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这么说过。”谢渊平静地回答:“生死有命,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王遗风脱口而出,旋即知道失言,补上一句:“没有你,我上哪里找个合适的人跟我作对?这浩气盟之人,都很无趣。”
谢渊低声笑:“若我能有选择,并不愿看到与我作对的人是你。王公子,昆仑一别,此去经年,可……还好?”
他说话愈来愈轻,等到最后两个尾音,似乎还有些气力不济,微微咳了两声,才恢复正常。
王遗风拢在袖中的手握成拳。
他从来没有见过生病的谢渊。
其实细细算来,他和谢渊相见的次数,总共也就不到两只手,每一次,他所见到的谢渊都是一个虽屡受打压、但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总是忙个不停,仿佛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不见一丝病态。
而他对谢渊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三生路外的昆仑冰雪中。天地皆白间,谢渊围脖的一点红像一滴落入荒原的血,太小、也太少,却永久存在于那里。
——再往后,都是别人告诉他的“谢渊”,而不是“他的谢渊”了。
“……还好。”
王遗风喉头辗转万千,不知有多少未尽之言,但最终能说出的,只有这轻飘飘、又异常沉重的两个字。
“看过哪些医生?”随即,王遗风忍不住又问,“有没有去请过名医?药王孙思邈、长白医圣秦素问,都是鼎鼎有名的神医,我可不信,你年纪轻轻的,生病他们还能看不好?”
“药王年事已高,且万花谷相去甚远,不能劳烦他。北地太远,长白医圣又不愿参与阵营中事,是以回信拒绝。”谢渊答道,“至于别的医生,几位七星都找过,但终究只能延缓,而非治愈。”
王遗风心里快速划过几个人选。
既然这两位不出山,那他们的弟子也可以。此种情形,裴元是最好的选择,但裴大夫性情和秦素问一样,大概是不愿来替浩气盟盟主治病的;卓怯病,王遗风与他并无交情,也请不了;秦铮亦在北地,不说愿不愿意,时间上便是最大的问题。
更重要的一点——谢渊如今刚正式成为浩气盟盟主没几日,身居高位,却树敌无数,万一他的“病”没那么简单,又或许,不是病呢?
想来想去,他心中已有一个确切的人选,一个不用“对症下药”也能治病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当即请来给谢渊看病的神医。
不过,他并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只转了个弯,道:“谢渊,我有要事在身,今夜来南屏山,已是计划之外,希望……”
希望如何,王遗风并没有说出来,也无需点明。
谢渊低声笑:“要事?恶人谷中事么?若是如此……咳,你既来了,我也少不得要留下你。”
“非也。”王遗风的手按在窗户纸上,却无法看见里面那个人,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又在想什么。
王遗风沉默片刻,亦低声道:“我若是为了恶人谷,今夜就不会来。”
这道理,谢渊是知道的,否则,不会以“王公子”相称。
但于谢渊而言,称呼“王公子”是一回事,恶人浩气之别,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他定然会说出这一句,王遗风也定会这么回答。
谢渊的呼吸声依旧平静而均匀,王遗风不知道是他的病没有影响这方面,所以身体机能尚可,还是他……在强撑,一如既往的强撑。
可无论是什么,王遗风都不可能再问了。
他要走,他必须现在就走。
那个合适的医生人选,必定要在几日之内给他请来,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自己请的。
谢渊的病,真的等不得了。
王遗风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窗门,道:
“那就此……别过。”
月下,白衣翩然掠过,不见踪影。
半刻钟后,谢渊房门被打开了。
他还在轻轻的咳,面色稍有苍白,不过精气神尚且还算好。
或许是想着半夜不见外人,只一身扶病中的素白,胡乱裹着一件披风,就这么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静静看天上的月亮。
侍卫照他的吩咐给他取回来东西,刚进院门看到他站在门口,一声惊叫:“盟主!您怎么出来了?别吹风啊!快进去!”
小侍卫顾不得旁的,把手上书册竹简信件都堆在台阶上,快步去扶谢渊,半强迫半请求地把他推进屋里:“盟主,外面风大,快进去吧,好端端的,您怎么出来了?”
