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误会?我不认为我误会了,你以为你掩饰得很完美是不是?你以为现在说这种话,所有的事就能回到原点吗?我哽咽着说,我马上就要十八周岁了,我能扛事,你等等我,再等等我,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他淡淡道,就算你成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改变,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青春期的冲动只是一时,等过几年回头看,你也会觉得非常可笑的。
我说,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是认真的呢。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说谢谢,谢谢你喜欢我,不过到此为止吧。
门后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我捂住脸,泪水从脸上滚下来。
我去那家酒吧蹲了两天,本来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上次那个帽子男,可惜他没出现。不过我倒是在一个晚上见到了跟他一起的那个人,他脖子上有一条字母纹身,十分醒目。
纹身男来这里猎艳,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它是一家gay吧,他看到我,微微有些惊讶,端着酒杯主动坐了过来。
你不是上回那个二中的学生么,来玩儿啊?他跟我打招呼,为我点了一杯啤酒。
我说我是来找你们的,戴帽子的那个人哪儿去了?
你说恩奇?哟,怎么说,看上他了?纹身男笑道。
我摇头,他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我,摸着下巴说,恩奇很少过来,哥陪你不也一样么?不过咱俩是不是撞号了?呵呵,也没事,看在弟弟长这么帅的份上,我在下面也行。
说着他的手就不老实地伸过来,在我裤裆中间抓了一把。
我打掉他的手,斜着眼睛问他,你平时做不做检查?没把性病传染给李老师吧。
纹身男笑笑,说你别怕,我们这个岁数,健康肯定是第一位的。对了,上回——没事吧?
我愣了一下,想起那一晚的事,点点头。他又勾住我的脖子,凑上来神秘兮兮地问,你俩,上床了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你猜。
他朝我挤挤眼睛,想了想,说,应该没有,当老师的最怕被学生缠了,新宇上个工作就是因为这种事黄了的。
我心中一动,觉得有门,便让他把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过纹身男并不像帽子男那么好说话,逼着我叫了他三声好哥哥,才不情愿地回忆起来。
他说,其实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新宇那时候好像是研究生刚毕业,还在哈尔滨的哪个高中里实习,班上有个男学生看上他,追着他表白。新宇虽然一直拒绝,但那学生穷追猛打,从写情书到去他家堵,最后还是闹得全年级都知道了,他就主动辞职了,后来才来到咱们这儿。
那个学生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吧,留在东北没有,能联系上吗?我问。
纹身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在倒是在。
我听出他话里有话,赶忙追问,他狠狠呷了口酒,说,那个学生自杀未遂,下肢瘫痪了,还进了精神病院。唉,那件事听说影响特别大,可怜了我们新宇哟,工作丢了。
纹身男拍拍我道,所以你得收着点儿,有什么话等毕业再说,别让你老师难做。
酒端上来,我一口闷了,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他这份工作也快丢了。
再次见到李新宇是他回学校来办离职手续。据说是他自己提出辞职的,但以小凯父亲为首的一众学生家长依然不满意,对着他指指点点,似乎要把他的脊梁骨戳断才肯罢休。才过了没几天,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连走路都是低着头,一听到周围传来声响,就如惊弓之鸟般恐惧地左右张望。
当时我正坐在教室里走神,透过后门上的玻璃看见他拎着装着各种手续材料的纸袋,一路鞠躬赔笑走出教学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他走过,我按住跳个不停的胸口,深吸一口气,举手说上厕所,然后追了出去。
没有人去送他。他路过正在上课的教室,里面的老师像躲瘟疫一样关上了门。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李老师终于不用再维持那个悲惨的笑容,他从平时没什么人走的小门走出教学楼,我跟着跑下来,气喘吁吁地叫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四目相对,我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他先开口了。他问我,你头上的伤好了吗?
我点点头,说,老师,你瘦了。
他又露出了那个我熟悉的淡淡的笑容,这次他主动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好好学习,还有时间。
我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他看着我,平静地点了点头。
再送我回一次家吧……我说。
整个下午我的大脑都处在隐秘的兴奋和失落里,我想要晚上快点来到,又想它永远不要来到。相聚总是依附着分离,就像新生不得不从死亡中攫取营养,否则那声啼哭便达不到它该有的响亮。
事实上李老师没有答应我,但这并不妨碍我相信他会来。
二晚结束,我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来到停车场。
一辆琼b牌照的比亚迪在角落打起双闪,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李老师从兜里掏出一颗椰子糖,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手背,他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抽回手。
路上我问他之后有什么打算,要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海南?李老师说他本来就是东北人,只不过父母在他小的时候迁去三亚工作而已,他自己还是会待在这边。
言语间我感觉到他似乎不太想回家,但我那时候脑子里装不了太多东西,便只是默默松了口气,又问,那你还打算继续当老师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说,还没想好,估计不当了吧,这行跟我犯冲。
不当也好,我说,不当也好。
你以后得收着点儿脾气,他不忘叮嘱我,说冲动误事,别跟自己过不去。
我应着,扭过头望着窗外,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他开得很慢,就像他也有那么一点舍不得一样,然而一段路再远,车开得再慢,只要无法停下来,就总会有到达终点的时刻。我们都只能向前走。
李老师在我家楼下单元门门口踩了刹车,我笔直地坐着目视着前方,却什么也没有看进去。他等了一会儿,轻声提醒我说,到家了。
我右手死死地攥着安全带,嘴唇抿成一条线。
分别的时刻到了。
我不想走。说出来会显得我很矫情,但我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这不仅仅是失去一个照顾我的老师的问题,而是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愿意如此包容我的人了!我的脆弱、我的丑陋、我的幼稚,还有我不愿意宣之于口的一切……
我将会死在今天,因为明天的世界又将变回那个残酷的世界,我不想活在一个没有李新宇的世界里。
李非,他说,你该走了。
我说,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他没动,示意我说。
我问他,你能抱抱我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觉得自己叽叽歪歪的烦死了,从头到尾就只会对他诸多要求。我也不想这样,是他把我变成了一个顾影自怜、患得患失的傻逼。
李老师解开安全带,身体从驾驶位上探过来,用力地抱了我一下。
我的那些破碎的想法就全部融化在了他的拥抱里,哪怕过了很多年,那个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拥抱,也依然持续地安抚着我。
与李新宇道别后,我掀开门帘回到家,上扬的嘴角还没有跟着心情一起平复好,下一秒,胳膊上突然传来的灼烧感痛得我一个激灵,我倒吸了口凉气,连忙甩手退开。
李开明捏着半支刚刚熄灭还冒着白气的烟,咧着嘴看着我。
还他妈的没跟你那小白脸老师断了呢?车在底下停了半天,你们在里面干吗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变态的,是你插他还是他插你啊?
