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奇怪小薛对范宇宙的称呼为什么是“范先生”但也不好问,便笑着冲小薛扬了下手,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姚工在沙发上说:“小薛,你先忙你的去吧。”
等小薛刚走出门,韩湘说道:“范宇宙也真够逗的,放这么个小家伙在这儿,简直像是派到普发来的卧底,他本来想放到我那儿,我说不行,金总看见了太不像话,我就给塞到姚工这儿来了,看样子你们和他还处得不错。”
姚工大大咧咧地说:“什么错不错的,他还是个孩子呢,不过小薛人挺老实,勤快,也肯用心,我们都没拿他当外人。”
洪钧心里暗笑,姚工的确是没把小薛当“外人”他都快把小薛当“下人”了,但转念一想,做销售的谁没有经历过这些磨练?小薛能有机会参与这么庞大复杂的项目也算是他的运气了。
洪钧刚要开口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洪钧正觉得纳闷,见一辆小平板手推车停在办公室门口,一个体态臃肿的“蓝精灵”走进来“咣当”、“咣当”连着两声,从平板车上搬下两大桶纯净水,戳在饮水机旁边,韩湘见了,立刻提高嗓门呵斥道:“你们行政部怎么回事啊?不是说过了吗?送水要么赶在早晨上班前,要么在午休的时候,这儿正开会呢你来送水,能不影响大家工作吗?”
这个行政部的人便转过身来,朝他们三个人一脸为难地嘟囔说:“他们纯净水公司的车刚到,怕送晚了到中午前大家就没水喝了。”
他正说着,外面的小薛已经快步走了进来,熟练地把饮水机上快见底的水桶搬下来,回手放到那辆平板车上,接着弯腰从地板上抱起一桶新到的纯净水,抬起膝盖用大腿顶着桶身把桶倒过来,再瓶口朝下装到饮水机上,然后,小薛也顾不得拍打西装上粘的灰尘,冲里面坐着的三个人笑了一下,就转身扳着行政部的“蓝精灵”的肩膀和他推着小车走出了办公室。
洪钧看一眼刚换上的水桶,有一溜气泡从瓶口“咕咕”地冒到挨近桶底的水面,他又看一眼门口,空无一人,平板车已经轰隆隆地远去了。洪钧的脑子里还闪现着刚才小薛那一连串麻利的动作,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给客户打杂的时候。
那是个冬天,客户的办公楼在北京城里,是一个小院,楼不高,四层,挨着院墙是一排小平房。电脑部在四层,因为在那个时候电脑还是珍贵的东西,机房是神圣的地方,只有放到顶层才不必担心受潮,还专门把楼顶的防水层又抹了几遍。那时候也没有饮水机,大家都是拎着暖瓶到小平房里的锅炉房去打开水。洪钧常常到得最早,等办公室的门被头一个来上班的人打开,洪钧便熟练地拎起电脑部的所有暖瓶下楼打水。他的暖瓶在锅炉房的砖地上一溜排开,搞得其他科室也来排队打水的人怨声载道,有横主儿便后来居上直接站到洪钧前面,所以尽管洪钧上下楼都是一路小跑,电脑部的同志们仍然常常抱怨水来得慢了。
后来,洪钧忽然发现虽然电脑部没来新人,但暖瓶却多了几个,原来是同在四层的财务部那几位中年妇女每天下班前都把暖瓶拿到电脑部放着,洪钧只有任劳任怨,因为日后收款的时候就要靠这几位大婶帮忙了,所以洪钧的历史最高记录是下楼时双手各拎着五个暖瓶,上楼时右手五个、左手四个暖瓶(只因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打碎了一个)。
但洪钧不久也意识到了给客户当勤务兵并不能收到理想的效果,因为客户太需要他了,舍不得放他走,所以更是拖着不签合同,签了合同又拖着不付款。而刚才的小薛,似乎正处于洪钧打开水时期的水平。洪钧这么想着,越来越觉得在小薛的身上似乎看见了当年的“小洪”小薛就像是他当年的影子,他默念几遍“薛志诚”这个名字,暗暗记在了心里。
洪钧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掏出钥匙在大门的锁眼里一转,发现门没锁,他推开门,便看见菲比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
洪钧换上拖鞋走进来,菲比还是坐着没动,只是用遥控器把电视的声音关小了些,不高兴地问:“怎么这么晚啊?给你发那么多短信你连一个都不回。”
洪钧挪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把沙发上的菲比也震得颤了一下,他把双脚举到茶几上放着,有气无力地说:“累死我了,去,帮倒杯水,渴死了。”
菲比噘着嘴站起身,走进厨房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个玻璃杯回来,问:“不是去吃饭了吗?瞧你,累成这个样子。怎么一顿饭吃这么久,三个多小时,几道菜的大餐呀?”
