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都主线5 同窗 天同二十年七月(1/2)

夏日总是让人烦躁。

晋援最近不是在上课,就是躲在瑶台宫里打瞌睡,什么都不想干。赵之武的训练很严格,虽说会给祂适当的休息,但总归还是严厉的时候多。有时候他会带着晋援出去转转,或是带些民间的小食、玩具之类。一次赵之武给祂带了铁皮蜻蜓,扭一下发条就能扇动翅膀摇摇晃晃地飞到空中,晋援小时候很喜欢玩,但如今对着它,却不如儿时那样激动喜悦了。

赵之武说:“喜欢吗?”晋援捧着从空中落下的蜻蜓,闷闷地说:“喜欢。”

赵之武还记得祂很多年前喜欢的玩具,但晋援已经不是那个小孩子了。

晋伏真给晋援找了不少老师,除了燕暮和赵之武,还有太师卫先教祂政略,太保何昆轼教祂军略,琴棋书画更是一个都没落下。

这一日天色有些暗沉,倒是不那么热了。晋援结束了下午的课程,便打算出去走走。这个时候乌回舟应该还在国子监里,那就去见他一下吧。晋援想。

祂还没走进国子监的正门,就看见在葱葱绿荫下,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墙内冒出来,等那人影抬起头时晋援看见了这人的正脸——竟然是云露。

那一瞬间,云露也看见了晋援,当场激动得跳下来去抱祂:“阿援,你怎么来了?我刚准备偷偷溜出去找你呢!”

晋援被紫灰色染相的少女紧拥着,差点喘不上气来,于是拍拍她的背:“阿露,你先略松着些胳膊。”

云露这才放手。她看起来兴奋不已,围着晋援团团转:“阿援,你终于来了!没有你陪我,我在这边真的很无聊,每天上课烦都烦死了,老师还严厉得很。我实在受不住,就想偷偷跑出来找你,没想到阿援你自己过来了!”

晋援哭笑不得,看来没人陪云露一起野,真的把她憋坏了。他们从小就一起上树下河,摘果子抓鱼什么都干过。有时候乌回舟看见晋援和云露一起玩还会不高兴,他与云露都属于不服软的性格,两人没少吵过架,云露嫌他烦人,乌回舟说她野蛮,但好在他们吵架比较自觉,不会吵到老死不相往来需要晋援夹在中间左右开解,大抵是他们都不想让祂为难。

“阿蛾还好吗?”

“那丫头有啥不好的,好得很。”云露满不在乎地说。云蛾是她妹妹,今年才十岁,虽然和姐姐一样都是盛灵脉,但性情有些腼腆羞涩。她们的母亲云歌乃是右卫大将军,和左卫大将军、太保何昆轼负责守卫宫城与皇城。

在鎏都,宫城为皇室居住地,皇城内则是为宫廷服务的设施机构与朝廷办公机构,内城包围着宫城与皇城,是除皇室成员外的居民居住之地,外城是城郊,主要用以产出物资。除了左右卫,还有着负责维护内城治安的左右金吾卫,掌管门禁的左右监门卫。

太保何昆轼如今已七十二高龄,却是老当益壮,提剑拉弓都不在话下,几年前还作为玄武将军带兵在幽关抗击喀乌图,冲锋陷阵以一当百,是个真正的猛将。圣上念及太保年迈,便将他调回鎏都,作了左卫大将军。云歌是他的学生,其先祖云芝乃和炽年间的将军。她将门出身,武艺、军略样样过人,云露继承她的性格,和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偷偷躲在花圃里聊天,毕竟云露是逃学出来,总不能太过招摇。不久后钟声响起,已是下课了。云露拉着晋援从花圃里钻出来,两人身上都落满了花叶,还有些微小的虫子爬在袖口,云露便帮着祂将蚊虫扫下。这时,晋援发现眼前地面上站住一双青丝金缎短靴,祂抬头一看,只见抱着算盘和稿纸的葛风裁低头皱眉,一开口就是熟悉的讥讽腔调:“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堂堂的公主蹲在花丛旁边鬼鬼祟祟,也不怕叫人看见失了礼节。”

云露反击:“管得着吗你,废话真多。”

葛风裁眉头一跳,强忍住对云露发作的冲动,继续和晋援说话:“你病好没多久,还是别和这种人在外面胡闹了。”

晋援还蹲在地上,抬起头时,明亮双眸很是无辜的样子。祂说:“又不是上房揭瓦,不至于吧?”

