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遗风留在这县里,便是想尾随那押送犯人的兵卒,看他们是否真的要把犯人押去长安、梁师道那份卷宗上写的又是什么。
他轻功精妙,当然可以自己翻墙去县衙里面找卷宗看,但王遗风不屑于做梁上君子,且又想看看这件事里涉及到的那些人到底有几分真心、多少假意,所以决定暂时在县里的客栈居住两天。
待得次日,王遗风从客栈二楼下来,却看见一楼大堂坐着几个天策将士,正在吃饭聊天。
王遗风挑眉。
许久没见到天策的人了,这太平年间,他们非公干也很少在外,是有什么要案来办吗?
他暂时收起准备出门的想法,挑了个不远不近的桌子,让店家上了两盘菜一壶茶,边吃边听他们讲话。
那些士兵大概是被管教得好,军纪严明,就算在外吃饭,也没怎么大声讲话。但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王遗风还是寻到一些有用信息。
首先是他们这次的领队,没说名字,只称呼为“头儿”,刚进城就被请到县衙去了,所以不和他们一起吃住。而他们这次的任务是要去长安,给天策府遴选一批新将士。
不必说,这些所谓的“新将士”其实就是各个世家的子弟。
天策府向来门阀森严,对出身看得极重,这个就连作为江湖人的王遗风也清楚。
所谓遴选,也就走个过场,把人带回来而已,一路上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就这样,若是接应的人出身不好,也少不得还要被那些世家子弟讥笑嘲讽。
怎么看这都是个不讨好的差事,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那些天策军吃完饭就去休息,王遗风思索一下,出门去买了两日的干粮,次日就在看到那些兵卒从大牢里押出犯人后,也跟在他们后面离开了。
从这个小县城到长安,途中要经过枫华谷,最多也就三日脚程。
这会儿枫华谷的景色远不如秋时那般绚丽红艳,那些高大的枫树还是绿色,但枝繁叶茂,遮阴倒是尚可,隐藏个会武功的高手,当然也不成问题。
王遗风一直远远地跟着那几个押解犯人的兵卒,他们武功低微,也未发现这一路上有人跟着自己。
而在刚上路没多久,王遗风就看出几分端倪。
若真是杀了人、震动乡里的囚犯,那定然是要用囚车押运才保险的。可这些人没用囚车,只给他上了枷锁,牵着和自己同走。对待这个犯人,也不曾疾言厉色,还颇为照拂着。
联想到之前听闻,这个犯人家里是商贾,很有些钱,怕不是已经上下打点好了,让他少受些苦。
王遗风因此更加质疑,这样的人,真的会被那个见钱眼开的县令判死刑吗?那个所谓的写卷宗的梁师道,又的确值得父老乡亲们的信任吗?
以及,陶书生照着里正的说法,给那个女子父母写的伸冤状他看过,其中情节,虽然里正和陶书生不觉有异,但王遗风何许人也,看了一遍便觉得有几处不对。
首先,那个女子是在县里逛集市的时候,因容貌昳丽而被犯人看中,知道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儿后三书六聘、明媒正娶回来的,自然在外人看来夫妻和睦、伉俪情深,实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在走访县里那些普通百姓时,也听他们说,根本没看出来这平时是个正常人的小公子,对新婚不到一年的结发妻子竟然下手如此残忍,将妻子活活打杀,还抛在郊外,要不是当夜正好有猎户未归路过发现尸首及时报官,那可能连凶手也抓不到。
旁人只感叹这人心隔肚皮,枕边人也难信,但王遗风却觉得,这事儿没有如此简单。
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般熟悉,这个人怕不是老手,只是以前事情没闹这么大,所以无人知晓。
果然,随着王遗风的调查,他从邻居和路人口中知道了这起案件中更多不为人所察觉的细节。
因为犯人家里经商有钱,所以日常生活都买小厮婢女在照顾着。但奇怪的地方在于,人从来不在本地买奴仆,最多只短期雇佣的马夫这种可以随时换的人。他们对外只说大家都是同乡,要签卖身契的活儿,不忍奴役熟人。
那些奴仆来这里,短的会出现几个月,长的好几年,但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消失。不过这家人做的粮食生意,因在丰年以正价买入、荒年也平价卖出而颇得人心,所以风评都还不错,当他们说这是又把奴仆转手卖给了别人、或者自赎其身回家了,大家也相信,不曾过问。
王遗风听完,已经大概猜到那些人的去向。
怕是早就全被这人面兽心的东西杀了,所以处理妻子的时候才那么熟练。
他知道这世间最为大奸大恶之人,往往披着一张像模像样的人皮,看上去是个正人君子,背后却做着恶心下作的勾当。
而有一种恶人,他们作恶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觉得好玩而已,还会从恶行中获得成就感和快乐。
这犯人可能就是这样的恶人,以恶行取乐,家里还帮着遮掩,才不断在外地购买奴仆。这些奴仆愿意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肯定是家里遭了重大变故,或成了孤儿、或成了鳏寡,总之,他们雇佣的都是一些悄无声息消失后无人会在意的微尘。
可再小的微尘,也会努力想要活着。
这人无端剥夺他人数条生命,实在是天不容!
