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芸仗着主子心情好,大胆地追问:“郡主,您中意的是闵少侠,还是林公子啊?”
萧怜伊白了她一眼:“你瞎呀,瞧不出来吗?”
晓芸实则多少猜得出主子的心思,却不敢在主子面前表现得心思过于通透,笑道:“婢子愚钝,猜不透主子心思。”
“笨死了!”萧怜伊也不生气,带着笑说:“林公子美则美矣,但是柔弱,酒量差、功夫也不行。而且,我可不想跟一个比自己还美的人成亲。”
“那郡主的意思不就是……?”
萧怜伊指尖挽着发梢,脸上泛起薄红:“还是无依哥哥好,长得好,身手想必也不差,一看就很厉害。”
晓芸笑眯眯地偏过头,追着自家主子的眼睛问:“什么叫……一看就很厉害?哪方面厉害?啊?”
萧怜伊脸更红了,美目含笑又含怒,掐了掐晓芸的圆脸,嗔道:“死丫头,敢取笑你主子,找打是不是?”
……
时值盛夏,入夜后方才暑气渐消。闵无依不轻不重地连打三个喷嚏,心里犯起嘀咕:“难不成是义兄在骂我?”
他地将睡迷糊了的林阙轻轻放在榻上,打了一盆温水,像以往无数次照料沉睡中的人那样,极尽温柔地抽去腰带、掀开衣帘。
林阙瘦弱,比一般人耐热,因而着了两层丝质薄衫。闵无依揭开双层衣料,方看见因饮酒而透出浅粉的细嫩肌肤。他拧干毛巾,抖了抖热气,开始一下一下地耐心擦拭。
闵无依对于眼前这件事堪称痴迷,他记不得自己重复了多少遍,但每一遍都让他心动不已。
林阙在轻柔的触碰下,动了动身子,长长的眼睫如羽翼般扇了扇,依旧沉沉地闭合着。被酒精熏红了的薄唇微微开合,漏出一声指意不明的呢喃。
闵无依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薄唇吸引,它们比往常更饱满水润一些,透着诱人的惹火的红,勾着闵无依的意志,勾弯了他的脖子,低头轻轻吻了下去。
毛巾被随手掷开,哐当一声落入脸盆里,水花沾湿了靴面也浑不在意。
一旦吻上了林阙,闵无依便一刻也舍不得分开,舌尖轻轻舔舐着湿漉漉的红唇,像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了心爱的糖,不肯囫囵吞下,只舍得一点一点地舔舐。
舔吻的间隙,情不能自已地呢喃着“师父……师父……”
他单手撑在林阙身侧,腾出另一只手来抚摸犹带着湿度的裸露肌肤,过水后的阻滞感,让抚摸变得青涩又艳情,下身粗大的阴茎几乎立马就昂了头,轻轻蹭着另一根尚在睡梦中的柔软玉柱。
忽然,屋外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响动。
闵无依虽然情动,洞察力却丝毫不减,立刻察觉到这声异响。
他快速扯了被子盖住林阙的身体,眨眼的功夫便翻出了窗外,落在发出异响的屋顶上。
整齐码放的墨绿色琉璃瓦,在月光下静静泛着幽光。
闵无依轻盈地落在瓦片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响动。需得达到他这样的功夫修为,才能轻松做到足踏松动的瓦片而不发出任何声音。
闵无依举目四望,视野内空无一人。他刚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过敏,忽然发现瓦缝里卡着一颗圆滚滚的东西。他弯腰拾起,定睛一看——竟是一粒磨圆了的佛珠。
……
城主府北苑,墙角低矮的草木随风而动,青衣僧人足尖轻点墙头,轻且稳地落在墙垣下。
他轻轻吐纳,稳了稳急促的心跳,快步回到自己开辟的禅房,将袖袋里藏着的断线佛珠一一抖落到盘子里。
萧方楚太过迫切地想要确认林阙的身份,才使出暗中偷窥的下策。岂料,他在客房外窥见了不得了的秘密——衣冠楚楚、有名有姓的江湖少侠,竟然趁人熟睡之机、行非礼之举!而这对扭曲关系的主人公,似乎还是师徒关系!