葛风裁被祂这么看着,沉默了几秒,最后语气古怪地说:“那随你们便。”

“葛风裁,我说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云露猛地站起来,“就知道针对阿援,你爷爷是户部尚书了不起呗,你……”

“好了好了。”晋援赶忙拉住云露,“别和他计较,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葛风裁俊秀的五官有点抽搐,忍不住回嘴:“是是是,我有病,我多余关心你。”

晋援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在关心我啊,那谢谢葛公子了。”

葛风裁出身名门,面如冠玉俊美非凡,就是性格过于恶劣,对谁都一副尖酸的样子,总是阴阳怪气。他今年十六,在国子监算学馆学习。此人没什么做官的意愿,也并不打算参加科举,而是想要从商。

他算术天赋异禀,精通各类算法算经,极有商业头脑,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个天生的商人。

葛风裁看着风度翩翩,一开口能把活人气死。他对晋援也是这样,有一箩筐的怪话讲,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与公主不和。

晋援也觉得葛风裁有些烦人,但并没有到讨厌的地步。葛风裁虽然说话不好听,但对祂也没有特别针对为难——但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晋援病中收到不少珍贵药材,堆满了五个库房。后来祂病愈苏醒,在清点册目表长长的名单中看见了葛风裁的名字。

他送了很多东西,前段时间也给晋援送过补品,因此晋援也没有觉得他刻意针对自己,可能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习惯了就好了。但他确实嘴上不饶人,一开口就让人感到心烦,故而两人常常打嘴仗。

葛风裁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云露说:“别管他,咱们玩去。”

两人刚迈开腿,便听背后有声音传来:“公主,你来了。”

回头一看,一个打扮干练的月白染相女性笑眯眯地说:“公主来国子监也不和臣说一声,被旁人看到可要说臣怠慢公主了。”

云露吓得弯腰行了个大礼:“祭……祭酒好。”

融冰点了点头:“你好。云露,你又逃学了?”

云露战战兢兢:“不敢不敢,学生以后好好听课,不翻墙逃学了。”

“那就好。”融冰看向一旁的晋援,“公主怎么来了?想来国子监感受一下学习的氛围吗?”

晋援说:“我来看看我的朋友们。”

融冰笑了。她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有时间的话,公主来听听臣的课吧。不过,臣大抵没有太傅那般风趣,不知道能不能入公主的眼。”

她容貌端正,身上的气质并不锐利,也不柔和,像一汪平静的水,看不透到底有多深。衣着紫色官服,金玉腰带上挂着御史台的令牌,融冰作为御史大夫,在燕暮卸任国子监祭酒后兼任这一职务,掌管教诸生。

和晋援寒暄几句后,融冰便告辞了。大气都不敢出的云露站在一边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吓死我了,幸好祭酒今天心情好,不然我就又要抄书了。”

话音刚落,融冰的声音便远远地飘过来:“云露,你过来一下。”

云露苦着脸,垂头丧气地过去了。

夏夜的凉风吹过,晋援听见树荫中蝉的鸣叫,天渐渐地黑了下去。祂没有回寝宫,而是独自一人在宫城中游荡,梨阿苹阿都没有跟从,这是祂自己的意思。晋援想在这晚见一个人。

天上夜星闪烁,偌大的御花园中没有旁人,沉寂像乌云一般铺开,盖住了广阔的宫城。长明宫灯中发出朦胧红光,如同一簇簇将要燃尽的火种,晋援踩在青石小阶上,看见宫灯下照耀着的几株花草,被火光染成黯淡的红色。祂继续往前走,夜风拂过祂束成低矮发辫的长发,和闪动的、微小羽翼般的睫毛。