谢渊没有反抗,任他把自己推进去按在床上,才对着他微笑说:“无妨,我又不是泥人。今夜月色不错,我想看看。”
“病好了再慢慢看!”小侍卫把外面的东西都搬进来,麻利地给谢渊摞在书案上,又去给他温药:“盟主,等你病好了,别说是在院子里看月亮,咱们陪你去昆仑看月亮都成!”
“昆仑的月亮……”谢渊笑着摇摇头。
“——没什么好看的。在关外的冰天雪地里,天地间只有白色,就连月亮也是白的。那是世上最孤寂之人才呆得住的地方,最好……不会有人再去那里看月亮。”
妙手难
盛长风从叶婧衣诞生后,几乎便常住在了藏剑山庄。
江湖人尽皆知,藏剑山庄大小姐叶婧衣天生绝脉,全靠几位哥哥星夜兼程延请多位神医才保住性命。现在十几岁的她,还是需要盛长风隔月施针一次,才能勉强活着。也就是藏剑山庄家大业大,经得起给她治病的巨资消耗,换成寻常人家,早放弃了。
因着叶婧衣之事,盛长风也很少离开藏剑山庄太远去看诊,所以,这次他听见叶英的话十分意外。
“大庄主竟想让老夫去南屏山,为新上任的浩气盟盟主谢渊诊治?”
盛长风坐在厅堂上首,放下茶盏,这下明白叶英为何让侍女都出去、室内只留他二人,但还是略有疑惑,“先不说老夫愿不愿意掺和他们阵营中事,可还有二十多天,就又要为大小姐施针了。若谢盟主那边情况缓和不了,这边恐怕赶不上。”
“小妹病情耽搁不得,然而谢盟主的情况的确也不太好。”叶英闭着眼睛,轻轻点头,“何况,我已应承他人请您去南屏山之事,您会在南屏山留五天。所以,就劳烦盛大夫走一趟了,我们藏剑山庄已经将您的行李都准备妥当,也将派剑侍全程护送,五日到期后,会将您准时接走,二十日内必能往返。”
盛长风低头,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再接话,算默认同意。
叶英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多,盛长风一听便知,此事自己只有听藏剑的安排才行,否则……说不定会有祸事。
首先,可以断定的绳结藏
盛长风每日给谢渊施针的位置都不同,先是背部、再到胸膛、腰腹,终于,在红尘心
王遗风是在盛长风走了十日后再次来到落雁峰的。
同样是如此的月夜,他飘然越过墙头,进了谢渊的院子的竹林阴影里,还没迈开脚步,就猝然被一柄长枪拦住去路,将他卡在了院墙和长枪之间。
王遗风转头,看向手握那杆长枪的人,对他含着笑说:“看来,你身体是大好了。”
这大半夜的,谢渊竟是穿得整整齐齐,一点疲态也无,仿佛知道他今夜要来似的,早有准备。
王遗风并不奇怪这一点——他能随时掌握浩气盟的动向,是烟的功劳,而谢渊麾下自然也有如此之人,将自己的行踪一一报给他。
作为浩气盟的首领,谢渊要是没有什么真本事,也没有能收服人心的个人魅力,也是坐不了这个位置的。
谢渊也没真心要拦住他,王遗风轻巧推开长枪,他便将幽蓝色的长枪立在身边,对王遗风一拱手:“多谢。”
谢什么,为什么谢,他并没有说出来,但两人自然是心下明了未尽之言是什么,默契地彼此揭过这一点不谈。
谢渊又道:“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王遗风要装聋作哑,当然也顺着他的话答。
“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你好没好,免得下次阵营对战,你们浩气盟净是些无趣之人在前线,行兵布阵也没有你的水平高,反而惹我不快。”王遗风说,“既见你已无恙,那我便走了。”
他说归说,脚下却生了根似的,没有迈出一步;而谢渊也笃定他不会走一样,没有挽留、更没有送别,而是揽着长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皎洁的月下,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谢渊没忍住,终于眼睛弯了弯。
王遗风一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自己被他“算计”得明明白白,拿捏住寸关尺脉,但也只能无奈一笑,道:“谢渊啊谢渊,你的胆子是跟着年纪长进了,连我的笑话都敢看。”
“有何不敢看的。”谢渊正色道,“何况,向来都是你看我的笑话,笑我乡里巴人、行伍粗人,我能难得看你窘迫一次,何乐不为?”