萧方楚想到了往事,想到了自己,顿时不寒而栗。世人都以为萧方楚落发是因被胡百霞所逼,实则,他遁入空门是为林阙,久久不得法门亦是因为林阙。
“阙儿……”萧方楚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失神地念道:“阙儿……为什么是你?”
枯坐了许久,萧方楚陡然想起一事,走到桌边,捧着托盘人认认真真地数了一边佛珠——一百单七颗,少了一颗!
他心下一凉,当即又数了一遍,一百零八子少一子。不消多想,他立马意识到,必是适才偷窥时佛珠被自己不留神扯断,掉了一子。
此时折回去找,说不定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回来。
萧方楚定了定神,思量到:若闵无依没有发觉屋外动静,便不会有人察觉房顶上遗落了佛珠;坏就坏在,闵无依已然发觉了有人窥伺,并追到了房顶上。
有一半的可能是,闵无依已经发现了佛珠,但还有另一半的可能是,他没有追到人,也没有发现佛珠。
萧方楚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为这一半的可能行一遭。他足尖蓄力,一步跃入院中,再一步跨上了房顶,继而飞速掠向林、闵客房的方向。
……
离客房屋顶尚有两个起落,萧方楚便清楚看见月光下立着的一人。夜风翻动他的袖袍,青年人颀长的身姿被白森森的月光一照,竟显出几分清雅脱俗。
萧方楚冷笑了一声,暗骂一句表里不一的淫徒。
“萧郡王好雅兴,半夜三更在自家房顶上闲庭信步。”
闵无依声音极低,但在万籁俱寂的夜空里,清晰无比地传送到萧方楚耳朵里。萧方楚心中警觉,此人不过弱冠之年,内功竟如此了得。
知道佛珠必已落入对方之手,萧方楚不愿再生事端,道:“贫僧了无,打扰了少施主清净,罪过罪过。”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了无大师请留步。”闵无依淡淡道:“大师是来寻此物的吧?”
萧方楚回眸扫了一眼,但见闵无依摊开的掌心中,赫然躺着他遗落的佛珠。
整座城主府内再无第二个僧人,这个佛珠的主人是谁早已不言而喻。
萧方楚也不避讳,施了一礼,口中说着“多谢少施主”,人影已经跃至面前,同时伸手去取珠。
身手之敏捷,世所罕见。
闵无依当下也变了脸色,他知道此人功夫必定不弱,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绝世高手,如若过招,饶是他闵无依也未必能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宜。
闵无依手心一翻,后纵一步,萧方楚没有取回佛珠,两人暗中角力,过了第一招,俱对彼此刮目相看。
闵无依到底年轻一些,沉不住,笑着问道:“了无大师,我们应该没有冤仇,你屡屡窥伺视我与林兄,究竟为何?”
萧方楚也笑了:“林兄?哈哈哈哈,少施主,贫僧斗胆问一句——你与林阙真是朋友关系?”
此话一出,闵无依登时绷紧了每一寸肌肉,眼神阴沉得可怕,露着罕有的杀人凶光——他道破了林阙的身份,此人绝不能留。
眨眼之间,闵无依身形化为闪电,化掌为刃,以破竹之势直戳萧方楚面门。
后者闪身避开锋芒,立刻回以一掌,须臾之间,两人已经缠斗起来,以常人不敢想象的速度,过了三十几招。
但两人均顾忌着屋内的林阙,不敢有太大的动作,过到第九十九招时,两人同时向后方跃开,停下了打斗,默默调气理息。
萧方楚毕竟年长两轮,率先稳定内府,若无其事地叹道:“少施主,你年纪轻轻为何杀伐之气如此深重?”
闵无依冷冷道:“但凡对林无双安慰有一丝威胁,我必除之。”
萧方楚皱了皱眉,心想:此人虽然悖谬,但观其言行,对林阙的确格外紧张,如私藏的珍宝一般。
“少施主,贫僧虽认出林阙,却绝无害他之心,我与林阙……”萧方楚斟酌了一下用词:“……乃是挚交。”
挚交?
闵无依轻蔑地笑了。
与一个曾经问鼎武林的人沾亲带故,应该是很多人的愿望吧?