祂的身形在风中被勾勒出来,显得格外纤细,纯洁无瑕的年轻肉体被衣裙包裹,像一只鹿,一只蝴蝶,也像一只新生的羔羊。腰上鹅黄丝绦飞舞着,一阵风吹过,祂有些松散的发带被刮下,晃晃悠悠地顺着空中的流动远去了。晋援忙拢住长发,这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祂眼前,鸦——也就是祂的影卫,单膝跪地为祂呈上那条白色的丝绸发带。

祂的发带末端挂了两只极细巧的铃铛,质地轻盈,几乎没有重量,像轻捷的羽。缠在发上随着动作发出钉铃之声,晋援很喜欢。祂没有从鸦手中接过发带,而是要让他为自己编发。鸦似乎有些迟疑,但没有拒绝,站在晋援身后为祂梳理长发。

鸦的手在编发方面并不很灵巧,可能因为他并不常做这种工作,指尖冰凉触感划过祂的发与头皮,在夜晚的潮湿中,鸦将那条发带系上,说:“好了。”

晋援并不能看见自己如今的发型,但应该不会太差。祂说:“鸦——这是你的代号吗?”

黑发黑衣的青年回答道:“是。”

“那你的真名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他说,“鸦就是我的名字。”

鸦不是个健谈的人,通常状态下都比较寡言,并不露面,影子一样跟随着晋援。这还是晋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影卫。青年高挑修长,被帘发遮住的眼睛像是紫色晶石,薄唇透着淡然的血色,他像是一把锋利的刀,但这刀没有出鞘,甚至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宫灯照出他的影子,他的面目在明灭烛火下忽隐忽现,漆黑长发飘动着,如同乌鸦的羽毛。晋援忽然想到每日都会出现在窗边的宝石,有时候,那里面会参杂着几根泛着斑斓色彩的黑色鸟羽。

他耳上的坠子折射出转瞬即逝的光彩,和他一起隐入了黑夜中。

黑风呼啸中明月高悬,淹没了地面一切的景观。漆黑月光黯沉地直射下去,看不见破败野草,只有燃烧的火焰腾起,在黑中晃出摇曳的风声,如同婴儿凄厉的啼哭。

七月十五这一天,似乎被一片看不见的阴霾笼罩,鎏都内潮湿沉闷,如爬满青苔的滑腻石阶,发霉生锈的气体塞入肺部,死气沉沉的街道上广而告之的招牌被店家收起,路边燃烧的香纸散发死寂的味道,像一簇簇坟中鬼火。

那香纸燃烧过后,灰烬在风中逸散吹起,透过天边夕日流出飞蚊般的倒影,漫天香灰中阴风阵吹,抚摸过树的叶片和枝条,在它们的缝隙中,风吐出让人恐惧的话语。

夜晚已至,天边最后一道光芒消失在暗紫的帷幕中,预示着恐怖的一夜正式降临人间。寂静的都城中,每一段空气都充斥着怨恨的哭声,绝望的尖叫回荡着,是风声吗?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幼儿被关在屋内防止他们因好奇上街一探究竟。游荡鬼魂从林间地底涌出,河一般流满这座繁华城市,金碧辉煌的庙宇宫殿尽覆尘埃,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影影绰绰,密密麻麻的交谈声与窃窃的私语穿透了墙壁,一直穿进恐惧的人心中。

这些死去的幽魂,它们不再拥有生灵的肉体,也没能被投入轮回之中。开国寺中传出沉重钟声,僧人们诵念经文,祈福和超度无法使他们安息,它们在这一天重回故土,人们说它们会捉走在外游荡的鲜活肉体,或是拖入地底,或是将其杀害。

梨阿看着窗外,柳树的枝条拍打宫墙,卷起落叶又四散而去。她心悸地说:“这一夜最可怕了。公主,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晋援坐在桌案前,松香蜜蜡在冰玉纹花鸟瓷盘中烧起一小片明黄颜色,姑且算是一种温暖的慰藉。苹阿为祂倒上一盏温水,道:“对呀,公主,现在已经很晚了。”