王遗风在推算出这人干过什么坏事后,早已决定,就算是他没被判斩,自己也定要结果了此人,不可再让更多的人受害。
他打定这样的主意,更是想知道那梁师道的卷宗上写了什么。偷听他们的谈话,或者干脆抢过卷宗,都是不错的主意。
于是王遗风以轻功快过这群人一步,提早走到一处有着水源的山壁旁,见水清冽,捧起喝了一点,认为水质不错,料定他们走得口干舌燥、必定会在此补充储水,于是飞身而起,藏身于高大的枫树绿冠上,完全没入那些叶子中,寻不到半点痕迹。
果然如他所料,等待半个时辰,这些押解犯人的兵卒也看到了路边这处活水,纷纷表示要暂歇一会儿,喝饱水、吃点干粮再走。
他们把犯人安置下树下,拿水囊打满水,一点点喂给犯人,也不知到底收了多少银钱,这伺候之周到,一点也不像对待死囚的态度。
那犯人也的确不见外:“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
自然有兵卒拿出干粮,掰成小块喂给他,边喂还边挤出谄媚的笑,说:“这天气热起来了,肉包子买来放不了几时就要坏,委屈公子吃点硬饼,到了长安、送去刑部之前,咱们再带公子吃点好的。”
犯人哼哼唧唧什么,似乎是对这个饼不满,但最终没闹脾气。
王遗风在树上暗想,还要去吃点好的呢,这像是个死囚吗?那梁师道的卷宗定然有问题,此人估计是死不了,大约是准备送进去关几年、待万一大赦天下还能提前放出来罢!
他还在考虑是下去抢过那卷宗看个明白,还是继续按兵不动、到长安再说,就又听给犯人喂馒头的兵卒说:“公子莫生气,且放宽心,有那陶书生写的状子给你做辩护,你这不过是几年牢狱罢了,等你出来,咱们县里再叙!”
王遗风一愣,不是梁师道写的吗,怎么变成陶书生了?
陶书生的状子他看过,句句是为那可怜女子伸冤,老父老母之惨状亦写在其中,令人读来不忍。这份状子还是他俩在饭桌子上点着油灯边商量边写的,且夤夜起身,那边房间一夜不曾有动静,陶书生绝无可能再写一份,这又是怎么来的雕栏彻
当夜,谢渊喂完马回来,说自己明天不知还要风尘仆仆跑多久,所以只随便梳洗了一下,再抱走多的那床被子去睡外间,道是自己要很早离开,也还没仔细洗澡,不好和王遗风一起睡。
王遗风拦不住他,也随意了。
次日,谢渊果然出门得更早一些,等王遗风起来的时候,外间的榻上只留下一床叠得整齐的被子,被子上还有用一把短剑压着的一张纸。
王遗风捡起来一看,是谢渊写下的自己要去的地方,说办事去了,兵器没带,不知何时才回,吃饭不要等。
那个字迹不说让人看得艰难,也确实歪歪扭扭,王遗风都有点看不下去,心道这傻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舞刀弄枪,这字怎么不练好看点?