闵无依毫不怀疑林阙被尊称为“林盟主”之时,定是广交天下好友。然则,林阙遭人暗算的时候,这些故友去了哪里?林阙跌落悬崖生死未卜的时候,这些挚交又去哪里?
在闵无依看来,今时今日的林阙不需要什么挚交,有他一个人相伴左右,足矣。
若非一时半刻杀不掉面前这秃驴,动了杀心的闵无依是断不可能让萧方楚见到明日的太阳。但是,这秃驴深藏不露,竟是个隐士高人。
既除不掉,只能假意与之周旋。
闵无依问:“了无大师,武林人皆知,林阙早在九年前坠崖而亡,在下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口口声声称我这友人为林阙?了无大师功夫如此了得,不可能看不出他内里全无吧?”
内里全无——这也是萧方楚疑惑的地方,十三岁的林阙已经锋芒毕露,堪称江湖一等一的高手,眼前这林阙又怎会内里全无?
但他笃定自己的直觉,武功可以被废、容貌可以变换,但眼睛骗不了人。但凭林阙那双眼睛,他也不可能错认。
更何况“林出双”的容貌不过是少年林阙的成人版,且都姓一个林字,天下岂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再进一步计较,林阙“亡故”九年,而林出双的容貌正值弱冠之年。江湖上曾有冻龄秘术的传闻,莫非林阙就是被类似的秘术封印,九年之后再以“林出双”的名字重出江湖?
萧方楚深知这些秘密只能从“林出双”身上找到答案,今夜已然因为求证心切弄丢佛珠,万不可再露破绽。
他叹了口气,把所有狐疑计较藏进端方的单手佛礼,“阿弥陀佛,适才确是贫僧唐突了。贫僧见林施主与故人容貌有几分相近,情急之下错认,还望闵施主见谅。”
闵无依眯缝着眼,冷冷地看着萧方楚胡诌。
“少施主,贫僧那颗珠子……”萧方楚欲言又止。
闵无依把负于身后的手举到面前,修长的指尖夹着佛珠盘了盘,“怎么?一粒普普通通的珠子而已,对大师而言这般重要?”
确实重要。
萧方楚诵经念佛十余载,只为涤荡内心对林阙的愧疚、求林阙今生来世的福报。
佛珠断了好比自己的虔诚祈祷、潜心修行被迫中断一样,他怕自己的妄念随着佛珠断线,一并喷薄而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闵无依却是有心与萧方楚作对,他指尖蓄力,缓缓转动,竟然用柔软的指腹将菩提子碾得粉碎。
“大师,您是修行之人,本轮不到我这俗人对您指手画脚。不过今夜既与出双兄弟扯上关系,我就多言一句。不论您与林阙之间有何过节,勿要执着不忘,更不要找到林出双头上。否则……”
闵无依对着指尖吹了口气,将残留的菩提子粉末吹散在空中。
萧方楚垂下眼睑,将眼底的肃杀之气悉数掩盖,敌意如此明显,多说已然无益。他低诵佛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暗夜之中。
闵无依纵身一跃,落回院中,悄无声息地步入卧房。
刚才事发突然,闵无依连林阙的衣襟都来不及扣上,便上房捉贼去了。托那老秃驴之女的福,榻上的林阙浑然不知屋顶上发生的一切,还保持着被闵无依摆弄过的姿势,在酒精作用下睡熟了。
闵无依走到床边,掀开薄被的一角,耐心地脱去外袍,整理好内衫,重新把人安顿进丝被里。
为洗浴而准备的温水早就摊凉了,闵无依也懒得再烧热水,脱了外袍,光着膀子步入后院,打了桶凉水便往自己身上浇,动作粗鲁,一勺接着一勺,像在自我惩罚。
入夜之后的晚风,在淋了冷水的肌肤上吹过,夹着丝丝凉意。闵无依就着这股凉意,给自己心头的邪火强行降温。
萧方楚认识林阙,还以林阙挚交自居——这让闵无依深感嫉妒愤怒、焦躁不安。不论是故人、故物还是故地,都有可能成为林阙恢复记忆的契机,而林阙一旦恢复记忆……
闵无依又猛地往胸前舀了一瓢冷水,他对自己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无能小儿了,难道我还怕林阙甩下我不成?
