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坐在小楼窗畔。
他在看书。
若是按人族的典籍划分,此书算作是荒唐淫乱的双修典籍。
昭昭对此书无有多少兴趣,他打着哈欠,随手翻过一页,双腿不自觉地晃着。
关于书中内容,多半是没有记住的。
他心想,程迢不在,这大好时光,哪能浪费在看些闲书。
他自是要谋划该如何走。
外界究竟如何,昭昭想过许多次,但那些消息他多半是从程迢口中听来,能相信吗?
说到底,昭昭连为何会再活一次也不知晓,自然无从得知外界如何了。
由是此时,那拴在昭昭脚踝上的锁链轻轻摇晃。
昭昭探出头去,他看见了城门大开,漫天桃花被风吹卷,古城小屋尽数打开,于是便知道程迢回来了、那人在找他。
昭昭看眼在典籍上胡乱写下的计策,忽然有些心虚,他将两行无意识用灵力划出的字迹抹去,便端正坐姿,一副认真研读的模样。
程迢也看见他。
程迢了解师兄,知道那人是故作姿态,只为应付。
程迢站定,他折断了道旁桃树的一枝桃花。
昭昭不明所以,自小楼上唤他:“师弟,你去哪啦?我醒时不见你。”
程迢淡淡道:“人族领地。”
他想了想,三两下便来到阁楼上、昭昭身边。
昭昭瞥了眼他,见程迢拿着断桃花,那人白发如雪、神情淡然,不知为何更心虚几分,他翻过一页典籍,漫不经心道:“去做何?”
程迢将桃枝放在昭昭身侧,他拿出酒、也拿出棋盘,还有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是昭昭以前提过的。
昭昭随手把玩了几个零散的物什,便将兴趣投在了酒中。
程迢说道:“城中也可酿酒。”
昭昭揭开酒坛子,喝了口、便被那人阻止了,他不尽兴,只好瞪着程迢,无奈道:“师弟酿酒的手艺我百年前便领略过。”
他咂巴嘴,心想,不如寻常百姓酿的。
“我只喝了一口,”昭昭理直气壮,“不算贪杯,再来!”
程迢想了想,把酒坛子给了师兄。
昭昭把典籍丢了,又抱着酒坛畅饮几口,自然没有瞧见程迢去捡起了那本典籍。
程迢翻了几页,淡淡问:“师兄,你写了什么。”
昭昭手一抖,酒坛脱了手,摔倒了阁楼外,他探出头,看见碎了一地的渣滓,回头很是恼怒地骂:“师弟,你又吓我。”
程迢没有觉得自己吓那人了。
难道是因为年纪变小了,所以那人的胆子也小些?
也有可能是忌惮,程迢想到,那人实力不如从前,也只能被拘在此方天地,所见所闻所感只由程迢掌握,自然会生出许多不安。
程迢说道:“没有吓你。你写了什么,师兄。”
昭昭说道:“你猜呀?”
那人的神情生动起来,和记忆中的某篇画面重合。
许久以前,或许是两百年,也或许更久,程迢记得与那人在塔城修读时,那人便是这般与他笑骂那老院长的。
师兄是因为不喜欢院长,才那般做,那么师兄如今以这般态度对待自己,也是不喜欢?
自然不是。
程迢了解那人,师兄不习惯被掌控,如此态度,只为试探。
试探便意味着心虚与不安,所以那些字迹、该是师兄有事瞒着自己了。
程迢说道:“你想逃。”
昭昭哆嗦一下,他笑道:再猜。”
程迢的神情严肃起来:“你想死吗?”
昭昭叹息道:“也许如此。”
他本不该再活着了。
程迢沉默片刻,他纤长的手指划过典籍,那些被昭昭用灵力抹去痕迹的字显露出来。
程迢:“师兄,你还是想逃。”
昭昭坐在窗畔,也不回头看他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程迢认真道:“是,比师兄想要死,好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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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坐在溪边。
他的裤腿卷起,脚掌浸没在浅浅的池水中。
他闭上眼,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忽而从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长乐下意识地回头,见到一个半大的小孩向自己跑来,他笑着抬起手,招呼道:“师弟,这边。”
小孩跑过来,将手中拎着的木桶放下。
长乐才是站起来,他擦去额间的冷汗,接过木桶,舀了一桶水。
他笑着对小孩说道:“还好,晚上可以吃鱼了。”
小孩没有回答,于是长乐摸了摸他的脑袋,还是自顾自地说道:“师弟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要吃好些。”
语罢,他便转身,抓起地上的一枚石子。
长乐站在岸边,低头向河中看去,忽然他眯起眼,将石头砸进水中。
大片的水花溅起来。
长乐弯下腰,从手中捡起一条手掌大的鱼。
他笑得眉眼弯弯,说道:“好啦,师弟,该回山了。”
小孩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紧随在他身后。
长乐将鱼放进桶中,回首握住小孩的手掌,二人向着太虚宗的山脚而去。
二人走得很慢,只是因为长乐受了酷刑、伤势未愈,于是走几步便要停下来缓缓。
走到半路时,正好遇上一伙太虚宗弟子。
长乐才是瞥见他们,便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藏起木桶。
可是修士的视力远胜于凡人。
还未等走近,其中一个太虚宗弟子便厉声喝道:“你拿着什么?”
长乐只好将木桶放下,他叹息一声。
几个太虚宗弟子互相看了眼,便走过去,其中一个踹翻了木桶,而另两个则是冲着长乐和小孩来的。
长乐下意识地挡在师弟面前,不卑不亢:“太虚宗不给吃食,我不过是——”
他话还未说完,心口就挨了一脚,当即便是撞到了崖壁。
长乐好久才缓过来,他捂着心口,下意识地弓起腰,咳嗽起来。
丝丝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滴落,淌到地上。
其中一名太虚宗弟子很不耐烦地说道:“不是跟你说过了,近日是铭阳尊者迎娶清歌大人的时候,你这个魔头便滚远些,不要出来碍眼!”