随即转念一想,谢渊明摆着是苦出身,年纪小点的时候认不认字都还两说,爬到如今的位置,全靠他这几年付出的比旁人多百倍的勤奋和努力,怎还能苛求他如自己这般提笔成章。
王遗风摇摇头,把那张纸搁回原位,又拿起短刀,拔出刀鞘看。
这是一把十分普通的铁质短刀,刀鞘是木质的,兵器铺子几十文就能买一把,大多数军人都会携带,日常切肉、拆信都很方便。因为用途多,小兵又不讲究,一般都用得油腻腻的,或者干脆刀身生锈。
谢渊这把却不,虽然用的时间长,已经旧了,刀刃也不甚锋利,但养护得当,也很干净,看来他是每次用后都仔细清洗擦干。
谢渊虽然经常说自己出身行伍是个粗人,做事却一点也不粗糙,只要有条件,还是会让自己整洁干净。
王遗风再放下短刀,看向靠在墙上的那把长枪,慢慢走过去。
幽蓝色的长枪,初看没什么特别的,但轻轻一摸,触手生凉,细细看来,隐隐又有流光溢彩,当是一把神兵。枪身也像是量身定制过,与普通红缨枪不同,似乎更适合谢渊所练武学使用。
这些特点,都将这把枪的原材料指向了那个东西——谢渊从海怪身上挖出来的幽蓝海晶。
那是王遗风和谢渊认识的开端,他也是王遗风在出世后首次遇到的心循真源之人。
因为遇见得过于容易,王遗风还差点以为是自己把人心看得太复杂,这世上的纯净之人亦不在少数。但一年过去后,他再看来时路,察觉亲眼见过的这种人还是只有谢渊一个,方知此次相识之珍贵。
“木头。”王遗风对着那把枪轻轻地说,“你的主人更是块木头。”
枪当然不会回答他,只在晨光中安静地闪烁着光泽。
王遗风默了片刻,又说:“不过,做一块木头也没什么不好的。这世间之人,甘做木头的也不多了。而我嘛——”
他再次顿了顿,才接着说:“我就喜欢木头。”
白衣公子转身拂袖离去,似乎心情还不错,衣袂翩然,步伐轻快。
谢渊这头,公事就进行得不怎么愉快了。
为了不犯皇帝忌讳,天策府在长安城内没有驻军,当然,谢渊这样的天策将领、李承恩心腹,也是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的。只能是洛阳那边临时有事,派人来了,便在兵部的地盘扫个屋子出来一用。不过因为本质上并不属于一个部门,所以兵部只借屋子,没有下人,须得自带。
谢渊不用下人,便无所谓这些,好在今天兵部值守的人也比较客气,帮他们打扫之后,还给他们上了两壶茶水,让他们解解渴。
然而,那些“选拔”进天策的新人,一个比一个架子大,谢渊一边听几个手下轮流进行琐事汇报,一边等到下午,他们都把干粮吃过,算算时间,城门都该关了,却硬是一个人都没来。
唯一一个最有“礼貌”的那个人,也只是差了个小厮,道是我家公子一早就出城游猎,有什么事情给小厮说一声,没事的话到该走的时间去府上叫一下,他知道走。
要是真在天策府,敢有人这样藐视军令,早被李承恩严惩。然而这里是长安,不是洛阳,天策府的名头唬不了人,李承恩的手令也没有大用。
谢渊知道这些,只能硬生生压着火气,最后还是算了,告诉小厮,定下去洛阳的时间后会有人通知他们。
他坐在堂上,旁边他的手下小心翼翼看他的脸色,见他虽然隐有不悦,但终究没发作,才小声说:“参将,咱们哪天走?”
