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宁没有自己的房间,小时候在父母的脚边睡,后来有了弟弟,这个位置也不属于她了,她的父亲郭文刚用柴垛给她在柴房里搭了个台子,于是柴房便是郭宁宁的卧室。
郭宁宁曾经告诉她,宿舍的床是她长到16岁睡过最舒服的床,如果回家,那个在她六岁时搭来睡觉的柴垛台子连让她伸直腿都做不到。
如果郭宁宁在家,那她极大概率就是在柴房。
张玥循着记忆摸索到柴房的门口,果不其然一把生锈的铁锁拴在上面。她轻轻推了下门,在锁的空隙里扒开一条缝,窝着身子把眼睛往黑黢黢的里面凑。
“张玥,你来了。”郭宁宁仿佛早就料到她的到来,也没有多说话,快速地说,“外面有斧头,快把门劈开。”
“会把他们吵醒的。”张玥话是这样说,但手却已经抡起外面的斧头。
“我没有被绑住,你劈开之后我们马上就跑。”郭宁宁的声音听起来比少年时更多了些稳重,但说出来的计划还是一样危险。
张玥没有回答,开始在黑暗中寻摸着柴房的门,老旧的木门上总会有些被虫蛀的痕迹,果不其然被她摸索到了一处已经发脆的虫孔。
“你退开点。”张玥用自己带的水果刀一点点地撬开那点发脆的木头,再把斧头的一角支了进去,找了个角度把木板门直直地顶出一条完整的裂缝,只发出一声并不响亮的碎裂声。
健身教练的钱没白花。张玥松下了憋着的一口气,心里这样想着。
“我的车停在村口,黑色车,你跑得快,先去车上,你们村的人不认识我,万一追上来也能拖延一下。”张玥把自己的车钥匙塞进郭宁宁的手里。
“好。”郭宁宁没有推辞,这种时候任何矫情都是对双方的辜负,抓着钥匙拔腿朝村口奔去。而张玥则是躲在柴垛后面等了几分钟,确认刚刚的动静并没有吵醒郭家人,才顺着来时路跑出去。
来到村口时,郭宁宁已经上了车,正缩着腰把自己藏在车后座下,若是外人绝对不会发现车上有人。
“你现在有地方去吗?”张玥上车后一脚油门就朝着下山路驶去,现在并不是向郭宁宁刨根问底的时候,最要紧的还是保证两人的安全。
郭宁宁也钻了出来,双手抱胸把自己缩成一团倚靠在后座上:“方便带我去你家吗?”
“你现在才问这个是不是有点晚了,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不会来找你的。”
“那先去你家吧。”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像是老情人重新滚上床的前奏,但是张玥心知肚明,她和郭宁宁此刻都毫无情愫。
比起情人,长久将二人相连的是盟友关系。
在狭隘的少年时期,她们就不约而同地默认了这一点,无论作为恋人时发生了什么争吵,都不会妨碍到她们帮助对方的行动。这是一种默契,也是生物在危险环境下自发抱团的本能。
从z市开到郭家村花了五个小时,到现在已经零点前后,返程不比来时那样着急,张玥踩着100码的速度上了高速。
两人决定去向后就不再说话,多年的不联系到底还是给她们带来了不少的隔阂,她们不必说话也能知道对方的意图,但要让她们聊上些什么恐怕难如登天。
“等到休息站,换我来开吧。”郭宁宁把车窗摇下一条缝,让新鞋空气透了进来,夜晚发凉的风让两人都更加冷静了些。
“你现在能开吗?”高中的时候从柴房里把郭宁宁扒拉出来时,她身上不可抑制地发抖,之后奔逃的一路自己的手都被她死死抓住。
郭宁宁轻轻笑了下,这个笑声把张玥拉回到过去,接吻后她也总是这样笑,那时候她的呼吸会像小猫一样磨蹭在自己的口鼻间。
“都快三十了,不可能半点长进都没有。”
“嗯,好的。”
张玥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觉得这话说得没错。
“你现在工作得怎么样?”沉默了好一会,郭宁宁才又开口,“当律师挺累吧。”
“嗯,还好,今天刚结束一个案子。”张玥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收紧。
比起沉默,她更不习惯的是两人之间这样生疏客套的寒暄,好像她们真的就只是好久不见的老同学而已。
工作了这些年,张玥也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是碰上郭宁宁,那些圆滑的技巧都成了无用功,她们两人早就透彻地见识过彼此野兽般的内心,也对彼此毫无保留地坦露过自卑又虚荣的灵魂,在郭宁宁面前表演人情世故那一套,还不如让她在法庭上叫法官青天大女王。
她只能干巴巴地回问:“你呢?过得怎么样?”
