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宿傩的无聊神色,羂索继续说道。
忘了吗,这是你的故乡。
他遥指远方燃烧的峰峦,凄艳的火光染红了半幕苍天。
那座山,原本坐落着播磨贵族的后宅。直到族内诞生一名忌子,为避邪秽,才举族迁至东南方向的吉祥之地。
我还以为你是旧恨难消。即使过了百年,也不忘来添把火。
那时的羂索套着加茂宪伦的皮囊,举手投足都像个附庸风雅的世家子,燎原的山火染热了春风,吹动他飘摇的衣袖。
啊啊,是吗。
宿傩心中无感,只是漠然。
旧日的一切被火焚尽,宿傩没有在余烬中捡拾过去的闲心。他总是善于遗忘,那名药师的脸已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来祭奠的吗?羂索问道。
谁?
死去的那个自己。
生命真是漫长无涯啊。
某日羂索如此感叹。
宿傩瞥一眼他新换的皮囊,不由冷笑。
我不介意帮你一把,让今天成为你的忌日。
羂索摇头而笑,末了轻轻一叹。
正是因为无聊,我们才会极力找寻这世间的乐趣。如若我们只是蝼蚁般的人类,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便已经死去了。
虽是漫长,却也是件好事。
我们总有很多时间,把一个问题想清楚。
宿傩饮尽碗中美酒,垂首看向自己腕上的刻印。随着年岁增长,他的力量逐渐超过身体限制,反而对自身造成负担。以羂索的建议施加束缚,每道刻印可延长三十年的寿命。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每三十年的寿数中,会有十年的低谷期。
束缚实在是极公平的东西。一旦立下,便不可违抗。即使想要反悔,也必须先完成对方的要求,否则便要承受加倍的反噬。
宿傩少年时曾利用束缚死里逃生,只是年代久远,当初的人事俱已淡忘。当时面临着何等情境,与他缔结束缚的人是谁,彼此约束的内容为何,利得为何。宿傩偶作思考,脑中全无印象,只依稀记得是个一本万利的交易。虽然不记得前情,但每每念及,心头涌起的、如满月般充盈的畅快感却清晰无比。
那是一个完全为宿傩定下的束缚。
束缚的目的就是为了对宿傩有利。
大概是某个追随者吧。宿傩想道。
但这样忠心耿耿的侍从,却被自己的主人完全遗忘。岂不是讽刺得很呐。
但禁制与束缚不同。
禁制不像束缚,只要代价成立便可以交换。禁制只存在于结合的哨兵向导之间。只要两方同意,就可以设下禁制。禁制没有时限,可以由设下的一方拔除。即使违背了誓约,如果伴侣不要求支付代价,所受的反噬也会大幅减弱。
宿傩一直在思考,为何高专没有利用“束缚”来跟自己谈判。
现在他明白了。
“束缚”的代价过于严苛残酷,逐渐被时代摒弃。就像新世纪的人用监狱替代了旧时的水牢,用服刑年限替代了断手断脚。语言的力量在衰减,世人随口说的都是漫不经心的玩笑。
在宿傩眼中习以为常的铁律,在五条等人眼里都是陈腐的旧物。虽然知道有“束缚”这一事物存在,却不会使用。
束缚不可违抗,禁制却未必如此。
一般来说,伴侣死去的时候,会带走精神领域中的所有禁制。因此,宿傩只要在精神同步率低于95%之前杀死虎杖悠仁,再保险的禁制也会化为乌有。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五条,守着已死之人的残念依依不舍。
思念,总是让人不得自由。
“提要求吧。”宿傩说。
他的胸膛仍上下起伏着,布满汗水的躯体光洁如釉,呈现出火烧后熏然的肉色。胸前腰侧遍布的鲜红指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等他喘匀了呼吸,身上就只留下浅淡的印子,三三两两地散落着,火星般散着余热。
小鬼抱着头在宿傩脚边蹲着。他保持这个姿势有一会儿了。宿傩垂眸,看着他陷进粉发的纠结的手指。
做完之后小鬼就懊悔起来,他背对宿傩,既不说话也不交流,拒绝接受摆在眼前的现实。
宿傩享受着体内回荡的余韵,难得的好心情让他稍微多了几丝宽容之心,于是调动五感跟随在虎杖左右,尽情体会他脸上每一丝懊恼的情绪。
“别跟我这么紧!”
虎杖不堪其扰,他朝两边奋力挥手,想把宿傩的意识赶走,但那些微妙的知觉却始终盘踞在他身侧,仿佛一条缠绕在他身上的蟒蛇。
那条蟒蛇不肯放他独自清净,蜷着尾巴将他拱向宿傩。虎杖步步后退,一时不察,跌坐在宿傩滚热的大腿上。
小鬼其实还蛮重的。宿傩想道。
虎杖迅速站起,耳朵红烫的要掉下来。他快被尴尬击倒了,恨不得立刻逃出这间恐怖的暗室。
宿傩不耐烦,意识的蟒蛇在虎杖耳后空咬一口,吐出的蛇信吹来阴冷的气息。
“快说!”
