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为什么任命我为镇抚使?说到底,是杨进进犯汝州,被我击败,他转头窜向襄阳。我尾随杨进而来,将击杀于汉水江岸。在那个时候,襄阳、邓州等地方前几个月都被金军所破,金军撤走,地方一时间没有官员。我便带兵驻扎,暂时任命了些官员管理地方。朝廷设镇抚使,是因为我手下有大军,这些地方已经被我占据。而不是我王宵猎有什么特殊才能,被朝廷看重,任命了这官职。”
“任命镇抚使,坦率讲,是朝廷暂时放弃了这些地方,而交给我们这些手里有兵的人。对于镇抚使的治下,朝廷只有两个要求。一个是奉朝廷为正朔,不投降金人和伪齐。再一个,就是盐酒之利还归于朝廷,只是两三年内交给镇抚使。既然这样,我就不能拿着朝廷任命,扯个鸡毛掸子当大旗!我要做这个镇抚使,就要明确,这个镇抚使的权力从哪里来,这个官职到底要怎么做!”
这是困扰了王宵猎很久的问题。自己做为一个军阀,除了军队之外,权力从哪里来。不能因为自己有兵,就逼着别人听从自己。这样的军阀,历史上不知有多少。自己穿越千年,来做这样一个角色,王宵猎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无能了。
“这支军队,起自金虏围开封府,我父亲从家乡起兵勤王。开封府已经破了,父亲战殁,这支军队不能还说自己是王通判的勤王军,必须是另一种角色。我初掌这支军队,是因为我是王通判的儿子,恰好在军中。到了现在,不能还是因为我是通判的儿子,恰好在军中。我们要定义这支军队,定义这支军队要干什么事情。我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能干好这些事情!”
听了这话,一众官员不由脸色大变。王宵猎所说有是事实,但这事实不能说出来。王宵猎应该牢牢掌握军权,用自己信得过的人,把权力死死抓在自己手中。
王宵猎笑了笑,道:“人活在世上,经常会有一种错觉。我有多么了不起,我有多么聪明,我有多么能干。还会有一些人,看着哪个人说他多么了不起,多么聪明,多么能干。说实话,人生来就有一部分人比别人聪明,比别人能干,比别人漂亮,比别人力气大,诸般种种。人本来就不是一模一样的,有的人做这种事情强一些,有的人做别的事情强一些,这没有什么稀奇的。在这个社会,因为你擅长做这些的事情,所以你的地位更高,收入更多,更受人尊敬。但换一个社会,或者就是另一个样子。我们不要有这种错觉,自己当了官,就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当多大的官,都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成功些罢了。”
“世界就像一个舞台,我们被扔到这个舞台上来,扮演不同的角色。有人演皇帝,有人演宰相,有人演大将,还有的人演平常百姓,小兵小卒。如果放下自己演的角色,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的爱恨情仇。不要让自己扮演的角色,影响了自己的情感。不要因为演宰相,就觉得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演个大将,就觉得自己是武曲星临世。你不是!”
说到这里,王宵猎看着众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各有各的精彩。这些人从州县赶来,有的人甚至走了十天的路,绝想不到自己讲这样的话。
“我说了这么多话,就是告诉你们。不管是做什么官,这个官只是你们扮演的角色。你因为穿上了这个官的公服,拿到了这个官的官印,才做了这个官。而不是你命中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人,才会做上了这个官。你得不到升迁,不是因为命不好,只是因为扮演的不好。不管是升还是降,跟你的命运没有关系,只是你扮演角色的能力还不行。”
想明白这个问题,对王宵猎不是容易事。因为军队是自己父亲的,自己就成了首领。是因为自己的命好,还是只是一个巧合?不管怎么认识,许多人放不下自己的与众不同。
读历史,总是有人说,若是我是那个人物,会如何如何。潜意识里,总是觉得自己很聪明,比别人看得清楚,会有更加合理的应对。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们既不聪明,也不会有更加好的应对。自己有这个地位,要想做得更好,就要深刻理解这个角色应该怎么做,而不是我想怎么做。手中有这个权力,应该想的是如何做才配得上这个权力,而不是如何做才能保住这权力。不管我们什么身份,实际上都只是舞台上的演员。而不是你聪明,不是你的命好,不是你能力更强,不是你更努力。
你聪明,你能力强,你努力,可以更好地演出你扮演的角色。仅此而已。
先放下自己,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角色。但不能真地放下自己,不然就只剩角色,你也就不是你了。既要清楚地认识自己,又要理解角色,其中分寸拿捏,不是那么容易的。
规矩
看着众人,王宵猎道:“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他们革的命,是天命,所以称为顺乎天。除了顺乎天呢?还要应乎人。这个天命,不但来自天,还要应乎人的。后世帝王,莫不称自己得天命而治天下。有天命,就不必要应乎人了?曹孟德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到了他儿子,夺了汉献帝之位,算是应了这句话。但过了没多少年,司马家又夺了曹家的帝位。司马家的皇帝当了没有多久,便就八王之乱,自己杀得不可开交。中原杀成了白地,胡人入关,神州陆沉。从这些看,虽然魏文帝夺得了帝位,曹操也比不得周文王。”
说到这里,王宵猎摆了摆手:“纵观历史,所谓天命,又莫非人力?一味讲天命,而把天下百姓放到一边,是不可以的。有人说,吴乞买长得绝类太祖,所以金兵破了开封府。是艺祖不愤天下被太宗夺了去,化为女真人来报仇的。说实话,这种市井闲谈的言论,我们做大臣的,不应该信。把天下兴亡,说成了家长里短,不是惹人笑话?”