当时他被叫到学校,在校长室里和李新宇有过短暂的一面之缘,我冷冷地看着他,李老师叫我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我便决定成熟地不发一言。
李开明显然对我的沉默十分不满,他把烟重新叼回去,用打火机点着,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在我脸上。
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这份羞辱照单全收。心静下来确实会多出几分从容,他越是想要激怒我,我就越能看穿他的狼狈,看穿他内心的空虚,他只是个迫切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汲取我的能量、把我变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疯子的可怜虫罢了。
一切或许从他看见我的母亲和那个陌生男人私会开始,又或许从他第一次朝她扬起巴掌开始,连带着我也要反复地遭受他审判的目光,即便他清楚,我连脚趾的形状都几乎跟他一模一样。
我回到我的小屋,把台灯灯座凹槽里积攒的陈年糖果扔进垃圾桶,从今天开始,李新宇最后放进我手心里的那枚春光椰子糖将取代它们,成为我童年记忆的延续。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电动鸭子背上的发条,似乎想让它聒噪的声音叫停我对过去的追溯,全然忘了客厅里刚吃了闭门羹的李开明。而他也像是终于找到了我铜墙铁壁外壳间的缝隙,猛地踹开门,夺过那只玩具,把它从五楼扔了下去。
李开明挑衅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开门就要下楼。他却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用极大的力气把我拉得向后踉跄了两步,接着一拳打到我的脸上。
小逼崽子,他说,搁这儿跟你老子装硬?我他妈今天就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我重心不稳,跌倒在茶几上,李开明扑过来,拎起我的头发就把我的脑袋往墙上撞。我摸了把头上再度裂开的口子,实在忍不住了,说了声操你妈的。
李新宇还是将我与李开明之间的状况设想得太简单了。
我咬着牙定了定神,扶墙借力,抬脚将他踢翻,一个闪身向门口冲去。李开明趔趄了两下,迅速抄起一旁的凳子,砸在了我的后背上。
那只凳子的岁数恐怕比我都大,非常可惜,它还没有坚持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就在我的背上四分五裂了。它最后的哀鸣是一声沉闷的钝击,我的后脑勺上也挨了半下,疼得我栽倒在地上。
你也想跟野男人跑是不是?真是跟你妈一样贱。李开明拎着一条凳子腿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拿它拍了拍我沾满血污的脸,又对准了我的膝盖,最后回到上半身,把它横在我的脖子上,缓缓下压,说,我就应该把你废了,看你还能跑哪儿去……
他丝毫不介意用最伤人的话攻击我,但我早已顾不得了,喉间传来的剧痛和强烈的窒息感逼得我流下眼泪来。
恍惚间,我的脑海里竟闪过几帧小时候的画面,那时我大概三四岁,才刚开始记事,李开明穿着洗得发皱的白背心,骑着二八大杠带我走街串巷去给人修车,我坐在后座上挥舞他的扳手,像挥舞着风筝线。
如今,他却只想把它挥舞到我的头上。
我突然感到无比难过,眼泪是因为什么而流我也不知道了,但此刻我才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我和李开明之间的父子缘分真的走到尽头了,不论我怎样无视、反击、自我欺骗,都再也于事无补。
哈哈,我终于还是被这个世界彻底地抛弃了,假如生命能够重来一次,一切会变得不同么?
可是我的人生没有第二条路,如果它从一开始就变得不同了,那么我也将不再是我。
人只有在持续不断的痛苦中才能看见自己,我没有嘲笑李新宇的资格,因为我也是这样。
不过生命的瑰丽就在于它的无法重来,因此我怎么假想都没关系,我不需要真的去做那种选择。
我的精神已经到达极限。我想要休息了。
就这样陷入永恒的睡眠也好。我缓缓放开刚才情急之下摸到的、被我从茶几上撞翻的烟灰缸,卸了力气,瞳孔慢慢张开,等待着黑暗的降临。
这是我所期待的死亡。我这样想着,嘴角扬了起来。
李非,李非……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那大抵是“母亲”吧。
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温柔的手,它们轻盈地将我托起,像托起一片羽毛那样。
母亲的泪落在我的脸上,仿佛绵绵的细雨,在百年的旱季之后,滋润我干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