“这个,需要等和长安这边的人商议过才知道,三天后再议。”谢渊答道,随手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不太好喝,他心想,就算他不懂茶,也喝得出来,这还不如昨晚客栈给他们上的那壶茶水。
——当然不如了,这虽然是兵部,然而给天策府一名小小参将喝的茶,自然只是最普通的那种。可王遗风叫人上的茶,则是蜀地才有的蒙顶石花,还是最顶级,一壶的价格,就能顶谢渊一个月军饷。
……虽然最后还是被谢渊当水给一口闷了,没品出什么大的滋味。
几个手下听了他的话,互相对视一眼。
谢渊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是他平时用惯的亲信,专门挑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也都是些老实的闷葫芦。他们来自穷人家,苦出身,没门路,平时不受重视,只会勤奋,但正合谢渊之意,将他们带在身边,也有让他们少受点欺负的意思。
长安,在此之前,是这些年轻将士只会在梦里才能看到的地。好不容易来一趟,虽然是个没人干的倒霉差事,无论如何也想好好游历一番。
谢渊轻扫一眼,看见他们期待的眼神,还是笑着松了口:“只要别惹事,也别去什么青楼红楼的,就随便去哪儿玩吧。三天后咱们再来。要是有急事,期间到这里找我。”
他说出客栈的地址,有个手下明显已经先行了解过一些,说:“参将,那可是长安非常有名的客栈!住一晚一定要很多钱吧?”
谢渊“嗯”了一声,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来长安的路上正好遇到个老朋友,他非要我跟他一起住,所以是他付的钱,而我这种没本事没钱的人,正好还能住外面给他看门。”
他这么一开玩笑,堂下的几个手下都笑了。
有人跟着开玩笑:“参将去给有钱朋友看门,咱们哥儿几个没那福气,也没钱去花天酒地,还是就住兵部这边,给兵部看门吧!”
但玩笑归玩笑,他们跟谢渊日久,心里都清楚,自家参将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也向来两袖清风,从不借着身份在吃穿用度上铺张浪费。能让他同意一起住这么好的客栈,他和那个朋友定然是非同寻常的关系,此人也定然是一个光明正大之人。
几位手下得了谢渊的许可,明显都高兴不少。
不过,其中一人又想起另一件事,神情严肃起来:“参将,我等在来长安的路上,正遇见那个县的人在背着死尸往回走,还拿着您的白羽箭,他们说,这个案子被您拿到了天策府这边。虽然我等都认为您做得对,罪大恶极之人应当立诛,府主也定会认可此事,但那些人……参将,这件事情你挑不出什么错处,所以他们明面上不会说什么,可指不定怎么想办法给你使绊子呢。”
谢渊手里转着那个喝空了的杯子,语气仍旧平淡:“那就随他们。我谢渊行得正做得直,这桩案子就算拿去李府主面前公论,他也定然会认为我做得对。我等天策之人,见穷凶极恶的罪犯有机会逍遥法外却不出手,才是对不起凌烟阁里的那些画像。”
他说得随便,这些手下却都知道,谢渊这些年过得有多难,而这件事在之后又会被拿来怎么为难他。
在场的人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因着有点小功,才从普通军队被选拔到天策军,却在门阀等级森严的天策府极难出头,好在还有谢渊赏识他们,带在身边,免受许多白眼。所以他们对谢渊的努力和谢渊的不得志看得最透,因为那不止是谢渊,也是他们。
话已说完,谢渊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但刚才还兴致勃勃要出去游玩的手下们这会儿却你推我让,谁都不肯走,吭哧吭哧的,就挤在谢渊身边。
谢渊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关心自己,心里起了暖意:“好了,既然你们都知道这事我没错,那我也不会有事的。再说,就算有人要给我使绊子,上头不是还有李府主给咱们撑腰么?都是些大老爷们,腻腻歪歪的,像什么样子?去去去,自己玩儿去!”
那几个手下这才出去,勾肩搭背的,到处玩去了,就剩谢渊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内,方才还笑着的神色慢慢冷下去,又变得沉郁。
按计划,他现在无事,应该直接回客栈,“严公子”还在那边等着他。可不知怎么的,谢渊却暂时不想那么早回去。
无他,谢渊心里有事。
刚刚那些手下说来说去,废话和正经话都说了一堆,但其实有句话,是没有一个人敢问的。
——那就是,明明可以把活人扣下,交给他们直接押去天策府,这是最稳妥、也最符合谢渊性格和办事风格的做法,可他为什么要偏偏当场把人杀了呢?