“不太好,就那样。”郭宁宁捞过一个靠枕抱在怀里,她很明显也懒得说那些过得还行的面子话,“过得好的话,我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
张玥咳了一声,心道她果然还是从不给人留脸面,不管是别人的脸面还是她自己的脸面。
“你那个结婚的事情,证领了吗?我得看这个想怎么起诉。”张玥看见前面路牌指向休息站,降速变了个道。
“领了,我没到场,他们找人冒领的证。”郭宁宁猛然把车窗开到最大,灌进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全然吹到脑后,完整地露出了额头和脸颊,喃喃道,“有时候真想把他们一家都给杀了。”
“你没到场?那还算好办。”张玥没有理会郭宁宁的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有些东西不是在车上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你就这么信我吗?”郭宁宁的问题有些措不及防,但随即就丧失了对这个问题的好奇心,“是我多嘴了,你要是不了解我,世界上就没有了解我的人了。”
张玥心里不住地点头赞同,嘴上却还是云淡风轻:“你打来电话说你结婚的时候,我还以为去年民法修订的时候允许同性婚姻了。”
这话把郭宁宁逗笑了:“大律师,你还真是专业。”
车慢慢驶入休息站的停车场,夜太深了,只有零星几辆货车在此地休息。
两人交换了司机和乘客的身份,张玥直接在副驾驶上坐了下来。
“不去厕所了吧,再有四个小时就到了。”张玥指了指车里的操作面板,“导航录进去了,我眯一会,到了叫我。
她有些撑不住,自打接到郭宁宁的电话,她脑子里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又开了这么久的车,早该累了。
“好。”郭宁宁系上了安全带。
张玥闭上眼睛之后很快就睡着了,在车上睡觉并不安稳,只记得一片光怪陆离,似乎有些年轻时郭宁宁的影子,似乎又有郭宁宁穿着婚纱和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交换戒指,梦里的张玥并不清醒,但也丝毫没有心情起伏,她知道这是梦,郭宁宁不会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
梦变换得很快,张玥又看见了自己在工作,手上的资料赫然就是她才结束的那个案子,她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依稀记得这个案子今天已经了结,但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焦头烂额地投入到毫无逻辑的案件整理当中。
她梦里的笔记本忽然一暗,她辛辛苦苦整理的资料全部消失,吓得她睁开了眼,看见的就是已经停稳的车辆和车内晕黄的灯光。
“你醒了。”郭宁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回想了一下那个混乱的梦,其中细节已经记不清,只觉得现实真好,那个案子确实已经结束。
郭宁宁见她不开口,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已经到了。”
张玥点点头,她觉得嗓子有点难受,张不开口,下车时从车门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小口地喝起来。
“你车位还挺难找,刚刚问了保安才绕进停车场。”郭宁宁解开安全带,顺势下了车。
“怎么不叫醒我?”张玥还是有些头晕,她领着郭宁宁朝电梯走去。
“看你睡得不安稳,”郭宁宁跟在后面,她比张玥矮半个头,但脚步丝毫不比她慢,“要是知道你这么快就醒,刚才就叫你了。”
“现在倒是贴心了。”人不清醒的时候总是会把心里话说出来,话刚出口张玥就后悔了。
她们做同桌时,张玥晚自习总犯困,写着写着就趴下了,县城高中的老师从不管这些,只有郭宁宁会在课桌下面发狠似地掐她的大腿。
郭宁宁又笑了,她也想起高中的时候,张玥的大腿被自己掐得青一块紫一块:“你能当上律师,也有我当年的一份功。”
张玥只觉得郭宁宁今晚笑得太多,确实比以前那个逃跑时全身发抖的女孩成熟许多。
“进来吧,大功臣。”张玥拧开房门。
房子里还残留着食物和酒精的味道,是张玥下午带回家的啤酒和吃食。
“你该不会是酒驾过来的吧?”