但年少时的伤痛往往最难治愈,哪怕闵无依不愿意承认,他也还是怕的,害怕恢复记忆的林阙会重新变回当年那个绝情的人。
一桶冷水见了底,闵无依在夜风中伫立良久,浑身冰凉,隐约听见房内的动静,方才拖着湿漉漉的步子快步回房。
床上的林阙不知何时醒了,摸摸索索地擦亮火折子,正坐在床沿上穿靴。
闵无依一面走向林阙,一面说:“师父有什么吩咐,唤我一声就是了。”
“我有点口渴。”林阙说。
闵无依走到近前,接过火折子,点亮桌上的油灯,又忙不迭地替林阙温茶。
两人的手指在交接火折的时候轻碰了一下,林阙讶异地问:“你做什么去了?手怎么这么凉?”
闵无依把茶盅在茶炉上烫热,递到林阙面前,笑道:“刚冲完一个凉水澡。”
林阙望向闵无依敞露的尤带水渍的上半身,眼神下移,又看见洇湿透明的亵裤下格外明显的突起物,登时就变了脸。
靴子也不及穿,林阙起身扯过床头悬挂的外袍披在闵无依肩上,又握住他冰凉的手,把茶盅推到他面前。
“快喝口热茶暖暖。”
闵无依被这猝不及防的关心弄得有点愣怔,杯沿抵在唇边,忘记了吞咽,只是痴痴地瞧着灯下的林阙。
灯芯摇曳,光影在林阙隽雅的面庞上变换几遭,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眼前的林阙,温柔纯净、不染世俗、如天仙一般,怎么能变回以前那个狠心决绝的人。
闵无依猛地丢开茶盅,捧着林阙的脸就吻了下去。
“唔!五一……唔!”
林阙试图挣扎,奈何酒劲未退,把两人本就悬殊的体力差距拉得更大。
推搡间,又倒回了床上。
闵无依失控地狂吻着,嘴里含混地说,“师父……别离开我……”
林阙隐隐察觉今晚的闵无依不太正常,他向来沉稳,鲜少慌乱,但眼前的闵无依呼吸急促,音调也急促,像在隐忍着内心的恐惧。
“五……放……呜呜……”
林阙被堵得说不出一个完整句子,嘴唇都被粗暴的吻搓磨到发麻发痛,双手抵在闵无依胸前推拒,很快又被对方扣住手腕,压在了头顶。
娇嫩的口腔被闵无依的唇舌残暴地扫荡一边,隐隐尝到腥甜,闵无依才渐渐恢复神志似的,动作放柔放缓,最后轻啄了几下红肿的唇,松开林阙的双手,直起身来。
林阙用手背挡住滚烫的唇,濡湿的双眼含着怒意瞪视着闵无依,他本想训斥几句的,但闵无依背光垂首,表情晦暗,全无往日欺师后奸计得逞的张扬表情,林阙忽的没了训斥的念头。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闵无依缓缓抬头,眼尾有些许莹润,他带着歉意笑了笑,“师父,还口渴吗?弟子重新给您温茶。”
林阙一把拉住闵无依的袖子,眼神关切,“你……有心事?”