不是他杀得不对,那个人万死难辞,看过真正的状子、了解到案件细节的人都知道,而是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往常的谢渊会做的。
谢渊是个极度遵守规则的人,他想要出人头地的事情全天策都知道,他被人打压的事情也全天策都知道。可谢渊从来都不争不抢,只会在别人打压他之后,他加倍努力,让人再压不住他,如此这般,才一步步爬到现今的位置。
虽然还是只为一名小小参将,但这个位置,是谢渊付出比那些勋贵子弟十倍、百倍的努力才得来的。天策府的旋指轰枪,在谢渊之前只有两个人练成,他开始练的时候,无人会信他练成,因为那是就连李承恩都放弃了的绝学。
可是谢渊练成了,让那些眼睛从不往地上看的人再不敢不把他放入眼里。他得来的一切,虽是经历万难、虽不断被打压,他却仍旧遵守规则,哪怕他知道,那些迂腐的规则是没有道理的,但在没有足够强的实力去重写规则之前,谢渊不会做无用功。
他会在走到某个足以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地位后,改变他认为不合适的、陈旧的条规,可在此之前,谢渊仍旧是个“守规”的人。
所以,他在枫华谷杀人的事情,是解释不通的。
那些手下不敢问为什么,其实,谢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从那个县城出发之前,的确想的是拦截罪犯,再差人把犯人押去洛阳,由天策府来审。但这样的计划,在他于枫华谷的树影中看见那袭白衣之时,已经注定不可能完成了。
“严公子”是怎么杀人的,别人可能不知道,谢渊却绝不在这些人之列。他的命就是“严公子”救的,他见过不染尘埃的白衣在瞬间就能让蓝色的大海变成和月亮一样的血红色,只要“严公子”拿起他的笛子放在唇边,那他想杀的人就难逃一死了。
那么远的距离,谢渊都能一眼认出是他,更认出他的动作。此时要拦,是来不及的,且“严公子”要杀此人,此人就不可能活着走出枫华谷。
那么现在谢渊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他来杀人,把事情担在天策府身上,在李承恩力保之下,他不会有事。否则,“严公子”虽然杀的是该死之人,却也要背上命犯的名头,那样的结果,是谢渊不愿意看到的。
谢渊放下茶盏,眉目间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严公子……
那头,王遗风知道谢渊去兵部后多半不会很早回来,所以先只自己在外面吃个饭,然后继续逛着,看看长安有什么好买的东西。
其实这也是他山雨歇
当夜,王遗风独自坐在卧房里,静静听着外间谢渊已经睡着了的呼吸声,对着桌上那两个盒子看了许久,手里的白鹭霜皇笛几次送到唇边,却终究还是犹豫不决,叹息一声,将笛子放回床头。
说是送给谢渊的礼物,但他还是暂时送不出去。
怎么送?以什么身份送?谢渊收不收?都是他要考虑的问题。
的确,以他现在和谢渊的关系,平时一起游玩他出钱吃住,谢渊是不会就这点小钱和他掰扯清楚。但正经的礼物可不同,不年不节、也无因无由的,忽然送他这么贵重的东西,谢渊定然不会要。
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它太适合谢渊,是以满心都想着要给他。可是真到手了,又顾忌这样、顾忌那样。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之间,仍旧不是王遗风想要的那种关系。
是要和谢渊有比挚友更亲近的关系吗?连王遗风自己都不知道。
他对谢渊的那种感情,并不只是单纯的爱,抑或是欲。谢渊的外貌、谢渊的身份,他从来都不在意,就算不在海上遇见,但若是在别的地方相遇,谢渊还是这样的谢渊的话,王遗风照样会“看见”他。
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只有谢渊这个人,仅此而已。可他想要个什么样的谢渊在自己身边,他也说不清楚。
人心,果然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
王遗风坐在床边,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自己的白鹭霜皇笛,眼神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他们红尘一脉所习心法中,其实有个不传之秘,那就是可以制造一个“幻象”,让人看见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中了这个幻象的人,在红尘弟子面前再无任何秘密,问什么答什么,且清醒后毫无所觉,不留痕迹。
他犹豫过几次要不要对谢渊用这个秘术,来让自己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是,这样得来的答案,真的有必要吗?