几句往昔旧事的提起,让两人之间的冰层融化了许多,于这被世人附会上的身份和期望中,依稀看出一点当年异海白衣客、洛阳少年郎的影子。
王遗风:“但是谢渊,我真的该走了。”
谢渊:“你若是有万分紧急的事情,那断然今夜不会来我落雁峰。”
王遗风将手上冰雪似的长笛转了一圈:“谢渊,你是要留我?”
谢渊:“我可没说这话。留还是不留,全看王公子自己的想法。”
他轻巧把这个难解的问题抛回给王遗风,仍旧眼睛弯弯的,带着一点极其微小、但又存在着的笑意看他。
那是王遗风很久没有见过的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干净、也是最无瑕的澄明之心。他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一颗心,也拥有过这颗心的主人,但那些旧事,在那轮血色的满月降临之后,再也寻不到折回的路。
于这样一个久违的笑容中,王遗风恍惚想起,就算是到了如此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和谢渊说过……说过自己不再喜欢他了。
因为他们之间并非再无那些感情,而是不能再有除了仇恨、对立之外的一切感情。他们是靠对彼此的了解、对彼此的杀招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没有王遗风带领的恶人谷,谢渊不会成为浩气盟盟主,而没有对谢渊的了解,王遗风也断然无法迅速制定反击策略、笼络人心。
他们从来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在年少依偎时是如此,在战场浴血时亦是如此。
而谢渊呢?谢渊还喜不喜欢他呢?
王遗风不知道,但他知道另一件事。
他见过昆仑雪原白茫茫一片中唯一的一点红,一滴在三生路上回头就能看到的唯一的血色。那红那血不知道在雪里冰里留了多久,猜不出在执着些什么,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回头,一句诀别罢?
而王遗风终究没有回头。
今夜,那无垠的雪原又回来了,王遗风手上冰雪剔透的笛子便是昆仑山外寒冰的缩影,那刺骨的寒冷从手掌传回心里,而它在问他——
曾经,你没有回头;现在,你要驻足吗?
落雁峰的日出,红光弥散,云霞蔚然,当真是世间极难得的美景。
王遗风持着笛子站在谢渊窗前,看到这样的景象,觉得这南屏山果真是风水秀丽之地,可的确比恶人谷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好多了。
在他身后,谢渊早整理好衣装,坐在书案前看昨日呈过来的密报,另一只手拿着笔,偶尔做下批注。
王遗风没去翻他那些东西,两人从跨进这道门后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不提什么阵营,也不提往事,仿佛是刚认识便一见如故的挚友,一个还是王公子,一个还是小参将,仅此而已。
昨晚上王遗风从身后抱着谢渊的腰睡觉时还在想,得亏当年曾相遇。那时候的谢渊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自己又年轻气盛,轻狂得很,三言两语便把人拐带到手,虽没有许下过海誓山盟,但也将心交托。若是现在这样的浩气盟盟主,就算喜欢,也不会再对他下手了。
现在这腰也比当年结实多了,摸起来不再有少年方成青年的那种略微柔软,而是更有力量感。王遗风许多年没接近过谢渊,没忍住在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上多摸了两把,摸到胸口的时候,不出意外地被谢渊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干什么呢,多大的年纪了,还……”