菲比拧开矿泉水瓶的塑料盖,刚要往玻璃杯里倒,洪钧已经伸手把矿泉水瓶抓到手里,对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菲比见他这样,又心疼又奇怪,问:“到底吃的什么饭啊?怎么像是要饭的呀,而且是要了一天什么也没要到的。”
洪钧抹了一下嘴,反问道:“谁告诉你我去吃饭了?”
菲比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说:“咦,不是你说去凯宾斯基的吗?”
洪钧哭笑不得地说:“去凯宾斯基就一定是去吃饭的呀?我是去terview,在凯宾斯基的商务中心定了一间会议室,一个人一个小时,我连着见了三个candidate,今天晚上我大概说了一万句话,累死了。”
“那你到底吃饭没有啊?商务中心总能给口水喝吧?怎么会渴成这样?”
“先和李龙伟随便吃了点东西。水当然有啊,桌子上放着大桶大桶的冰水,可我不能老出去上厕所呀,就不敢喝太多水,结果弄得我口干舌燥的。”
菲比笑了,翘着嘴角问道:“都什么样的candidate呀?肯定有大美女吧,要不你怎么会这么卖力气想把人家挖来呀?该!渴死你!”
洪钧又喝了口水,说:“你这么一说倒提醒我了,明天我就得找李龙伟说说,昨天刚见了的两个sales就都是男的,今天谈的这三个又全是男的,这以后的工作环境也太恶劣了吧,这样下去大家上班还有什么意思?”
菲比一听,立即狠狠地捶了洪钧肩膀一下,弄得洪钧手里的矿泉水瓶差点掉到地板上,菲比瞪圆了眼睛说:“哼!你以为都像你呀!你是刚要把我撵走,就已经开始物色下一个了吧?”
洪钧故意逗她,说:“嗯,所以得赶紧向李龙伟打个招呼,他不为他自己考虑,也得替他老板考虑呀。”
菲比说不过洪钧,便到对面的沙发上气呼呼地坐下,洪钧也不理她,独自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脑子里空空的。
过了一会儿,菲比从旁边把自己的包抓过来,翻出一个空白的信封,取出信封里的一张纸,贴着茶几表面推到洪钧面前,说道:“人家等你等了一晚上,就是要给你看这份东西。你去面试别人,比我被别人面试还觉得累似的。”
洪钧甩了一下脑袋,让自己打起精神,拿过那张纸仔细地看着,菲比接着说:“就是你推荐我去的那家公司,人家已经定了,让我做tragordator,名片上中文会印成‘员工培训督导’,可我连这工作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洪钧看完了,笑着说:“这不挺好吗?我觉得很理想。虽然我也不完全明白它具体都做什么,但起码我知道它不做什么,”洪钧见菲比愣着,就又说“不用陪客户吃饭喝酒啊,不用经常出差啊,”
菲比听了,马上一脸委屈地打断他:“你就是不想让我做销售,连这个职位是干什么的都不关心,也不管我会不会开心,就让我去。”
洪钧显然对菲比的新工作很满意,便主动挪到菲比的旁边坐下,搂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哄她:“这个工作很好啊,公司很好,老板也会对你不错,工作本身压力不会太大,也比较适合女孩子做,你现在只是还不太了解,等真正做起来你就会喜欢的。”
菲比无奈地把头靠在洪钧的肩上,喃喃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呢?”
洪钧没有理会菲比的疑问,而是话题一转,说:“哎,他们让你什么时候去上班?”