就算他听到的是想听的内容,但清醒后的谢渊仍旧一言不发,这个答案,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王遗风最终还是关上了窗子。
也罢,还是他自己去努力拿到那个答案吧。
而且,他还没有告诉谢渊,自己真正的名字呢。
次日,本来他们在前一晚说好要早起,去曲江池尽兴游玩一番,可天刚亮没多久,王遗风还未起身,就听到有人敲门,伙计细声细气地问:“客官,客官?下面有人找您。”
王遗风正想着谁呢,能找到自己头上,那头谢渊已经打开门,问:“谁找我们?”
“是天策府的人,说是谢参将的手下,您就是谢参将吧?”伙计说,“坊门刚开就在外面候着,或许是有急事。”
王遗风心想,这些人也是会找时间,昨天谢渊还刚在兵部回来,说要休息三天再议,无事不会再去,这就赶着让他继续劳累?
他没起,听着谢渊轻手轻脚和伙计一起下楼,没过多久又听见他上来,在外头忙活一阵,关门走了。
王遗风等他离开才起。果然,和昨天一样,又在榻上看见那把熟悉的短剑,和被短剑压着的纸,以及谢渊狗刨一样的字。很简短,只说出事了,今天不一定能回,如果没回,不要等他。
王遗风往榻边一看,长弓和箭囊倒是还在,但谢渊带走了他的枪。
这可非同小可。他本是天策府之人,身份相对敏感,在长安虽是公干,也最好不要带兵器出门,更别说这还是他量身定制的神兵。谢渊这架势,不像是要去处理事情的,倒像是要去打架的。
王遗风合上纸,本想追过去看看,不过思虑一下,又觉得谢渊这番作为,那么出的事应该不小,自己旁敲侧击,也能探听一二,着急无用。所以安然梳洗,待整理完毕,才下了楼。
他暂时没出客栈,就在大堂的一个隔间里坐着,要了点茶水和酥饼,一边吃,一边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消息。
果不其然,如他的推断,能惊动谢渊的事情,不是小事,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王遗风从两个刚进来的食客那里听到,昨天某个权贵家门口有人在闹,说是自家的弟弟在郊外游玩的时候,被这家公子射鹿的时候射偏,把人的大腿射中,好在是没出人命,但权贵公子傲气得很,甩了一瓶伤药过去,但就是不赔钱。他们没办法,才来这里讨公道,也让这公子丢丢脸,结果权贵的家仆反而把人又打了一顿丢出来,这会儿那家人正在长安县衙闹呢。
“那权贵家,不止是公子傲,连家仆的嘴脸也快仰到天上去了。”其中一个食客嗤笑一声,“还跟别人说什么,自己家公子是未来天策府的将军,肯给你们一瓶伤药,已经是公子天大的恩德,不要不识好歹。”
听到这里,王遗风恍然,谢渊定是为了此事去的。
天策府内的将领多是勋贵子弟,这一点人尽皆知。府内门阀森严,又讲究出身要好,谢渊作为平民,不到双十的年纪混成参将,已然非常不容易,但这于他的才能来说,是不匹配的,而他没有继续上升的原因,不用想,定然是那些所谓贵族将军看不惯一个泥腿子能爬到自己头上。
这个闹出事的权贵公子,应该就是谢渊这次来长安的目的之一,即所谓要带回洛阳的“天策新秀”。还没正式入伍,就如此自大自傲,不免令人鄙夷,但也无可奈何。
人家出身好,生来就该去当将军,为皇帝鞍前马后、提携玉龙,再光宗耀祖、接着福泽后代,让自己的后代也一样,从出身开始就站在别人够不到的顶点上。哪像普通的百姓,或许就住在长安一辈子,却都见不到一次天颜。
王遗风吃掉盘里最后一块酥饼。
他还是决定去找谢渊,立刻要去。
毕竟谢渊把枪都背走了,就他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万一再闹出什么动静来,丢前程还事小,出人命就是大事。天子脚下出这样的事情,就连天策府主李承恩亲临都决计护不住他。
但等王遗风赶到长安县衙,却看到里外都没人。门口扫地的小厮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倒也不敢不理他,只说天策府的几个人半个时辰前就把那家闹事的带走,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王遗风边走边打听,虽然没听到谢渊去找那家权贵的事情,不过也终究没寻到那家倒霉被权贵公子射中的人。直到寻去兵部,那头的小厮也说天策府的人今天并没有来,无奈,王遗风只能先回客栈,在客栈等谢渊回来。
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天。
王遗风在书案旁坐着,下午等到快入夜,几近等得不耐烦,想再出去找谢渊,才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
不像是谢渊一个人。王遗风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过去开门。
结果令他万万没想到,门外是谢渊的四个手下,其中一人提着谢渊的枪,一人拿着坛酒,剩下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谢渊,而谢渊看起来像是喝醉了!