他话没说完就止住,而王遗风就算是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也知道他耳朵定然是红的。
王遗风埋在他头发里面,闷闷地笑了几声。
他其实没起那种心思。先不说他们现在的身份适不适合、谢渊愿不愿意,就说谢渊的病才刚好,万万不可再伤元气,不过是逗他而已。
知道谢渊恼了,王遗风没再逗他,只继续抱着久违的人,静静靠着他结实的脊背,真的难得安稳睡了一夜。
谢渊处理公务向来及时,堆的文书没过多久便看完。但他放下信件,还是略有苦恼之色。
“我要去趟议事厅。”谢渊说,“两个时辰内回来,你就不要出门了,去里间待着吧。”
谢渊平常不爱用侍卫,又觉得这屋里没什么要紧的收藏,为了方便一般不锁门,所以其实能进这屋子的人还挺多。若是有信件、文书或者东西递过来,不太熟的人会放在他门口台阶上,相熟的敲门等半天没回应,门又没落锁,就会自己开门把东西放在外间的书案上。
他没有离开落雁峰,贸然锁门才让人生疑。最好的办法就是,王遗风在卧房里待着,因为就算是再熟之人,如天璇影、翟季真等,谢渊不在之时他们也是不会进去的。
王遗风知道他的打算,没说什么,点点头:“我晚上走。”
言下之意,无非是晚上比较容易隐匿行踪。谢渊房中留人这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即使其实可能有两人已经知道了——但无论如何,不能有这样的消息被传出去,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不行。
谢渊没说什么,帮他把一盘绿豆糕端进卧房,关上门走了。
等他离开,王遗风才有空细细观察他这房间。
昨天是晚上进来的,没注意摆设,早上起来又和谢渊在床上闹了半天,最后闹成小范围见招拆招才收手,实在没空看。现在终于得闲,他却也没能从这里看出什么名堂。
谢渊实在是一个很随便的人。他的卧房极少有花里胡哨的东西,没有博古架、博山炉等物品,唯一算得上“闲情逸致”的东西,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题名“落雁夕照图”,落款还是翟季真,应是这位军师画来赠给他做装饰的。
除此之外,整个房间只有一张还算宽敞的床、一个插着几杆枪的兵器架、一个立着的大衣柜,还有衣柜旁边用衣架撑着的一套重甲。
王遗风见过谢渊穿这个重甲,就在之前他们对战之时。铠甲确实坚硬,又挡住了绝大部分要害,他差点没认出那是谢渊,直到看见那杆枪。
名为“推海”的长枪正插在兵器架的最旁边,是最顺手的位置,看得出来经常在用。旁边的几杆枪有新有旧,可能是朋友相赠、或者以前的旧物。其中还有一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红缨枪,枪身磨损严重,枪头也有锈蚀,但整体看得出被精心保养,这或许就是谢渊最开始使用的枪。
这些枪都有自己的故事,关于“推海”的故事,王遗风不仅知情,甚至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但对于别的,他一无所知,特别是这把红缨枪,那是他认识谢渊之前的“谢渊”,是他没接触过、也没听说过的少年。
王遗风停在兵器架前,看了那杆红缨枪半晌,最终还是自嘲般地摇摇头。
当初他和谢渊还毫无顾忌的时候,于耳鬓厮磨、被翻红浪间哄着谢渊讲了不少以前的故事。但谢渊每次都只肯讲一个,王遗风还想问,他就说,下次再来,我再讲给你听。
这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暗号和约定,王遗风果真会再来,谢渊也果真会继续给他讲。
谢渊还曾问,都要我讲,你怎么不讲?