闵无依无言,只是默默抽出衣袖,倒茶、温茶、再把茶盏送到林阙手边,“没有,我能有什么心事,”半晌后又接了一句更像是在自我安慰的话:“只要一直陪在师父身边,我就知足了。”
……
尽管与林阙同榻,但闵无依前半夜睡得并不踏实,辗转许久,到寅时才稍稍闭眼。
林阙在晨曦中苏醒时,闵无依刚入睡没多久,林阙轻手轻脚地爬到床尾,翻过闵无依的小腿下了榻。
梳洗完毕,见闵无依仍在酣睡,林阙不忍吵醒对方,独自出了屋门,打算趁日头不算太烈,在院落里随意走走,舒活舒活筋骨。
城主府与北地巍峨高大、气派硬朗的建筑风格截然不同,沿着蜿蜒曲折的小径缓缓前行,压根儿猜不到粉墙黛瓦之后,是一处脊角飞翘的亭子,还是一座玲珑别致的假山。
一路走来,只觉沿途处处是风景,处处有巧思。
晨风拂面,林阙沿着小径信步而行,不多时便已全然看不见自己借住的偏院了。
他穿过一扇狭窄的门洞,甫一抬头,竟然撞见个青衣背影。对方循声回头,林阙主动行礼问安,“了无大师。”
萧方楚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施礼低诵佛号。
不知为什么,林阙没来由地与萧方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奇怪的是,一对上那张清冷的脸,心头便涌起千万种复杂的情绪,亲切的、依赖的、伤怀的、惆怅的,难以名状。
这条路是偏院出行的必经之路,萧方楚是刻意等在此处的。皈依佛门多年,他虽然没有得到自我救赎,但多少沾染了佛门一切随缘的心性。
经过一夜的思考,他决定今早候在这段廊下,听凭命数的安排——如果遇不见林阙,就当是两人缘分已尽;如果遇见了……
如果遇见了,那无疑说明二人前尘未了,自己尚有获得救赎的机缘。
然萧方楚这些思量,林阙是不知的,相反,他很有自知之明地认识到,自己这废物身子实不宜与陌生的武林中人产生瓜葛——即便对方似曾相识、看起来像个得道高僧。
“打扰大师清修,抱歉。”林阙如是说着,转身便欲离去。
“林施主请留步,”萧方楚叫住了对方,“贫僧对林施主绝无恶意。”
林阙顿住脚,在几步之外警惕地觑着萧方楚。
“林施主,此处是丹城城主府,当今天下,恐怕除了皇城之外,再没有哪里比城主府更为安全,贫僧若真是恶人,又怎会愚蠢到选在这种地方加害于你呢。”
萧方楚为表无害,把两只手都从宽大僧袍中露了出来,在身前一并握住佛珠,轻轻转动。
林阙觉得对方言之有理,遂稍稍放松戒备,“大师寻我何事?”
想说的话太多,尽管萧方楚已事先在心里预演了千百遍,但林阙反复提及“大师”这个称呼,竟让萧方楚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林阙耐心地等着,眼神滑过对面那方寂寥的表情,又落在始终匀速捻动佛珠、陡然间停下的手指。紧接着,林阙听见萧方楚轻声开口:
“阙儿,你真的不记得为师了吗?”
萧方楚对林阙诧异的表情毫不意外,从林阙在晚宴上与自己交错的陌生眼神,萧方楚就已经料到林阙失忆的事实。
非但失忆,还功力尽废。
不过跌落万丈深渊仍能安然无虞地活到今日,并且生龙活虎地出站在萧方楚面前,这对萧方楚而言,已经是叩天谢地的莫大恩赐。
微风吹皱一池涟漪,拂动林阙的青丝,也拂开萧方楚尘封已久的记忆。
萧方楚道:“阙儿,此地人多眼杂,不便叙旧,你可愿与为师去一处清净之所,听我细细道来?”
“那就不必了吧!”
游廊上方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爽朗话音,林、萧二人循声望去,便见闵无依足见轻点,从树梢上飞降而下。
“老秃驴,大清早的不在禅房里诵经打坐,跑到这里来拐骗我心思单纯的小兄弟,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闵无依落在二人之间,堪堪阻断萧方楚望向林阙的视线。
林阙差点被“老秃驴”三个字惊掉下巴,对方好歹是城主的丈夫、郡主的父亲,这偌大的城主府,萧方楚怎么说也算半个主人家,张口就骂人家老秃驴真的好吗?