说到这里,王宵猎的表情严厉起来。道:“金兵破开封府,有人说宋失天命。失不失天命,那又如何!繁盛的中原一片荆棘,千里无鸡鸣!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高高在上的天命到底是什么,恕我愚昧,看不出来!我做这个镇抚使,虽说是朝廷任命,大军拥戴,我觉得是不够的。还要有百姓支持,倾心拥护!为什么?因为镇抚使不但管军政,还要管民政。”
说到这里,王宵猎停了下来。
太阳升高了,洒下的阳光温暖,天地间一片明亮。下面的官员表情精彩,什么样子都有。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头接耳。他们都没有想到王宵猎今天会说这样的话,想什么的都有。
王宵猎突然想起前世看电影《大决战》的一个片断。总理遇到老总,说起了他们的从前。老总放弃地位,要去寻找救国救民的道理,总理做了他的入党介绍人。总理说,经过了许多的困难,最终我们找到了真理。或许,在那个时候,许多人都觉得找到真理了吧。
这个时候,许多人眼中的天命,跟后世许多人口中的真理其实有些类似。都是不言自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有人以为看到了天命,就摸到了这个时代的脉搏。在后世,也有人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理,就看到了世界的方向,找到了为之奋斗的目标。
只是天命,和后世的真理,真地存在吗?
王宵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心中有些落寞。如果有人说,太阳就是真理,永远在那里,永远照耀着大地,很多人会反对。因为科学已经证明,太阳有诞生,有成长,有消亡。天命与真理,是不是也是那样的?如果连太阳都会成长、消亡,还有什么是永恒?
理了理思绪,王宵猎道:“对于我来说,生在这样一个山河破碎的时代。如果说这就是天命,这样的天命我是不认的!百姓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不应该家破人亡,不应该妻离子散。他们应该幸福地生活着,而不必四处奔波!我这个镇抚使,要百姓认可,才算不虚了这名字!”
看着众人,王宵猎道:“这种事情,不能够强求。愿意在这里做官的,我欢迎。不愿意的,这两天就可以走了。我会发路费,各奔前程。”
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下面还是没有人说话。
王宵猎道:“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如果有一个天,他所看到的就是民看到的,他所听到的就是民听到的,那么他所想的,也应该是人民所想的!只要我们的政权,得到人民认可,人民衷心拥护我们应该算是应乎人了。有朝廷的任命,算顺乎天。得到人民认可,是应乎人。”
说到这里,王宵猎顿了一下。才道:“说到底,我们要做到,如果真地有一个上天,他看到我们治理的世界,应该感到欣慰。哪怕有一个神来,也会由衷地说,神来治理,也不过如此。”
下面官员的表情,有的大吃一惊,有的神情厌恶,有的则是恍然大悟,什么样的都有。
王宵猎突然间有一种错觉,自己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处?自己说的这些话,下面有几个人能够明白?又有几人赞同?哪怕强行推行下去,自己百年之后,是否会一切如初?
这一切,是自己一时脑子发热,还是世界本来应该如此?