王遗风吃惊:“怎么回事?他这是干什么去了?”
旁边那个提着枪的手下朝王遗风抱了个拳:“您就是谢参将的朋友,严公子是吧?”
得到王遗风的点头,他才继续略苦涩地道:“今日天策这边出的事情,严公子或许也有耳闻。谢参将一早出门,便是为了将那家人带走,我们本以为就谢参将的脾气,他定要去找那个公子理论一二,给他们讨公道,但没想到谢参将只是把自己带的银两都给了他们……后来我们和谢参将吃饭,谢参将说,他不是不能去给他们讨公道,但是为了这个公道,可能要连累天策府,乃至于李府主,所以必须忍。我们哥儿几个心里不高兴,就叫了点酒来喝,结果没拦住谢参将,他喝得太多了……”
这人一边和王遗风说话,一边动作示意那两人把谢渊抬进去。王遗风让开门口,看到谢渊可能倒还没完全醉,不说胡话,也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就是喝得走不太稳,而那双平日透亮的眸子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更从他的眼中看不见一点心的痕迹。
王遗风见不得他这样子,自己最爱的便是谢渊眼中澄澈之光,和他朴素剔透的心,他又并非嗜酒之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弄成这样?
几个手下把谢渊安顿好便离开了,枪照旧靠在墙上,剩的酒也搁在桌子上。而谢渊则坐在靠窗的榻边,背着外边凉凉的月光,低头,不说话也不闹,倒是很乖巧。
王遗风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本想质问他怎么酗酒,最后不忍,终于还是软下语气:“谢渊,我记得你可是一个不会在公干时喝酒的人,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酒?”
谢渊不答,王遗风疑心他睡着了,但仔细看去,眼睛分明是睁着的。
王遗风心下转了一圈,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
这次谢渊没有挣开。
王遗风将掌心覆在他放于大腿的手背上,就这么陪他坐着,静静感受着掌下穿来的暖意,也终于在没过多久,听到谢渊回来后的落雁信
王遗风本来没有打算去南屏山。
他和陶寒亭并几个心腹手下因一桩旧事前去巴陵县,但刚到巴陵地界、准备稍事休息时,他们在村外恰巧遇到一位村妇打翻了手中装满野果的竹篓。
那鲜艳的果子骨碌碌滚落一地,村妇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面色茫然,赶紧蹲下身去捡道路上到处散落的野果。
王遗风还没发话,身后手下几人识趣地帮她捡起来,王遗风也弯下腰,捡起脚边那个野果,走到村妇面前,丢进她的竹篓。
村妇抱着重新装满果子的竹篓低着头对他说谢谢,不由分说给他们几人一人手上塞一个,又抱着东西回到村里。
陶寒亭看着村妇的背影:“她……”
王遗风看了他一眼,陶寒亭还是闭嘴了。
待寻个由头支开那几个手下,陶寒亭才说:“那个人有武功,一般人看不出来,我还能分辨一二。”
王遗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野果:“嗯。”
陶寒亭讶异:“那你怎么不怀疑她是故意的,为了接近你?”
王遗风:“因为那是烟。”
陶寒亭:“……烟的易容术果然出神入化,武功低于我者完全无法识破。”
王遗风随手把手里那个果子抛给他,陶寒亭稳稳接着:“他来找你,是有什么要事吗?”