“出双,我一睁眼便不见你身影,可把我急坏了。城主府鱼龙混杂,怎可独自乱走?”闵无依一面柔声苛责,一面轻拉住林阙手腕。
萧方楚低眉顺目,实则将眼神落在闵无依扣住的那截细白腕子上,暗忖道:此人心思缜密、善于伪装、敌友难辨,林阙如今又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让这样难测的人常伴阙儿左右,属实太过危险。
林阙全然没有注意到萧方楚的打量,还拍了拍闵无依的手背,带着歉意道:“我看你昨晚挺累的,今早不忍心吵醒你,想让你多睡会儿。”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林阙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闵无依余光瞥见萧方楚的脸色果然不太好看,索性越描越黑,“我不累,只要能把你伺候得属舒舒服服的,这点累算得什么。”
林阙不明就里地眨了眨眼,萧方楚的脸色却冷若凝霜,缓缓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打扰两位施主,先行告辞。”
林阙还了个合十礼,闵无依只是冷哼一声,拉着林阙不疾不徐地地往回走。
林阙暗自狐疑:我好像不曾告诉那了无和尚真名,缘何他要唤我阙儿?难道他真的是我师父?林阙脑海深处隐约有关于师父的琐碎记忆,只记得那是一个高大伟岸的青年,但他的相貌……
师父的相貌林阙想不起来了。
“在想什么?”闵无依观察了林阙一路,踏进房间、合上房门后,终于忍不住发问。
“我在想……”林阙用疑惑的眼神望向闵无依,“九年前,我可曾向你提及过师祖?”
闵无依心中微动,反问道:“那和尚跟你说了什么?”
林阙如今最信任的人只有闵无依一人而已,他直言道:“听他的意思,似乎他是我师父。”
哈?
闵无依挑起半边眉毛,本能反应便是不屑且不信。
但转念一想,自己与林阙初识的那个风雪天,两人相交甚短;再见面时,林阙已经是问鼎江湖的少年英侠。十八岁之前的林阙经历了什么、拜入过谁的门下,闵无依不得而知,在林阙成名之前是否与萧方楚有过交集也未可知。
顺着这个思路深究,闵无依忽然觉得后脊生凉——昨夜与萧方楚屋顶交手,从功夫路数来看,确与坠崖前的林阙有几分相似。
林阙见闵无依若有所思,迫切追问,“五一,我究竟有没有向你提及过师门?”
“没有。”闵无依眸色深沉,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我从未听说自己有什么师祖。”
林阙听罢,怅然若失地垂下头去。
……
萧方楚回到自己开辟的禅院,对着自己挥毫在墙壁写下的“无”字,伫立良久。
原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凡尘俗事再无牵挂,孰知林阙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己身边。
故人归来,念珠线断,一切都像是冥冥中的安排,既如此,我又何必作茧自缚?
萧方楚聚气于掌心,将宽大的手掌缓缓扫过墙上的“无”字,掌心擦过之处,墙土扑朔而落。不多时,墙面被均匀地刮去一层,“无”字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百霞今日没有公事,用过早膳后,本欲去女儿闺房叙叙母女闲话,正要出门时差点被急匆匆进屋的婢女撞上。
“何事惊慌?”胡百霞问。
“主子赎罪,”婢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禀主子,王爷到了,此刻在正殿等候。”
“什么?”胡百霞登时比婢女更加慌乱,她折回房中,紧张地对着铜镜瞧了瞧,又拔下发髻上素色的簪子,换了一把更艳丽抢眼的,问身后的婢女:“快帮我看看,好看吗?”
“回主子,好看得紧。”
胡百霞对镜沉吟,“不对,萧郎喜欢淡雅多一些,还是这个吧。”她取下艳色发簪,插了把素雅精巧的白玉簪,把凌乱的发丝抚平,整了整衣襟,方才带着微笑朝正殿快步而去。
“萧郎。”胡百霞跨入正殿,温柔地唤道。
萧方楚今日非但没有刻意更正对方的称谓,反倒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起身拘礼道:“城主大人。”
胡百霞平日里的豪迈姿态一扫而空,罕见地露出几分女子娇羞,“萧郎快请坐。”
她亲自替萧方楚斟了茶,又含情脉脉地问:“不知萧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问完她就觉得自己何其蠢笨,丈夫来探妻子,妻子哪有问所为何事的?难道言下之意是无事便不可来探?
萧方楚道:“无甚要事。城主大人可知,明日便是七巧节了。”
胡百霞心中默算,还真是,难道萧方楚有意邀请自己过节?她殷切地看向丈夫,一颗心砰砰狂跳。
萧方楚又道:“丹城七巧灯会闻名遐迩,听说怜伊请到府里小住的朋友来自北地,何不让她带两位朋友逛逛灯会,增进情谊?”