“他们好像倒不是很急,说让我自己安排吧。”
洪钧立刻说:“那就尽快去吧,早去早适应,反正最近你在维西尔也一直没接新项目,普发那几个客户也都移交出去了。”
菲比把头从洪钧肩上移开,抗议道:“喂,你就这么急着要把我扫地出门呀。”
洪钧笑着拍拍菲比的脑袋,说:“没有啊。可是你自己想嘛,在维西尔呆着也是浪费时间,为什么不尽快到新公司上班?中间的过渡期越短越好,时间宝贵嘛。”
菲比晃着脑袋,躲避着洪钧的手,说:“我不觉得浪费时间,就是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太宝贵了,所以我才想尽量晚些去那边嘛。”
洪钧拿菲比没办法,心里有些发急,沉下脸说:“你怎么不懂事呀?在维西尔这样一天天混着有什么意思啊,你不觉得别扭,其他人都觉得别扭了。”
菲比的嘴噘得高高的,嘟囔说:“谁觉得别扭了?就是你觉得别扭了。嗨,那我别不知趣了,这两天就和helen办手续,月中就去上班,行了吧?”
洪钧笑着说:“这还差不多。行啦,马上就要迎接新的革命工作了,高兴点儿,啊?”
菲比又把头放回到洪钧肩上,问道:“哎,能不能在公司搞个farewellparty呀?好歹送一送我嘛,我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洪钧听了,用手把菲比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上支起来,站起身,一边走进书房一边说:“我check一下e-ail,你先洗澡吧。”
菲比跟到书房门口,靠在门框上,说:“你别装没听见呀,到底行不行嘛?”
洪钧一边摆弄着电脑,一边回避着菲比的目光,说:“不一定非得搞吧?最近都挺忙的,他们有好几个都要出差,估计人不好凑齐吧。”
菲比的目光变得黯淡了,但她还是鼓足勇气做最后一次尝试:“能有几个就算几个呗。以前有人移民了、出国留学了、还有跳槽的,大家都搞一个小party表示一下的,怎么轮到我要走了,就这么见不得人似的?”
洪钧有些不耐烦,他挺直身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但出口的话音还是重重的:“菲比,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好不好?那种聚会搞起来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坐在咱俩旁边,谁都知道咱俩的关系,谁都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尴尬不尴尬呀?”
菲比没有说话,默默地转回身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觉得委屈,也觉得有些凄凉,她为了洪钧、也为了和洪钧在一起,付出了那么多,现在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难以实现,难道是自己错了?难道这个小小的愿望根本就是个非分之想?
菲比呆坐着,听见从书房里传出洪钧的声音:“要不这样吧,过两天你们大家找个不错的餐馆好好撮一顿,helen负责结账回来报销,我就不去了,好不好?”
菲比没有回答,眼睛出神地盯着电视的方向,一眨不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菲比顽强地忍着,她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又到了周末,下班的时候海伦、玛丽就叫着菲比和公司里的其他人出发聚餐去了,洪钧独自留下来,在办公室里忙着。
七点多钟,手机响了,洪钧以为是菲比打来的,正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拿起手机一看,却是上海办公室的号码。洪钧刚一接通,里面就传出劳拉的声音:“ji,是我,不好意思周末晚上还打搅你,有个急事找你。”
洪钧笑着说:“你好,我在公司,你打到办公室吧。”他放下手机,笑着摇了摇头,劳拉的这种把戏已经搞过很多次了,她常常在晚上或周末给洪钧打电话,既显示自己还在辛苦地加班,也顺便了解洪钧的行踪。
桌上的直线电话响了,洪钧拿起电话,劳拉笑着说:“你也还没走啊,彼此彼此。我白天找了你几次,你都在开会或者出去了,还好现在总算抓到你了。”
洪钧笑了一声但没有回话,如果劳拉在白天真想找到他其实轻而易举,只要让玛丽给他留言就行,洪钧懒得理睬劳拉的托词,等着听她的“急事”
劳拉接着说:“我现在给你发个e-ail,你马上看一下,是北京新办公室装修的事,我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了一家比较理想的装修公司,e-ail里面就是要和他们签的合同,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马上打印出来签字,我告诉helen周一早晨盖章,他们的人周一上午就会来把合同取回去也签字盖章,当天就可以进场施工,新办公室的免租期马上要开始了,一定要争取在免租期里装修完,不然付着房租搞装修咱们就太亏了。”
话音刚落,洪钧的笔记本电脑上就收到了一封新邮件,他一边打开一边说:“收到了,我先看一下,然后我给你打回去吧。”
“不用,合同很简单,你很快就能看完的,不用挂电话,我等着好了。”
洪钧听了,立刻涌起一股反感,劳拉制造这种“燃眉之急”的气氛完全是有意在搞突然袭击,洪钧克制了一下情绪,开始认真地查看附件中的合同文本。他看到装修公司的名称,好像从未听说过,便问道:“对这家公司你了解吗?”