王遗风想了很久,最后说,没什么好讲的。
的确是没什么好讲的。
那时候的王遗风长相俊逸,出身书香名门,又有恩师严纶,少年时就成为红尘一脉的唯一传人,武学上亦是顶尖高手。他那会儿太顺了,没有什么波澜起伏,自然,也没有什么故事。
然而,从那个八月十五的夜后,他们都失约了。
从此,他失去听谢渊讲故事的资格。
王遗风不再去看那些枪,转而把目光放在衣柜上。
谢渊的衣柜,他都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换洗常服少少几套,贴身软甲一两件,几根腰带发带,没几个别的配饰。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去开衣柜门。
果不其然,谢渊衣柜里和他想的一样,没什么东西。自己送他的那把刀倒是还在,王遗风不想让谢渊知道自己翻了他的东西,所以没有动。
但在他准备关上柜门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个破旧的水囊,还有上面一根陈旧的丝绳,以及那个没有完成的结。
王遗风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那个水囊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也没有任何标记。那根丝绳看起来也很普通,喜庆的红色,哪里都有买的,用处也很广泛,再贫穷的人家,也会扯几根来给女儿家扎头发。
哪里都很平常。
如果……
如果不是他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个水囊的话。
凉州风
这是一个地处凉州的偏远小山村。往东边的方向走,便是繁华富庶的长安,但普通人想去长安,需几月路途之遥;而往西边的方向走,则是荒无人烟的大漠,仅仅几日便可到达。
不过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木头都没有去过。
那些地方太过遥远,一来一去,就要误了农时,并且他也没有足够的路费,年龄也太小。木头的世界只有这个村子,还有家里的几亩薄田——那甚至都说不好算不算是他的“家”,毕竟,他只是一个被喝醉了的男人当枕头捡回来的弃婴。但是还好,他有喜欢他的干娘,那么,这里便是他的家。
小小年纪,木头便得跟着干娘下地干活,劈柴做饭。这是他还能生存在这个家里的唯一倚仗,毕竟这间茅草屋的主人谢六儿并不喜欢他。
他也没有名字,谢六儿这个糊涂的人,把一文不值的姓氏看得比天还重,一个路边捡回来的小孩,断然不许其拥有自己“高贵”的姓。“木头”这个名字,是他们看他总闷声干活不说话,就随口叫的,和叫“石头”“柱子”“大壮”没有任何区别,哪天换个,也没有任何违和感。
木头也不在意名字。他的年纪的确还小,不明白在这个时代,姓氏对于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有什么样的重要性。他不懂村口那个老夫子满嘴说的仁义礼智信,也不懂老夫子教导他的忠君爱国,他的心很小,放下茅草屋和薄田,就再也塞不进其他。
可是他的心虽然小,眼睛却很大。
木头总是望着天尽头的黄沙,雾蒙蒙的白云,还有稀稀拉拉的绿树,一边想一边发愁,刚种下去的庄稼,没水可活不了,这个雨到底下不下呢?是从东边的长安来,还是从西边的大漠来?
雨有时候从东边来,有时候从西边来。从东边来的时候,木头就想,可了不得,这个雨和云是见过长安城的!那么就算被雨淋湿了,他还会偷偷接一捧,想象雨水落在长安城重瓦飞檐上的景象。于从西边来的时候,如果不干活,木头就不会出门,因为他觉得,这个雨里有大漠的泥沙,会弄脏衣服。
无论是长安城还是大漠,木头都没有亲眼见过。而他知道这些,还是来源于村口那个老夫子。
老夫子是村里唯一一个去过长安城的人,他读过很多很多书,是村里最有知识的人。村里稍微有点闲钱、又有点追求的人家,会把孩子送到老夫子那里去,念几天书,学写自己的名字,也算识字了。
谢六儿不许木头去念书,这倒不是针对木头,他自己的孩子谢牛牛,谢六儿也是不让去的。他的理由很简单,没钱,而且在这凉州最偏远的鬼地方,念书有什么用?还不如跟村里另一个老头学学怎么看天气,起码这对地处沙漠边缘的他们来说,是个吃饭的本事。
老夫子教念书要收钱,讲故事却不收钱。老夫子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就让家里的儿子在村头给他支了个茶水摊,儿子种地之余去砍柴,儿媳妇做完饭还管生火烧开水泡茶。粗茶一文钱喝一次,随便喝,管饱,既是给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的行脚商提供歇脚的地方,也是给村里喝水提供方便。
谢六儿买酒从不吝啬,然而就算是一文钱,他也不会给木头花。所以木头从来没照顾过老夫子的生意,但是会在干活的间隙,跑去听老夫子讲故事。
这天也是如此。快入夏了,天气燥热,迟迟不见什么雨水,但好在去年冬天落了大雪,开春雪化后,山里的坑坑洼洼都是满的,这贫瘠的土地上倒是种得下去点粮食。所以木头赶紧和干娘还有哥哥去地里劳作,抢着先用水源,免得和村里人播种的时间挤在一起,还要为了水源争吵。
时至正午,干娘要回去给懒在家里喝酒的谢六儿做饭,谢牛牛眼珠子一转,准备开始偷懒,跟着娘跑了。
干娘走之前问木头要不要回去吃点,木头摇摇头,指了指田头的一个破碗,里面放着大半个已经很硬了的馒头,没说话。
他说话一向是字少但很精要,能不说话的时候就保持沉默,干娘见惯了,也知道他是早有准备,放心地带着谢牛牛回了家。
木头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舔了舔嘴唇。
他的确是早有准备,因为昨天他听别的小孩子说,今天中午老夫子要在村头的茶摊讲故事,而且讲的是他在朱雀大道上见到的、骑着高头大马往演武场去的天策军!