“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王遗风说,“一个只要我愿意,就能立刻改变江湖格局的机会。”
陶寒亭:“是什么?”
王遗风:“谢渊染病月余,近已卧床几日,而浩气盟严防死守,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恐妙手难医。”
这是个足以石破天惊的消息,但王遗风说出来却没有丝毫波澜,陶寒亭万分吃惊:“这怎么会是小事?谷主,浩气盟方才成立,这是我们绝好的机会,能重创浩气盟于股掌之间,只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王遗风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陶寒亭又想起,自己作为极少数在王遗风青年时就见过他、有过短暂交集的人,了解一些他不为人知的往事。
比如,当今两大阵营首领这两人是早就认识、且曾经关系非同寻常的。
他们走到两个极端、两个对立面,是命运的玩笑。他们可以在战斗中死在彼此的手上,但无论是谁,都不会趁人之危。
那么,的确,对于王遗风来说,这不算什么重要的信息。
谢渊生病,无论能不能治好,都和现在的王遗风无关。作为恶人谷谷主的他,只用想办法对付浩气盟盟主,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一个人选,没有谢渊,还有别人。
但……
若他还是“王遗风”呢?
若谢渊还是“谢渊”呢?
一句话之间,陶寒亭就明白王遗风此刻心中在思虑的是什么,也明白为什么烟要突然出现在这里,来告诉王遗风这个消息。
——你是要作为故人王遗风去探望谢渊,还是作为恶人谷谷主,对浩气盟盟主的病情袖手旁观呢?
——你的选择,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恶人谷呢?
王遗风要只身潜入浩气盟,难度并不大。
这倒不是因为浩气盟守卫玩忽职守,而是他本就在各种情报里将浩气盟的路和守卫情况烂熟于心,且谢渊的房间外并没有人值守。
于是就在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夜里,他持着笛子,沐着月光,静静地站在谢渊的窗外。
里面没什么动静,但时不时就有侍卫低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喝水的声音,谢渊都没说话,或许只点头和摇头。
但王遗风知道,谢渊不是喜欢让别人伺候的人,白天或许会有人进出,晚上无大事的话,他住所附近的守卫都只是巡视,而非值夜。
如今谢渊竟然夜里在卧房留下侍卫,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的确沉疴在身,需要人连夜看着。
他在窗外站了约半柱香,都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想办法看一眼谢渊时,终于听到谢渊沙哑的声音说:“你帮我个忙,去议事厅旁边的耳房把这些东西给我取来。”随即,说出几本书、几张地图,以及一些人名,或许是来往信件。
那侍卫听声音年纪不大,这会儿都要哭出声:“盟主,您就好好歇着吧,盟中事务有副盟主和军师他们在处理,您别操心了。”
可谢渊的性子,侍卫也是知道的,求他两遍都没用后,他只能说自己尽快回来,然后轻手轻脚给谢渊关上门。
小侍卫关门的时候总感觉窗边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无论怎么看,那都是被风吹动的婆娑竹影,他揉揉眼睛,还是决定先去办盟主拜托自己的事情,快步走出院子。
待听不到他的脚步声,谢渊才又说:“来都来了,便进来吧。”
“不敢。”王遗风低声说,“你我最好不要相见。”
里头的谢渊低低笑了几声:“王公子,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他这一声多年未再叫出的“王公子”,让王遗风恍惚又回到那年的晨光中,他亲手为谢渊系上那把古董短刀,教他写自己与他的名字,摘走他的虎牙令,而谢渊叫他:
“王公子。”
王遗风从竹影里走出,手轻轻按在窗户纸上,在月光中,为屋内的人留下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
“谢渊,我也是人。”他说,“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红尘烦忧,是人,便怕生老病死、爱憎别离……谢渊,我不敢。”
不敢什么?
是不敢看他,还是不敢问他的病?
这些,王遗风没有说。
谢渊亦静默片刻,才答道:“但你还是来了。”
是啊……
即使不敢,他还是来了。
以“王遗风”的身份来,而非“恶人谷谷主”。
谢渊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依旧叫他“王公子”。
王遗风苦笑两声:“就算我来,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谢渊,我不是神医,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你的病,我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