深吸了一口气,王宵猎道:“在我这里当官,首先要明白,这个官是因为你符合了做官的要求,因此穿上了官服,拿到了官印,按要求治理地方。不是因为你的命好,不是因为你出身高贵。不明白这一点的,觉得自己做了官就高高在上,还是不要来当官的好。”
“以后官府中做事的,主要有三种人:官、吏和差。官由上级任命,到了地方增钱粮、富百姓、醇风俗、靖地方。吏则由官府雇佣,依官命和州县条例做事。如果条例讲的不清楚,吏不得自专,必须上报官得到官命才可以。差则是由于官府短期缺人,从地方依民役短时抽调。如果百姓的役期都已经服满,或者地方百姓不符合要求,也可以雇佣。”
“差必须是短时间的,如果长时间需要人手,就要增加吏额,不许以差代吏。官和吏的区别,就是官奉上命行事,吏则是依条例行事。一州一县的条例,吏不可以违反。但县的条例管不到知县,州的条例管不到知州,知州和知县这些州县主官,是不受条例制约的。”
“官必须严格执行回避法。不得在本县在为官,不得在本州为官,不得在治下有产业,也不许亲朋在治下有产业。凡是亲朋有产业与职权有牵连的,必须自己提出来,及时回避。不回避的,若是查出来一律严惩!吏的回避法松一些,一般不许在本县为吏,在州为吏的不许用附廓县人员。差则不同,因为是短时间做事,不必回避。”
“官吏要求较高,管的也严,俸禄必然也要丰厚。现在几州治下,官吏俸禄大约依朝廷禄格,只是一律发足钱,不得折支,不得用省陌。依我观察,职级较低的官员,和大部分吏员,仅靠俸禄也只是温饱而已。这样是不够的,官吏应该过体面的生活。现在冶下八州基本安定,钱粮没有那么紧张,所有官吏的薪俸都要上调。到底上调多少,还需要研究之后再定。原则是,最低级的吏员,在本州本县应该处于中等偏上的收入。中高级官员,同样也要上调。”
“事情要做好,必须是从我做起。以后镇抚使司要设公库,钱粮收入归于公库。我在内,一样是每月领俸禄,用于家用。我的家人只有一个姐姐,只好由我养起来,不能做事。我为镇抚使,不管家中做什么事情,都干犯回避法。以前在军中,村中一个王忠随在身边。以后我家中的杂事,依然由王忠帮衬,他家的收入由我俸禄出。除了俸禄,官员大多还有公使钱。以后不只是州官有,县官同样有。公使钱用于公事往来,原则上不能太少,要够官员日常使用。这里强调一句,哪个敢把公使钱用于自己的私事,一定严惩!以后治官吏,不存在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做法。”
“镇抚使司的参议陈与义,以后专职于官吏的监察。监察一定要严,惩罚一定不能打折扣!只要监察破了口子,吏治就无从谈起!包括我在内,都要接受监察,不允许有谁例外!”
“总而言之,以后的官员要精选合适人员,给予较丰厚的俸禄,给予较大的权力,同时要有严格的监察!只要是犯了事,必须惩罚,这些惩罚必须记录在案!实不适合的官吏,及时革除为民。说句不好听的,接下来的日子,会有许多官员被革除出去。当然,我也希望有更多的人员进来。”
“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把前段时间多吃多占的钱补齐。不只是欠官府的钱,也包括你们欠属下公吏的钱。据我所知,许多官员上任之后,还是依以前习惯,事事要公吏花钱。离谱的如顺阳知县隋横,自上任之日起,每顿饭菜都是公吏给他家里买,更不要说其他的事情。接下来的三个月,用你们的俸禄把这些钱全部补给公吏。俸禄不足的,到银行里去借款!”
“我这个人呢,没有那么刻薄。只要你们依规矩做事,就一切好说。哪个要犯了规矩,就要接受惩罚。我劝不要有人心存侥幸,要试试我的刀利不利!我们要做的事很多,我不想在这上面花功夫。我也不喜欢做事三板斧,推出这些规矩,就要拿人出来做例子。规矩很明白,这三天内,你们在襄阳都看得烂熟了,回到地方讲给别人听。哪个犯了,陈参议照章办事即可。”
答案
看着下面的官员,王宵猎突然感到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心累。
治理难不难?其实不难。很多官府要做的事情就摆在那里,把明面的上事情做好,其实就是一个合格的官了。做好明面上的事情,再有其他创造,就是难得的一个好官。这么简单,为什么做不好?原因就复杂了。总而言之,做不好的原因,整个政治制度是最重要的。
有功必酬,有错必罚,说起来很简单,何其难也!
奖励有功人员的时候,名额有限,而功劳相差不多的人又有很多。奖谁?不奖谁?肯定有一个大家公认的名额。其中一部分人,所有人都认为该奖。只有很少的人,大家认为可奖,也可以不奖。但做决定的人,因为里面有的人跟自己关系好,有人令自己厌。令自己生厌的人,哪怕人人认为该奖,偏偏就要装傻当作可奖可不奖的,最后让他奖励落空。与自己关系好的人,明明是可奖可不奖,偏偏哪怕只有一个名额,也是奖他。更不要说收受贿赂,甚至拉帮结派,把人民意见当西北风了。
这样做大家能不能看出来?绝大部分情况,是能看出来的。好不好查?是相当难查的。按照各种条例规定去查,很难查出主管的人犯错误。主官的主观意向,别人又能够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