胡百霞那颗脑子早就被丈夫意外露面的喜悦冲昏了,全然没有察觉,不问世事的萧方楚竟主动关心起灯会和儿女私事有何反常。
她点头赞许:“萧郎所言甚是,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见这丫头对谁如此上心,也不知她是对哪个公子动了芳心。”
萧方楚:“城主看不出来吗?”
胡百霞奇道:“萧郎看出来了?”
萧方楚垂眸道:“阿弥陀佛,贫僧本不该妄议外人之事。”
“怜伊怎是外人,怜伊是你我的……”胡百霞顿了顿,担心提及前尘往事又要惹对方不悦,忙换了个说辞,“佛渡有缘人,还请萧郎指点一二。”
萧方楚等的就是胡百霞有此一问,“怜伊相中的,自然是那位闵少侠。”
胡百霞若有所觉,回想女儿谈论闵无依的神情,还真像那么回事,“多亏萧郎仔细,否则我这个当妈的,差点误了咱们女儿大事,你放心,我明天定给二人多多制造独处的机会。”
萧方楚垂眉敛目,把心里的算计悉数藏好。
萧方楚的出现就像是某种预兆,无声地嘲笑着闵无依这么多年不过在自欺欺人,时刻提醒着闵无依——林阙终归不是一只笼中雀,雄鹰终究要翱于九天。
这个想法,折磨了闵无依一整天,在萧怜伊手舞足蹈地邀请林、萧二人逛上元灯会时,痛苦值达到了顶峰。
直觉告诉他,今晚的灯会必不太平。但面对林阙期待的眼神,闵无依实在吐不出扫兴的话。
丹城不愧为江南富庶之地,城外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城内依旧一派祥和、歌舞升平。
热闹的夜市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杂耍声、吆喝声、叫好声,还有孩童们的欢笑声、长辈们的斥责声,交织成一片。
花灯装点着城市里的大街小巷,年轻男女们打着游园的名义,一边猜灯谜赏灯会,一边互送秋波。
胆小的偷摸牵个手,大胆一点的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表达爱意。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没有人会指责他们有违世俗,反而会为他们助威助兴,慷慨地送上祝福。
江南民风开放至此,饶是走南闯北的闵无依看了,都不免暗自咋舌,更别提沉睡了九年、已然有点“落伍”的林阙,好几次被男女们当街的亲昵动作惹得满面飞红。
闵无依起初那点没来由的担忧,在见了林阙的可爱反应后,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然,如果没有旁边那个多余的萧怜伊,以及萧怜伊身边的胡百霞,今晚的灯会也许会更美好一些。
“闵大哥你瞧!那边有人放孔明灯!”萧怜伊兴奋地咋咋唬唬,全然不顾什么郡主风度。
她晃了晃闵无依的袖子,嚷道:“闵大哥,我们也去湖边放孔明灯吧?好不好?”
闵无依没立即答话,而是偏头征询林阙的意思:“无双兄,有没有兴趣放孔明灯?”
林阙仰头望了望天边一盏盏徐徐上升的红灯笼,正欲回答,被一旁的胡百霞抢了先:
“林小友啊,咱们丹城有一家特别出名的糖水铺子,我看你平日喜食甜食,这家糖水铺子一定要去尝尝!”
一边说着,一边大喇喇扣住了林阙的手腕。胡百霞是长辈,又是女中豪杰,被盛情邀请的林阙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但他自打出山没离开过闵无依半步,不由地看向后者。
谁知,闵无依正被箫怜伊挽住臂弯,连拖带拽地往湖边走。
“郡主……郡主得罪了。”闵无依撇下箫怜伊,跟上林阙的步伐。
胡百霞见状,佯装不虞:“闵少侠,我胡百霞的女儿邀你放灯,莫非你觉得受了委屈?”
闵无依微怔:“城主误会,我岂敢有这个意思。”
胡百霞又道:“那莫非是闵少侠觉得,林公子在我丹城、由我这个城主亲自护卫,会遭遇什么不测?”
