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眸望了过来。
只有薛玉霄仍旧淡然吃饭。就算位至九五,此人的挑食还是一如既往,用膳慢条斯理,每一口都仿佛做足心理建设。她认真食用,忽觉周围气氛有些紧迫,这才抬首,挑眉道:“不合胃口?”
叱云风肩膀上被李清愁死死压住,她想要起身进言,直接讨论议和盟约,却因为定战侯压覆在身上的力道不能起身,仿佛被千钧重石重新迫回席上。她的指尖简直要刺入掌心,对上薛玉霄一派温和的神情,缓慢地坐了回去。
“谢陛下赐膳,外臣毕生之荣幸。”
叱云风硬生生吐出一句话。
这句话落下,李清愁这才松手,颇为友善地露出笑容。
叱云风看了她一眼,表面上还活着,实际上心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午膳后,薛玉霄终于在帐中主动提起议和盟约。叱云风大松一口气,不过这情景跟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在几次三番受到无形的恐吓压制之后,她的惧怕居然多过恼怒,尤其是看到薛玉霄似笑非笑的神情,总怕这后面还跟着一个坑等自己,声势上便弱了一成。
在大齐臣工的瞩目当中,薛玉霄与叱云风议论条件,说定夏国所属的数个部落包括在内,两年内只要鲜卑不主动进犯,则两邦修好,与民休息。作为战败方,夏国愿归还赵郡、以及太原、范阳……共河东等地,数之大约有四郡的故土,土地上的臣民皆还于东齐,两地通商……此外进献的牛羊、马匹、男奴,另有数目。
要是在平常,虽吃大败,鲜卑绝不可能付出这样的条件。胡女就像是恶狼一样撕咬土地,怎么可能轻易吐出肉骨头?然而这半年来动荡频发,可汗病势危急,内有夺嫡之忧,外有其他部落联合觊觎之祸,实在无心应战。
是无心,并非无力。
薛玉霄深知这一点。
而且她也知道,这样的和平盟约对于鲜卑人而言,不过一纸空谈。在切实的发展利益面前,只要她们安定了内乱,重新将部落主权掌握在手中,就会立刻惦记起邻居的土地……以战养战的甜头,她们吃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样的条件已经是叱云风能开出的极限。再让一步,她都无颜面见可汗,不如引颈自刎。
薛玉霄却没有立刻答应,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卸下佩剑,而是抚摸着那柄镶嵌着珠玉、黄金装饰的天女佩剑。她仿佛思索考量,又似乎根本没有考虑,只是在想她腰间之剑够不够利。
叱云风唯恐此人的杀意再加一重,道:“陛下虽是戎装军伍出身,可也要顾及臣民百姓啊!”
薛玉霄摩挲了一下剑鞘,仿佛很遗憾地松开手,忽然又问:“不属于夏国的几个部落,侵占丰州之地,朕可攻否?”
叱云风闻言双目大睁。丰州有一半本就属于鲜卑,只有三分之一曾经归属东齐,她呼吸一滞,顾左右而言他:“久闻陛下体恤百姓,怎可一意在马背上降服众人呢!”
薛玉霄笑道:“难不成以才华与美貌降服外敌?”
叱云风立即垂首:“两邦即将修好,怎可称敌。丰州之部不属于夏国,请陛下自便!”
薛玉霄沉吟片刻,道:“好。一定要代朕向可汗问候身体啊——”
因为按照她的了解,差不多就是在接下来一个不远不近的时间节点,老国主病死,几位胡女争夺太女之位,姐妹阋墙,彼此相杀,着实一出激烈好戏。
叱云风再拜应答。
随后凤阁诸臣上前,与她商量起草具体的盟约之书,以告天下。等到日暮时分,众人从围猎之地归京,正好入夜。
鲜卑使者居住京中别苑,有京卫把守。她们离去后,凤阁诸多臣工立即上前,劝说道:“陛下请以大局为重,暂时不可兴起战事啊,丰州之地地广人稀,绝非兴兵之地。”
薛玉霄点了点头,很认真道:“我本来也没想打。那地方举目只有牛羊和草地,我既然不养羊,不用先征丰州嘛。”
诸臣皆是一愣,面面相觑,唯有李芙蓉轻哼一声,与萧平雨低语道:“吓唬人罢了。把这群文官吓得一身冷汗,唯恐天下将覆灭于帝王之手,却不知道她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怎么会做对自己无益之事。”
萧平雨瞥了她一眼,道:“陛下说攻打丰州时,我见你按剑。”
李芙蓉声音一顿,良久后,突然冒出来一句:“护驾而已。”
……
六月初十,修好盟约昭告于天下,一时间边境百姓欢庆平安,四郡重回大齐版图,重归齐土的老者抛洒热泪而哭,向京兆方向三拜不止。
除却此事之外,薛玉霄也没闲着,她思虑许久的均田制终于在拥有寒门心腹之臣后得以推行。
因常年战乱,百姓流亡,许多土地资质尚可,却无人开垦。均田制将土地分给百姓,自然会破坏士族的利益……在此前高官尽是士族的情况下,只要一经提出,就会备受反对。
但薛玉霄此刻,却得到了锋利的宝刀。她麾下有数个出身不高的寒士愿为刀锋、任由陛下相执。
其中一人名为张叶君,为人忠直,性子却很急躁。她作为钦差前往州郡,监督均田制的执行,严格禁止土地买卖,禁止兼并,此行与薛玉霄当年土断一样受到几次刺杀。此人负伤后归京,深夜入宫与陛下相见。
薛玉霄睡眠不足,正犯困,与她谈了几句,就掩面打起哈欠。她抵着下颔缓缓地思考,慢吞吞地点头。
张叶君知道陛下是要深思熟虑,可她实在着急,便道:“均田令未完,便有士族群起而攻之,等到臣奉命推行科举,废中正官之职,恐怕诸卿有反心啊!”
薛玉霄点了点头,默默道:“京兆屯兵过万,皆是我之亲军,谁要反,比我胆子还大?”
世上能这么调侃自己的,也就她一人了。
张叶君被噎了一句,恼道:“陛下身为天命所归之人,不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爱卿怎么比我还生气啊。”薛玉霄感叹。
张叶君道:“臣在京中观政,陛下举措皆有利百姓,高瞻远瞩,利在千秋。这样的明主,地方公卿豪族居然还要大做文章,写檄文鼓动声讨,蒙蔽百姓,臣实大怒!”
她说着,从贴身袖中抽出一道写满檄文的绢丝。绢是名贵之物,只有地方豪族用得起。薛玉霄望了一眼,认出这是徐州之绢。
“您看。”她呈了上来,言辞激烈,“此人妖言惑众,实在当斩!”
薛玉霄接过绢丝,从头看起,她看得困意渐渐消散,边看边点头,道:“文采不错,胆子很大呀。”
张叶君听到她夸赞,不由得睁大双眼:“陛下如何还夸她!”
薛玉霄看了一眼署名,忽然扭头看向近侍,问道:“派人去凤阁问问,向徐州、或是博陵人士打听一下此人的现状。”
近侍领口谕而去,不多时,重新入殿觐见,禀报道:“陛下,此人乃是徐州陈氏嫡次女,在州郡内大肆分发檄文,明里指责陛下,暗里鼓动当地士族抗拒均田令。在这篇檄文发布当日,陈氏女郎在街头招纳家兵部曲,被乡民用木杖和农具打了一顿,如今卧病在床。要不是县官闻讯而去,及时救下,险些死于乡民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