他的耐心即将告罄,小鬼最好见好就收。
“说了你也不会同意吧。”虎杖小声嘟囔着,“不如你先说你的条件,我们交换。”
宿傩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微微一动。
“我要自由。”他不假思索。
“那你不能伤害别人。”虎杖说。
“这就是交换条件。”
宿傩冷睇他一眼:“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我吗?不伤害任何人?那你还不如让我在这里等死呢。”
虎杖撅起嘴:“我会保护你的嘛。”
这种危及性命的撒娇非但不可爱,还让宿傩浑身泛起一阵恶寒。
“就凭你?”宿傩冷笑,“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好吧……,”虎杖退让一步,“那你不能主动伤害别人,除非是为了自保。”
宿傩严格地纠正他:“我可以自保,就算要动手,多半是为了救你。”
虎杖低着头“哦”了一声。
“这算谈好了?交换条件是自由和有条件地杀人?”
“是有条件的自由,和不主动伤害别人!”虎杖大喊道。
他忿忿地瞪了宿傩一眼,说:“太狡猾了吧,别偷换概念啊。
宿傩敷衍地嗯嗯两声:“说说你那个有条件的自由?”
“你要跟我住在一起,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你是小宝宝吗?一秒都离不开人陪。”宿傩对他极尽冷嘲热讽。“我可不是会给你喂奶的妈。”
虎杖不说话了,一脸倔强地跟他僵持。
这小鬼平时脸上笑眯眯,犟起来是真的说一不二。宿傩要是不同意,他大概能在这里站到明年。那时候两人的心象风景都要融合成坚固的水泥了。他要是铁了心要自我了断,宿傩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守着小鬼的尸体和崩塌的心象风景静静等死。
那死法可太滑稽了。
“好吧。”宿傩让步,“但我不会每时每刻都跟你在一起。”
小鬼又撇嘴。
“……我单独外出不会超过两小时,而且我会告诉你我的行踪。这样可以了吧。”
宿傩自问已经很宽宏。
“一小时。”虎杖说。
他诚恳地看着宿傩的眼睛,点破他故意隐藏的事实。
“你可是黑暗哨兵诶,两小时都够你到隔壁市进出八个来回了。虽然我不是特别聪明,可……可你也别太过分啊。”
“我看起来就那么好骗嘛……”
虎杖颇受打击,缓缓低头,额头抵在宿傩肩上,似乎想在他胸肌上一头撞死。
“不错。”宿傩第一次夸他。“还算有清晰的自我认知。”
10
两人身上俱是一片狼藉,宿傩倒无所谓,天生廉耻心淡薄,而且他在过去几年里已然嘲笑回本,让五条看见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伤害的是五条的眼睛。但这对虎杖来说却是万万不能,甚至有可能造成他后半生的巨大阴影。
这样想着,虎杖把手从测试仪上收了回来,脱掉衣服替宿傩清理身上的污渍。然而时间过去太久,那些液体早已干结在宿傩身上。虎杖越擦越是绝望,抬眼又是宿傩揶揄眼神。
“敢做不敢当啊……”宿傩调笑道。
真是干不下去了。
虎杖把宿傩乱成一团的病号服从座椅上抽出,抻平布料,从颌下第一枚扣子一直系到最里。
勉强能看过眼。
虎杖套上自己的衣服,胡乱系了几颗扣子,便匆匆忙忙在测试仪上按下了手印。
76%。
本以为五条会在外面驻守,没想到还是等了好几分钟才过来。五条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一进门就按亮暗室的灯。
“哦,对不起。”
他像刚反应过来似的,灯光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他的声音里藏着恶作剧成功的坏笑。
“五条老师!”
虎杖离后半辈子的心理阴影只差001秒。
“干嘛,”五条一脸无辜,“你们不是都穿着衣服吗?”
“只不过嘛……”
他作势要嗅闻暗室的空气:“这里的气味还真难闻啊。”
“五条老师!”
看到虎杖已在崩溃边缘,五条决定见好就收。他隔空扔来一筐医疗箱,里面摆着针管、空血袋、一次用安瓶和注射用枪。虎杖在来之前已经接受过高专的培训,他借着箱内亮起的感应灯,往小臂上涂抹酒精,抽取自己的血液,与抑制剂混合后注射给宿傩。
“这是什么?”
虎杖好奇地把玩着玻璃瓶,注视着其中绿油油的溶液。
“超规格的哨兵抑制剂。”
“高专最高浓度的抑制剂,对两面宿傩只有一天的起效期。但如果混入了你的血液,时效就能延长到一周,甚至一月。”
五条抬起修长的手指,在空中顺时针画圆。
“向导可以大幅助长哨兵的能力,这是现世的常识,也称为顺转。尤其是结合后的命定向导,甚至有帮助哨兵起死回生的力量。”
他停顿了指尖,又从顶点逆向画圆。
“有顺转,自然也有逆转。命定向导的血液同样是最牢不可破的锁链。”
五条松了口气,并不掩饰自己的放松。
“实话说,以高专目前的战力,已经无法支持以往的防守体系了。近二十年来哨兵和向导的数量大幅减少,即使被发掘了才能,也有不少人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时代不断向前,抑制剂、向导素……这些能够改善哨兵生活质量的药物不再为高层垄断,大量药品在黑市中流通。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消耗巨量的能源和药物来压制宿傩。这是多么巨大的浪费啊。”
五条叹了口气:“我宁可把这些资源留给更需要的人,也不想天天在这个地下监牢里看守一个不能动的木乃伊。”
“你觉得呢,宿傩?这样的生活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输就等于死。”宿傩说。
五条扬起眉毛:“所以?”