劳拉立刻兴致勃勃地回答:“以前从来没打过交道,是家北京的公司,我问了几家在北京的外企,想看看他们都是找的什么样的装修公司,结果有三家都给我推荐了这家公司,那我就联系他们呗。这家公司的负责人本身就是搞技术的,原来一直在国家级的建筑设计院,参与了不少大型工程,做过设计,还做过监理,是个内行,我觉得他不像做生意的,倒蛮像我的nsultant,给我提了不少建议。”
洪钧立刻觉得这些话听上去耳熟,不禁无声地笑了起来,看来范宇宙的确厉害啊,真让他拿到这个合同了,便更加仔细地查看合同细节。
劳拉接着说:“他们还是蛮有实力的,做事也蛮正规,不是那种散兵游勇的草台班子。很多部委、机关的大型机房装修都是他们承接的,你肯定知道,那种机房装修的要求和难度都比咱们的办公室高多了,防火、防尘、防渗漏、防静电,蛮复杂的,咱们可以放心,他们装修的质量一定没有问题。”
洪钧更觉得好笑,这些话他已经从范宇宙嘴里听过“原装”的,劳拉这些至少“转录”过两手的就更没什么新意了。
洪钧不想再听劳拉的鹦鹉学舌,就打断她问道:“总金额还是一百二十万嘛,一点都省不出来呀?”
劳拉听到洪钧的声音里透出失望和不快,但她仍然一副理直气壮的腔调说:“一分钱一分货的,新租的这个办公室应该会用很长时间,即使地方不够用也只会在旁边再租几间,起码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再搬的,所以现在一次性地投入多一些,摊到后面每年其实没有多花多少,却可以免得以后修修补补,费工费时,其实是划算的。”
洪钧心知肚明,他懒得和劳拉讨论她的这笔“明白账”又问道:“付款方式这一条,‘签约后一周内把全款的百分之六十支付给乙方’,首付款一下子就付过去这么多呀?”
劳拉似乎有些不耐烦,她没想到洪钧会如此婆婆妈妈的,但她没有发作,解释着:“哎呀ji,人家有人家的行规的呀,所有的材料他们都要马上备齐的,不然就要耽误工期了,装修费用里主要就是材料的钱,他们说了在人工费上已经给了咱们很大优惠的,首付要是付得再少,他们就得自己先垫钱给咱们备料了,咱们也算是globalpany呀,总不能这样欺负人家的吧。”
洪钧有些火了,劳拉的这通吃里扒外的逻辑把他气得够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合同的其他条款上,不再去想劳拉的话。等把合同全部浏览完毕,洪钧才说:“看了一下,基本没什么问题。ura,我看这样吧,合同毕竟是你经手的,有你把关我就放心了,我想请你先在合同上每页都小签一下,表明你已经审核无误,马上用es发过来,我周一就能收到,然后我签字盖章由他们取走,这样的流程好一些,你说呢?”
洪钧能感觉到劳拉在迟疑,她看来没想到洪钧会要求这么做,便又语气坚决地强调:“我看就这样吧,一份合同由两个人经手,也是公司的规定,而且并不会耽误工期,来得及。”
劳拉想必已经满足于洪钧全盘接受合同内容,既然洪钧已经同意签字,她也不想再生枝节,便痛快地说:“好的呀,那就这么做吧,周一你就会收到我速递过去的合同。”
洪钧挂了电话,正想着刚才这一幕里自己有没有什么纰漏,手机又突然响了起来,原来是邓汶的。
邓汶兴冲冲地说:“我正要去公司呢,今天是我的sorkgday。再过整整两个星期,我就在飞机上了,两周后的那个周六,得劳您大驾到机场接我一下。”
洪钧高兴地说:“哟,这么快呀,那我一定去恭候您大驾光临。”他马上又想起了什么,问“ice没安排接你吗?”
“我和他们的财务总监联系了,他说一般只会派车去接那些语言不通的老外,现在无法保证到时候他们的车有空,建议我坐出租车。我定的宾馆倒是可以派车接机,但那不是还得花钱嘛,还是你好,又是免费的,服务态度也好。”
洪钧笑着骂了一句,问清楚邓汶的航班号和到达时间,记在了台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