老夫子讲长安的故事,喜欢讲长安的诗会、酒会,纸醉金迷、才子佳人的故事,才是这些乡野老百姓最爱听的,每到此时,他的茶摊生意也最好。这种普普通通的军队前往演武场,他很少讲,但木头爱听,因为他喜欢马儿。
他见过往来的行脚商骑马,那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会在行脚商的手上吃草,高兴的时候还会蹭蹭他们的手,乖顺地俯下身子,帮助他们走遍万里长途。木头觉得,这是人最好的朋友,而不是被奴役的牲畜。他还梦想着以后自己长大了,能存得下钱了,也去买一匹喜欢的马,好好照顾这位朋友。
他知道,干娘和哥哥这一来一去,路上的时间加上做饭,没有一个时辰回不来,这已经足够他去听完老夫子的故事,然后再回来继续干活。
打定这样的主意,木头端起自己的缺了一个口的破碗,往茶摊的方向跑去。
王遗风和严纶到达凉州的时候,他其实是不太愿意去大漠的。
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即使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天下山月空
谢渊从议事厅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王遗风刚画完一幅画,因为谢渊房里没有专门的书画晾晒架,所以他将就着挂在旁边兵器架子上晾干。
他刚推门,王遗风就笑:“回来了?怎么样,我这金屋藏‘娇’还没走,是不是很高兴?”
面对王遗风这种算得上调戏的玩笑,谢渊没说高兴,也没说不高兴,他朝着兵器架走过去,看到王遗风画的是一幅空谷月色图。
谢渊这里没有彩墨,也没有名贵的文具,王遗风却只用普通的笔墨纸砚,寥寥几笔,勾勒出山水轮廓、夜半月色,还有山巅积雪和山谷幽兰的区别,颇为传神,亦颇有“静”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相信,这是出自最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恶人谷谷主之手。
王遗风坐在谢渊床边,翻他床头的兵书看。见谢渊久久停留在画前,王遗风笑着说:“怎么,舍不得挪开眼睛了?这么喜欢,我再画两张给你。”
“不用。”谢渊摇摇头,拒绝了他,但随即又说:“你这幅画,画得比以前还好,是哪个地方?”
“小西天。”王遗风道,“在西域天山的无穷冰雪中,有一处西面环山的深谷,但在其谷底,却又是四季如春的气候,与世隔绝,非绝世高手不得寻路而进。那是我从前在西域的住所,不过后来留给了徒弟,已有许多年未去了。”
谢渊奇道:“你还有徒弟?竟从未听闻。”
王遗风悠悠一笑:“为何我就不能有徒弟?”
谢渊起了好奇心:“我能问是谁吗?”