“我还没有输。”
虎杖将混合后的药剂注入宿傩静脉。
他是第一次给别人注射,总是担心会戳到不妙的地方。见五条没有协助的意思,虎杖只好一边回忆家入小姐的指导一边在宿傩手臂上试探。那是完全属于成年男性的肉体,发着异样的烫和热,鼓胀的筋肉间,茂盛的生命里随血脉跳动,喷薄欲出。
宿傩罕有的安静,目光停留在虎杖发抖的手指上。
这小鬼,恐怕没几件事能做得好。
五条忽然开口:“你的表情好恶心。”
比起他和五条一贯的相看两厌,此刻的宿傩算得上和颜悦色了。但正是前后反差过于割裂,让五条从头到脚漾过一层怪异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动物园里的老虎突然口吐人言。原来你不是野兽啊!围观的游客中有人这样呐喊。老虎咧咧嘴,一个类人的微笑,然后咬断了出声之人的脑袋。
黑暗哨兵会有感情吗?
因为缺乏样本观测,在五条二次觉醒之前,高层的共识是,黑暗哨兵没有感情。在目前存世的记载中,历代黑暗哨兵无不是冷酷无情的好战之徒。他们大脑的构造与常人相异,眼中只能看见自己追求的事物,对于他人和外界,总是漠不关心。无数人倾慕于这份自我和强大,舍身追随,却逃不过飞蛾扑火的命途。
这条错误的常识直到五条成为黑暗哨兵后才被修正。五条自己再清楚不过,他有感情,他有夏油。
但两面宿傩会有感情吗?
吞吃了无数血肉的老虎裂开血口,对芸芸众生说:其实,我爱着你们中的一人哦。
会有人相信吗?
如果那只是引诱的陷阱呢?、
如何辨别他话语的真假?
即使相信了,又有确认的自信吗?
在芸芸众生之中,确信自己对他意义非凡,与众不同。
他和夏油就停在了这一步。
但这还不是最难的。
还能站出来吗?直面视他人如蝼蚁的恶鬼。要接受他的爱吗?即使百般折磨痛苦不堪。要如何面对呢?反抗或是屈服?能够发自内心去爱他吗?就像他随心所欲地爱着你一样。
命定,亦是一种束缚。
所谓的“唯一”,让世人妄自期盼,又兀自失落。
宿傩的呼吸逐渐急促。
随着血液循环,抑制剂开始生效,他的力量以十倍的速度进行衰减,桎梏的枷锁前所未有地沉重。他不得不解放了两条刻印,才勉强撑住四肢的重压,小鬼的血液如同一条带刺的荆棘,沿着血管蛮横生长,千疮百孔的痛感节节攀升。宿傩额前不由覆了一层冷汗。
“起效了吗?”虎杖问道,手里还按着宿傩胳膊上的出血点。
宿傩在剧痛中分神,又觉出一层新鲜的可笑。这点无济于事的公式化的温柔,最容易蒙蔽他人的判断。虽然他和小鬼相处时间不长,但没人能比他更了解虎杖悠仁。这小鬼可没长相那么纯良,孤零零的一颗心,按部就班地守着世俗的大道理,如同齿轮一般发挥作用。因为自己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所以对别人、对自己,都不够用心。
五条观测着宿傩的状态,确认稳定后点了点头:“已经降到一级哨兵的水平了,从代谢频率来看,注射一次可以保持5-7天。”
“走吧悠仁。”他轻松起来,“你的任务结束了。”
“明天高专会重新安排宿傩的监牢。我会就近安排在你身边,当然,进门前要刷身份id。”
“五条老师。”
虎杖叫住他欲行的脚步。
“现在的宿傩……是没有威胁的吧。”
“是啊,悠仁的血很管用哦。我都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五条说道。
“那么……”
虎杖在暗室的幽光里抬起头,赭色瞳孔里斑斑光点徐徐游动。
“你可以现在就杀死他吗?”
闻言,五条和宿傩不禁呼吸一滞。
五条解释道:“悠仁,在融合还不稳定的情况下,杀死刚刚结合的哨兵伴侣,你作为向导是会发疯的。”
“那就一起杀死我吧。”虎杖说道。
“家入小姐说过,命定伴侣总会彼此相爱,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干涉的事实。”
“但我并不想去爱宿傩。”
“我可能永远也没办法接受。”
“我做不到。”
“五条老师,如果现在结束,将来我会不会少一些痛苦?”
五条沉默了片刻,他解下眼罩,用那双冰冷澄澈的苍蓝眼瞳看向虎杖悠仁。
“过于坚决的否定,其实就是在逃避。”
“这是我从另一个人身上学到的。”
“我希望你能明白,逃避本身就是一种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