“打开之后一口都没来得及喝,就接到你的电话了。幸好没喝。”张玥摇头,她站在客厅看着进门处的郭宁宁,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好像郭宁宁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
张玥站在客厅看着进门处的郭宁宁,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好像郭宁宁不该出现在这里。
在郭家村时匆忙,在车上又光线暗淡,她现在才有机会好好看看郭宁宁如今的模样。
她穿着简单的长袖t恤和牛仔裤,皮肤比以前白了些,头发也养长了不少,长相倒还是那个长相,只是眼神完全不同了。
她看起来更会隐藏自己的野心了,如果不是张玥,任谁也看不出她温和目光下掩饰的防备和精明。
真奇怪。张玥想,郭宁宁出现在这里,简直像是把两个完全割裂的世界连接在一起了。
郭宁宁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谢:“这次多谢你了。”
“为什么不直接报警?”在完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张玥才有机会能平静地问本该一开始就问的话,“怎么不找你现在的朋友?”
“报警没用,他们毕竟和我是血缘上的亲人。”郭宁宁自来熟地坐在了专属于张玥的懒人沙发上,“现在的朋友……”
她停顿了一下。
“这是两个世界的事情,不该扯在一起。”
她好像能看穿张玥的任何想法。
张玥没再多问,她现在急需睡眠:“你自便,我先去睡觉了,困的话就睡我床上吧。”
她确确实实没有任何暗示的意味,哪怕在她们成为恋人以前,睡在一起也是常有的事情,失去了以往那层暧昧情谊,郭宁宁于她而言就是自己前半生的共生体,完全没有任何避嫌的必要——更何况,单身的女人有什么可避嫌的。
想到这里,她才想起来问一句:“现在没对象吧?”
“没。”郭宁宁没有自作多情地觉得张玥这是在爆发不存在的占有欲,她明白对方的意思。
张玥换上睡衣,在企业微信上请了假,闷头就往床上倒去。
她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郭宁宁在摸索自己的房子。
说来好笑,她和郭宁宁曾经相识相助相爱,却从来没有在一间屋子里独处过。
她们恋爱时正值学习最忙碌的时候,本就是人生中最容易滑走的岁月,那点可怜的私人时间,她还得负责好姑母家的家务卫生,而郭宁宁更是要不停兼职赚那点吃用。
那种贫穷的生活是张玥如今宁死也不想再过的日子。
她们互相扶持着走出了那片噩梦,但在光明洒进来的那一刻发现,原来在黑暗的过往根本看不清身边人的全貌——她们作为情侣并不合适。
如果她们拥有富裕的时间、金钱、精力,如果他们相伴看见过更广阔的天空,或许慢慢磨合之后会成为幸福的爱侣。
但是她们生活在狭隘的角落,连让自己好好活下去都很费劲,逃离那片土地是几乎用尽所有气力才够到的成功,根本没有更多的空隙去容纳下两人之间的不合适。
强压把她们紧紧按在一起,被彼此刺伤却无法察觉到任何痛苦,因为来自外界的疼痛将这份刺伤衬托得像是一种温柔的爱抚。
一朝天亮,她们也就此走到了这份情感的尽头。
张玥看见郭宁宁,就会想起她们过去的狼狈;郭宁宁看见张玥,就会觉得那片大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
成功以后分道扬镳仿佛是患难情人的最好结局,她们不记得到底是谁先提出的分手,就像她们不记得当初到底是谁先吻上谁。
张玥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客厅里的郭宁宁把那些吃食和啤酒收拣好,走到阳台上看着外面初升的太阳,面上的表情归于寡淡,她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有些凶,所以在别人面前哪怕只是为了表现平和都得调动一些她的面部肌肉。
她的心情一点都不像在张玥面前表现得那么平静得体,身体确实是不会像以前那样颤抖了,但她的灵魂依然是那个怀揣强烈不甘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