“不能。”王遗风摇头,但又怕他误会似的,解释:“我那徒儿家世不凡,是在大约十年前收的,收在门下后,后教过一些我红尘派绝密心法,但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与所师武学为何门何派。如此说来,让世人不知道他是我徒弟,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谢渊敏锐地捕捉到那个时间——十年前。
王遗风进恶人谷,是八年前,那么这个徒弟,便是他还未成为恶人谷谷主之前收的。难怪天璇影从来没有禀告过自己王遗风还有个徒弟这件事,或许是天璇影认为不重要,也或许是就连天璇影也根本就不知道。
然而就连自己的徒弟都摸不清师父的底细,这样的行事风格,的确是王遗风能做得出来的。
毕竟他可没忘了,王遗风用一个假名骗了自己一年有余,还装得有模有样,要不是留了个心眼,亲自去调查过兖州当地的大户人家,结果发现那里根本没有姓严的,就连谢渊他都能熟练骗过去。
王遗风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床边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不问了。”谢渊道,“你的事情,现在我也管不着。”
他这句话说得干脆利落,也没带什么感情,平平常常说出来,随意得很,就像很多年前,王遗风还经常在江湖上游荡,来看谢渊的时候,谢渊也不太爱过问他去了哪些地方一样。
谢渊说得平淡,王遗风心里却翻江倒海,但最终,连一滴水花都没有浮现在面上,仍旧是笑着,放下了手中的兵书,站起来问谢渊有没有装裱的工具。
他们之间一直都有一种奇怪的、但的确存在的默契,这样的默契不仅体现在他们关系的建立、维护乃至于发展上,也体现在他们分别多年后,成为宿敌时,也能永远快、准、狠地找到对方的心脏,然后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谢渊与王遗风交手之时从未留过一丝退路,他清楚,王遗风也是这样。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了解彼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命门和弱点对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知道这一个招式用出去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受伤反馈,然而对宿敌兼情人的赶尽杀绝,才是给他的最大的尊重。
“我这里没有那些东西。”谢渊摇头,“我是个粗人,你是知道的,你要是想用,我去问军师借一下。”
“那反倒让人奇怪,还是算了。你改天有空,自己找个工匠裱上去吧,就算不喜欢,扔了也没事。”王遗风拉住他的手腕,趁机捏了捏——失败,浩气盟盟主的手腕上戴了厚厚的护甲,连一丝肌肤都没蹭着。
“你专门画给我的,我怎么会扔。”谢渊没在意他的小动作,见到端进来的绿豆糕没动,问:“我们这儿的确对吃的没什么要求,糕点也粗得很,是不合你胃口么?”
他问这话的时候丝毫没考虑过王遗风是担心他给绿豆糕下毒的可能性,他不是这样的人,要杀王遗风是一回事,但那是等到战场上才会考虑的问题,而不是在饭桌边和……在床上。
“非也,我不饿罢了。”王遗风的确没想过谢渊要下毒,就谢渊那个性格,给糕点下毒这种事,先不提是阴险小人才会用的手段,单说糕点本身,谢渊决计是不会随便浪费粮食的。
这人从小就心眼实,从还是“木头”之时就如此,几十年来无论换了什么身份和地方,可能别的都改变了,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王遗风看看日头,离日落还有些时辰,但也不算很早,想起谢渊其实今天也没吃东西,反问他:“你不吃点么?”
“在议事厅那会儿,给我上了盘糕点,我就吃了一些,也不饿。”谢渊答,“但你不吃东西是不行的,也不知道你要走多远的路,路上别饿着。”
王遗风没有给谢渊说过他今天一定要走,也没说什么时候走,更没提要去哪儿,谢渊却都猜得到一二。
知道这样的糕点王遗风是不爱吃的,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勉强吃一点,也惹人不快,谢渊就让他在屋里待着,开门走出去,不多时揣了一兜果子回来,都倒在桌子上。
王遗风:“?”
王遗风:“我早年喜欢收罗天下奇花异草、珍贵名植种在小西天,却没想到,你还有搜罗果树的爱好。”
其实也就是寻常的野果,南屏山这种地方到处都是,酸酸甜甜,颇为可口,若是旅人遇见了,会十分欢喜。
但在里面,却还有几个熟悉的东西。
王遗风随手拿起一个海棠果,道:“这可就没有你当年给我的那两个海棠果长得好看了。”
他们还在扬州的时候,谢渊买了家里孩子生病的老妇人一兜海棠果,让王遗风挑走两个最好看的,余下拿回去分给同袍,他自己都没能多吃几个。
谢渊:“那是人家家里栽培的果树,自然时时照料着,卖相不会太差,你当初拿走的,又是那堆果子里最好看的。但我们这儿只有野果,天生地长,自然没有那两个果子好看。”
“最后那两个果子我也没吃。”王遗风说,“不爱吃酸的,图个好看,在案头放了许多日。”