长乐无奈笑道:“是、我知道不要出来碍眼。可是宗门不给吃食,若是不出来,就要饿死啦。”
太虚宗弟子骂道:“还敢找接口!”
他方说完这话,便是一道剑气甩来。
长乐瞪大了眼眸,好似不可置信,可惜他如今全然躲不开,只好硬生生挨着这一道剑气。
剑气刮开了他身上的青衣,在他的小腹上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血腥剑痕。
长乐几乎站不稳,他靠在石壁上,不断地呕血。
几名太虚宗弟子见他这样狼狈模样,好似解气般大笑起来:“活该!”
“反正你死不了,也饿不死,就受着呗。这就是你杀了清歌大人族人的代价。”
“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啊!”
那两三个弟子大笑离去,徒留下长乐。
长乐咬着牙,好久才能站起来,他撕扯下一块碎布包扎好伤口,还是倚靠着山壁喘息好久。
小孩此时跑过来,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长乐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他抬起手,揉着小孩的脑袋:“没、没事的,师弟就像他们说的,我没那么容易死。”
但说完这话,他又皱起眉头,紧闭着眼睛,涔涔冷汗从他额间落下。
“呼”
长乐好久才缓过来,他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说道:“还是没能吃到鱼啊。算了,先回家。”
——
二人的落脚处在山脚。
眼下深冬,天寒,可惜山脚没有护山阵法,自然没有山上暖和。
长乐只好烧起一锅炉的水,借着燃烧着的木柴取暖。
他冻得哆嗦,本是怕冷之人,眼下也无依靠,只好受着。
待到水煮沸,他向里头扔了几个土豆,还有些周边采来的仙植——长乐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借故去山内的藏书阁整理典籍,便是从书中记下这点。
长乐叹了口气,想着还是明日再去山外的溪流看一眼。
忽然,木屋外响起敲门声。
长乐有些疑惑,平日少有人来找他,难道——
他有些担忧,便挥手叫小孩藏起来,自己缓缓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名披着暖袄的夫人——那夫人的婢女是这般说的。
长乐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何事?”
栾锦还未开口,他的婢女便先一步说道:“你——”
她似乎本想说些别的什么,忽然她鼻头耸动,似乎嗅到了屋内的某种气息,她笑起来,笑容带着很多恶意。
长乐被抓着胳膊推出门外,那婢女则是大步走进去,第一眼便看得是锅炉。
婢女掀开锅盖,看着里面煮着的仙植,喊道:“好啊,你居然偷仙人的灵芝。”
栾锦没有说话,他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婢女却好似领略了栾锦的意思,她大步从屋内出来,便是踢打着长乐。
长乐没有反抗,他只是蜷起身体,和很多次一样。
很狼狈。
栾锦忽然笑了。
曾经光风霁月的太虚宗掌门沦落到如今这种地步,竟然让他心中生出很多快意。
栾锦不禁想到,谁让那时候铭阳喜欢过你,而如今他又最厌恶你呢。
婢女打得很凶。
连雪白的土地都浸染了血色。
栾锦才喊婢女住手。
随后,栾锦带着快意说道:“长乐掌门可要记住,如今不是从前,你一个凡人,是不能靠近太虚宗内门的。”
栾锦说得痛快,随后他转身离去。
长乐在雪地里躺了很久,才缓缓地爬起来。
他几乎动不了,却也死不了。
蚀骨的疼痛和许多结痂却又被再次扒开的伤口使得他看起来极为狼狈。
那件青衣被血色浸染,几乎成了血衣。
长乐咬紧牙关,才堪堪站起来,他回到屋里,才是放心,那两人至少没有将锅炉掀翻。
长乐叫小孩出来,嘱咐道:“我出去一趟,你先吃饭。”
小孩点了点头,长乐才是出去。
他的额间渗出许多冷汗,虽然死不了,可是他很疼,若是寻不到药,半夜疼得死去活来睡不着觉也是难题。
他要去找药。
但是去哪里才能讨到药呢?
太虚宗弟子口中说的往事他听不懂,但他知道他们几乎都厌恶自己,若是去讨药或许会被打得更重。
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地方好去。
雪花飘飘。
长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敲开了外门弟子厨房,开门的老仆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抱进来。
待到喝了热水,又裹着一层被褥,长乐苍白的面容才恢复一些血色。
他看着对面的老者,很是认真地说道:“谢谢。”
老仆甩手,皱眉骂道:“你这晦气东西来了几次了,惦记上这了?”
长乐垂下眼眸,他抿了口茶,又是忍不住咳嗽出声,而后呕出血来。
老仆眉头皱得更紧,他站起来,从后厨拿来一个布包递到长乐手上:“又没药了?”
长乐叹气说道:“是啊。”
老仆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不由骂道:“你知道你人见人嫌,怎么不滚下山去?”
“我也想呀。”
长乐的声音沙哑,他垂下眼眸,好似有滴泪从眼角滑落,落进水杯中。
长乐叹息说道:“可是我走不了啊。”
“我出了山门十里地,便被一道屏障拦住。呼”
他说着,不住咳嗽起来。
老仆不由骂道:“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长乐抬起头,他微微笑道:“是呀。我也是如此想的。”
“可惜,好似就像他们说的。”长乐歪头,说道,“祸害遗千年。我好像也死不掉”
老仆叹气一声,也不再说了。
长乐将热茶饮尽,他抱着被褥,说道:“谢谢您啦。下次我会来后厨帮工——”
老仆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趁早滚远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