晋援摇摇头:“我还不困。”

事实上,祂不仅不感到困倦,反而感受到超乎寻常的清醒。晋援看着眼前的火苗,融化的蜡流淌在瓷盘中,变得氧化发黑。

像是在腐烂。

祂闻到尸体流出的脓水从盘中扩散,腥气弥漫着,盖住温暖的松香。

猛然间,祂回过神来,苹阿担忧地看着祂,询问祂是否安好。

当祂换下身上衣物在榻上休憩,夜沉沉地遮住天空,在缠枝莲图样的窗棱外,一切都被油纸裹住看不真切外界的模样。在这颗茧中,晋援听见呼唤的声音,这奇诡引导着祂,使祂不由自主地坐起来,赤足踩在地上冰蚕丝锦的长裙垂落曳于光滑理石长阶,祂缓慢地向门外走去。

晋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这呼唤操纵着祂,祂只能眼看着自己僵硬移动着,像是祂从那场诡异病中苏醒时一样,仿佛一具傀儡,祂徒劳地睁着双眼,一步、一步。祂来到了萧瑟荒凉的庭院中。

风声在祂的耳畔低语,那呼声唤着祂的名字,蛊惑一般使祂伸出双手,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鸦在哪里?晋援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种绝望侵蚀了祂,天地间仿佛只剩祂一人。在末日般的凄凉景象中,祂看见门外的一切,镀着鎏金的道路上铺满鲜血,亭台草木仍是原本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祂看见路边堆满了尸体。有人形模样的肉块,亦有牲畜。堆叠成山的死尸上,成群黑鸦拍打着翅盘旋其上,晋援闻到腐臭的难闻气体,看见破碎肢体上钻出蛆虫,几颗眼珠碌碌地滚落,被漫天飞舞的乌鸦叼走。血雾茫茫的天空泛起红光,像撕裂的伤口。

这场景让人作呕,鸦群凄厉地尖叫,直到祂看见尸山上的一个人影,漆黑刀刃淌着血,他长发在猎猎狂风中吹起如同黑色旗帜,在寒冷的人间炼狱里,他站在尸山上甩下刀上血迹。血珠落在晋援脚边,祂清楚地看见那人耳边紫色的闪光。

心脏像是跌落到谷底,祂只能感受到砭骨的冰冷。

又是一阵烈风刮过,晋援被沙土扑面睁不开眼睛,想要抬起手臂抵挡,当祂睁眼时,地狱景象已然消失,自己似乎存在于一片林中,在枯槁枝干中燃起荧蓝鬼火,那火苗尖笑着跳动,祂看见焰中浮现出不断变化的五官,与此同时,那个声音继续呼唤祂。

在密集刺耳的低语中,祂看见眼前鬼火摇动,高高窜起的火苗不断升腾流出苍白烟尘,晋援的目光随着它一直向上,祂仰起头,看见断崖般高耸入云的石壁前,一个巨大无比的“人”。

这无法辨明种族的奇异躯体透明仿佛由烟雾组成,他的五官不停闪动变化,像蹦跳的灯苗。细长双眼似笑非笑,城楼一般的庞大的头颅降下来,似乎能看见他的长发——即使那只是白色的烟。

晋援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烟雾渐渐散去,他的身形逐渐缩小,但仍然没有实体,那人伸出手,晋援在他变幻的面目中看见一丝笑容。

“我等了你很久……”

他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混杂着怨灵的哀嚎,他的声音由尖叫和絮语构成。

他苍白,透明,像是荒野的鬼魂。

他的手抚摸晋援的脸颊。但没有任何真实的触感。他的指尖穿过了祂的皮肤。

迷幻的烟雾让人晕眩,耳鸣般尖锐嚎叫无休无止,他堪称柔情地将手掌贴上公主的面容,划过祂的下颌。晋援在他的手中颤抖起来。寒冷浸透了祂的全身。祂动弹不得。

“被诅咒的公主……注定成为牺牲品。和你的前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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