嘴上说着不爱吃,王遗风却拿起那个海棠果吃了起来。的确是酸的,这个季节的海棠果并不是非常熟,而且海棠果本身酸味就挺重,再加上地处南屏山,这里并不是海棠果最好的产地,远不及王遗风老家兖州那种北方地界的海棠果好吃,“南橘北枳”那句话颇有道理。
但即使是如此,王遗风也认认真真吃完了这个海棠果,而且准备去拿第二个,可是却被谢渊拉住了手腕。
“不爱吃就别吃了。”谢渊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满是认真:“你没有必要这么迁就我,我去叫厨房做点好吃的过来。”
“不是迁就。”王遗风轻笑一声,从谢渊并没有握紧的手掌心中挣脱出手腕,说:“我只是在想,上次吃你给我的果子,是在十六年前,那么下次吃你递给我的果子,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这句话轻轻巧巧撕破二人竭力维持的、破破烂烂的“严公子”与“谢校参将”的伪装,将两人从十六年前的时光中带回现在,让他们同时面对那个谁都不愿意去想、但的确存在且未来不会改变的现实——他们已经是敌人了。
然而就算这样的现实摆在面前,当下还在谢渊房内分果子吃的两人却没有当即剑拔弩张。因为他们又都知道,只要王遗风还没有离开南屏山,他就还是那个流连世间的富家公子,而谢渊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参将。
那么,在又一次默契的驱使下,王遗风转过头,轻轻拉起谢渊的手,然后落了一吻在未被护甲遮住的手指上。而这一次,谢渊没有拒绝他的亲近,任由他下一个吻,落的位置是自己的眼睛。
但这样的离别,也是近在眼前。
这月儿的脚步是如此轻快,快到两人还未能再多说上几句话、多待在一起几个时辰,它就悄悄地挂上了山巅,照亮着夜半旅人未知的前路。
谢渊先出去一趟,确定要走的那条路没有任何人巡逻、也没有谁会过去后,带着王遗风,就这么在全浩气盟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恶人谷谷主藏在房里一天、又让他轻松离开了这里。
路的尽头是一片竹林,规规整整,是浩气盟建立之前请工匠规划、栽种的,而在竹林之外,就不再是属于“浩气盟”的地界,王遗风只要跨出去一步,他就要从这场回到十六年前的幻梦中醒来,走进属于他的风雪里。
王遗风站在路的尽头,再跨出一步就是南屏山不属于浩气盟的地界,而谢渊止步于三步之外。
他没有带枪,不知道是过于信任王遗风不会偷袭自己、还是让王遗风相信在跨出浩气盟之后他不会长枪相向,总之那把幽蓝色的“推海”被他留在了房中,和那张王遗风下午给他画的“小西天”一起,将往事静静尘封。
王遗风背对着他,深呼吸一口气,正想说点什么,来进行这又一次的告别,却听见谢渊先说话。
谢渊说:“我又来送你了。”
王遗风心下一震。
他几乎要回头了。
——又?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是他站在昆仑山和恶人谷的交界处,王遗风身后是茫茫昆仑雪原,前方是三生路,一旦走上去,便不能再回头。
谢渊偷偷来送他,什么都没有问,也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只是在送一位要远行的友人那样,将他送到这里,也是停在了三步之外,成为昆仑雪原那一片白中唯一一点驻足的红。
那不是谢渊第一次送他,但大概是他们都认为的最后一次相送。
却没料到,何其相似的场景,将于浩气盟再上演一次,送人的人和被送的人还是这样,而要走的人,他的面前仍旧是一片黑暗。
王遗风都不敢想自己是用上了多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回头的,也快用上毕生的功力,才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没有颤抖,甚至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
“那我便走了。”他说,“谢渊,保重。”
他仍旧是叫“谢渊”而非“谢盟主”,他觉得如果不出意外,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叫谢渊。
“王公子。”谢渊说,“夜深了,前路未明,你也要保重。”
夜是什么夜,路是什么路,谢渊似乎是在说这南屏山的月夜,也似乎是在说这南屏山的山路,但又似乎不是。
无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王遗风也必须要走了。
白衣公子的身影消失在尽头的转角处。他轻功卓然,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就像他从没有来过。
但也是在他离开谢渊视线后,谢渊听见了笛声。
声音不大,调子也很轻缓,似乎是一曲边地乡调,比王遗风常吹的那几个调可是好听不少。
笛声渐行渐远,散在了风中、又飘进了云里、挂在月亮上,最后也不知入了谁的梦,竟惹泪满襟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