闵无依:“……”
这是摆明了要为女儿制造与心上人独处的机会,就连林阙都看出来了。
他的表情藏在面纱下,声音听起来淡淡的:“无依,郡主盛情难却,你就陪陪郡主吧,刚好我对城主大人说的糖水铺子更感兴趣。城主大人,有劳您带路了。”
话已至此,闵无依只好与林阙短暂分路。
林阙与闵无依背道而行,在人流中穿行了几百米,果真见到一个生意很好的糖水铺子。
老板认识胡百霞,用袖子擦了擦桌椅,请二人入座。胡百霞也不嫌弃,笑眯眯地坐了。
林阙跟着入座,由衷赞叹:“城主大人与民同乐,难怪丹城百姓能在这乱世中安居乐业。”
糖水端上桌,林阙舀了一勺送到嘴里,频频颔首。适才那点儿莫名其妙的酸涩心情,很快被甜丝丝的糖水冲淡了。
谈笑间,一个随侍俯身在胡百霞耳边低语:“主子,王爷遣人送来口信,说是邀您月下泛舟,此刻正在望月渡口等您。”
“真的?”胡百霞的惊喜溢于言表,连对男女之事最是迟钝的林阙,都猜出随侍刚才耳语的内容了。
胡百霞看向林阙,内心犹豫:就这么撇下客人跑去情郎相会,未免太没礼貌,但她盼了十几年才盼来箫方楚主动发出一次邀约,又怎么可能白白放弃赴约的机会?
林阙放下汤匙,善解人意地笑道:“胡城主若有急事,就请自便吧,这丹城夜市有趣得紧,我独自逛逛,瞧个新鲜。”
胡百霞忙道:“林公子不通拳脚功夫,独自一人行走怎么可以,我适才亲口允诺了闵少侠,定是要全须全尾地把你送还给闵少侠的。”
她顿了顿,又道:“林公子,你看这样可否,我留自己的随侍陪你,别看他年轻,身手却极其强悍。”
林阙看向侍卫,后者朝他拱手行李。林阙忙起身回礼:“那就有劳这位少侠,陪一陪我这个无趣的人了。”
望月渡口与糖水铺子相距约五里地,胡百霞若使出轻身功法,不过是几个起落的事情。但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急切,又不忍心让心上人等得太久,于是强忍着心切、压着步子朝望月渡口而去。
林阙身旁少了个胡百霞,多了个站得笔挺的侍卫,他也不好意思吃独食了,起身离开了糖水铺子。
街上的行人要么成双成对,要么成群,只有林阙身后坠个不苟言笑的侍卫,一个人寂寥地走在街上。
林阙有意驻足等一等侍卫,本想与他闲聊几句缓解尴尬,谁知林阙走侍卫走、林阙停侍卫停,后者始终与前者保持半丈距离——恪尽职守地扮演一个“影子”。
好吧,林阙放弃找他解闷的念头,鼻尖嗅到一股煎炸烤串的香气,索性寻着香味拐进一条人满为患的小吃街。
小吃街并不宽敞,摊档琳琅满目,行人摩肩接踵,林阙瞧见一个做工精致的点心铺子,馋虫又被勾出来了,正打算跟老板要份点心,发现自己压根没有银钱!
下山以来,始终没离开过闵无依,平日里的开销也都是好徒儿包干,林阙压根没有揣钱袋子出门的习惯。
“这位公子,要不要尝尝我家糕点?香酥可口,包您吃了还想吃!”摊档老板热情吆喝。
林阙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侍卫借点银钱,旋身一看,哪里还有侍卫的身影!
难道是被行人挤散了?不应该呀……
寻人无果,林阙又看了两眼诱人的糕点,偷偷把馋虫撵回肚子里。
“老板,这几样,各包一份。”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畔响起,林阙蓦地扭头,看见一个青衣和尚——箫方楚?
林阙面露惊愕:“了无大师,您不是……”他收住话头,心说胡百霞并没有明说自己去见箫方楚,许是自己猜错了呢。
箫方楚付了钱,将包好的糕点递到林阙面前,嘴角挂着淡笑:“阙儿,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食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