,比做人时轻松自在。赖在他怀里、漂漂亮亮的小仙鹤,身上没什么地方牵扯着难受,两只手灵巧至极,轻而易举就将花灯的红穗打成同心结。那些伤痕不见了,仿佛连过往的创疤也消失,时鹤春每天都高兴,每天都开心,发现路旁有卖腊八粥的,就一本正经扯小师父的袖子。“买两碗,弄个食盒带走。”时鹤春出主意,“我带你去好地方。”大理寺卿依言照办,拎着那个装了粥的食盒,按着时鹤春指的路穿过人群:“九皋阁?”时鹤春奇了一声:“这也能猜出来。”秦照尘点了点头。这是京城最豪奢的酒家,他其实知道,这是时鹤春藏在京里的产业之一。他也知道,时鹤春心情烦闷到极点、身上难受到不行,又不想被他找到的时候,就会进去躲着。本朝不准三品及以下官员入酒楼,大理寺卿进不去,被拦在门口,看那一盏彻夜亮着的孤灯。时鹤春还在诧异秦大人的明察秋毫,琢磨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现在还是三品吧?”秦大人如实承认:“是。”他对朝堂威慑,缘于律法,执法杀人,不在官职高低。硬要说的话,大理寺卿这个官位从古至今,都是三品。时鹤春:“……”秦照尘笑了笑,并不停下,只是温声说:“下官如今不想做贤臣了。”
时鹤春皱眉,抬头看他神色——既非玩笑,也非赌气,秦照尘居然把这话说得相当认真。“做一做。”时鹤春哄他,“咱们府上,好歹得有一个名垂青史,说出去多好听。”秦照尘心说那也是“神仙恩公”名垂青史,他这一份传记没能带去地府,难道还不能略作删减,将时鹤春的功绩拿去折磨史官。“青史论迹,贤臣论心。”秦照尘说,“在下如今心里觉得,喝粥重要,进一进酒楼也无妨。”时鹤春第一回被和尚的歪理诘住。但做了三年的鬼,不止喝酒喝茶,也已能吃些东西……他好些年没喝过腊八粥了。的确很想喝腊八粥的时大人,尚未想出回击,已被大理寺卿和一堆年货一起从容抱着,进了京中最豪华气派的酒楼。————九皋阁最高的一层,并不比宫中那座耀武楼矮。京中百姓,大都只听个音,故而传来传去,原本的名字差不多没了,就叫它“酒高阁”。进这种地方,银元宝还是得用的。时鹤春叫大理寺卿管多了,看着银子流水一样出去、美酒一坛一坛进来,预先警惕:“不准说我,我要喝酒,要喝痛快。”今天已经是腊八,打死——打活他也不陪大理寺卿再泡在官署,鞠躬尽瘁看什么破卷宗了。接下来两天,他要大醉到除夕,要一睁眼就美美看见张灯结彩、年画桃符,要被秦照尘晃着肩膀叫醒。一个人在九皋阁烂醉过除夕,醒来冷月冷风的日子,谁过谁够,实在不是什么好梦。“不说。”秦照尘摸了摸闹脾气的小仙鹤,“等来世,我挣够了银子,也这么摆一屋子酒请你喝。”时鹤春听见这话,本该松一口气,抱着酒坛愣了一会儿,却反倒有些怔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怔忡从何而来,是因为大理寺卿实在太好说话,还是因为想不通……就算有来世,这榆木疙瘩要怎么挣够银子。都不做贤臣了,家底依然不足五十两,可给秦大人厉害到不行。史册上怎么不单开一个《穷官列传》。时大人在心里大声腹诽,拍开一坛酒,看着大理寺卿将食盒里的粥取出来,又将伙计送上的小菜摆开。走的路不远,粥还是热腾腾的。秦照尘将饴糖细细掰成小块,搁进粥里细细搅匀,喂给时鹤春一勺。临死前那段时间,时鹤春无力进食进水、喝药都十分费力,已经被大理寺卿喂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看见勺子过来,时鹤春就张口咬住,手上还在编第二个同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