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菡在烛火下久久望着沉睡的致庸,脸上现出笑意,眼角却溢出了泪花。致庸动了动,她心疼地将一缕乱发从他眼前捋到额边去。致庸又叫:“长栓,水!”玉菡急忙取水过来喂致庸喝,致庸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玉菡心疼地看着他,脸上不禁现出满足。喝完水,致庸很快重新沉睡。玉菡有点撑不住了,她想守他一夜,可还是和衣在他身边睡着了。
然而没过多久,玉菡的眼睛却又慢慢睁开了,眼睛又大又亮,在烛光的映衬下闪着一种别样的炽热和痛苦,渐渐地,双眼涌满了泪水。终于,玉菡没能忍住,她翻过身去,压抑地痛哭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玉菡的意识渐渐模糊,浅浅睡去。一支红烛在床边不动声色地高烧,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致庸缓缓睁开眼睛,慢慢地坐起,下床,急着向某个方向走,又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冷不丁地站住,直着眼睛望着前方,落泪痴情道:“雪瑛,雪瑛,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我今天不是不想跟你一起远走高飞,只是我的翅膀被人捆住了!”玉菡一惊,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一动也不敢动。致庸继续流泪道:“雪瑛,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自从他生下来,肩头上就挑上了家国之重。一头是祖宗和这个家,一头是一个男人的胸怀和志向,我虽然不想经商,也不想做官,可只要我是个男人,就走不出家国两字!雪瑛,雪瑛,为了这两个字,我只能忍心撇下你,做一个负心之人了!”玉菡哆嗦起来。致庸继续柔声道:“雪瑛,雪瑛,我看到你哭了。你别哭。你懂得了我的心,明白我不是故意负你,我的心就不那么疼了可是我也知道,你是一个痴心女子,我就是再说什么,我也还是负了你了,我这辈子,再不能履行我在财神爷面前对你发过的誓言了;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要受到惩罚,我会一生一世,心疼如割,虽生如死!”玉菡越来越怕,使劲地咬着牙,不让自己颤抖的哭声冲泻而出。致庸回头,悄声道:“雪瑛,雪瑛离开你以后,我一直睡不着,就是因为这些话我没有对你说出来;现在我说出来了,心里明亮了,可以睡着了!”他一步步走回床边,直视着玉菡:“雪瑛,雪瑛,你听到了吗?你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对不对?我司以睡啦!”他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孩童般的稚气与天真,好似做了坏事终被大人原谅一样如释重负,冲玉菡点点头,上床,闭上眼睛,身子向后“咚”一声躺下,马上就睡着了。
玉菡浑身颤抖,仍旧咬着牙克制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无声地下落,神情却也越来越刚毅。现在,她终于什么都知道了她噙着泪睁大着眼睛看着清冷的窗外,再也没有睡着过。只有月辉如水,静静地抚慰着她破碎的心。
3
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点窥视的意味,照射进这个不平静的洞房。致庸仍然昏睡着,玉菡早早起身,慢慢梳妆,神情平静。明珠打着哈欠进来,看看她的脸色,带着担忧小声问:“小姐,昨天夜里姑爷没有再闹吧?”“啊,没有。”玉菡摇摇头,缓缓往头上戴着花饰。房内的自鸣钟响起“小姐都这时候了,姑爷可真能睡!”明珠看看床上的致庸微微皱眉。玉菡“嘘”了一声:“小声点儿,别吵醒了他。”明珠忍不住笑她:“瞧您,多心疼他呀!”玉菡也要笑,但眼里的泪水却要涌出,她咬咬嘴唇,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日头悄悄地升高,致庸终于睁开眼睛。他头痛欲裂,久久地望着床顶,半天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他忍不住又闭上眼睛,盼着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过了许久,他知道最终是躲不过,咬咬牙,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的太太,他新娶的太太——太谷陆家的陆玉菡正平静而羞怯地望着他。旁边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先是咳嗽一声,看看他们两人,接着笑道:“姑爷,您怎么了?不认识我们小姐了?”脑中电光一闪致庸想起许多昨晚的事来,他心中一惊,急忙起身下床,道:“哎哟瞧我这‘姑爷昨晚上您喝醉了,吐了一地,可把我们小姐折腾苦了。”明珠噘着嘴道。玉菡连忙喝止:“明珠——”明珠不理,继续道:“昨晚上我们小姐为了侍候您,一整夜都没睡好,您看眼圈都黑了!”玉菡跺脚道:“明珠,别说了。”致庸急忙整衣,对玉菡施了一礼:“实在实在对不起,昨晚我一定失态了。”明珠见他道了歉,心中颇为得意,却见玉菡看看致庸,平静道:“二爷说哪里话呢,明珠,还不侍候姑爷洗脸?”致庸忙道:“不用麻烦姑娘我我到外头书房洗去。”玉菡转过身仍旧坐回梳妆台前,一边戴首饰一边笑道:“二爷,现在这里可是你自个儿的家,你还往别处洗漱?”致庸有点狼狈:“那是那是,不过——”明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着去打了盆水进来。
“明珠,你去吧,我来侍候二爷洗脸。”玉菡想了想,亲自过来侍候。明珠看看她,笑着放了手。致庸大惊:“太太这可不敢,我我还是出去洗吧。”玉菡看看他,笑道:“怎么,二爷是不是嫌陆氏丑陋不愿让陆氏侍候?”致庸又吃了一惊:“这是哪里话,只是”玉菡回头吩咐明珠道:“你去吧,我侍候二爷洗脸,还有几句话要跟二爷说呢。”明珠应声退下。“二爷,请洗脸。”玉菡绞了把毛巾递过来“太太,我自个儿洗。”致庸一边推让,一边自个儿急急忙忙地洗起来。玉菡一边忙着递东西给他,一边道:“二爷,听说是生意上出了点差错,乔家才打定了主意娶我的,是吗?”致庸没料到她一张口就这样直截了当,当下吃了一惊,赶紧把脸埋进水盆。“二爷,你看陆氏也进门了,我能不能知道乔家生意上还缺多少银子?这样我也好心中有个数呀。”玉菡仍然笑着说。致庸只得把脸从水盆里抬起:“啊,既是说到这事,我也就讲实话。我们家生意上是出了点差错,要想渡过这一关,至少至少需要五十万两银子。”“二爷,我可听外人讲,乔家和我们家结亲是假,打算结亲以后,向我爹借银子才是真。这话可是真的?”玉菡平静地继续着她的话题。致庸看着她那张纯净的面孔,沉默了好一会,最终老老实实地说道:“太太,不瞒你说,乔家走投无路之际,是有这种想法的,不过不过太太不要多心”玉菡重新坐回到梳妆台前,颤着手往头上插首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平静道:“二爷,你打算啥时候去向我爹借银子呀?”致庸走到她身后,鼓足勇气拿起一件首饰递给她,道:“要是合适,我打算过两天就去。”玉菡手中的动作停了停,笑道:“二爷,我爹是有名的山西第一抠,他的银子可不好借。再说我们都是商家,商家向商家借银子是有规矩的,你一下就要借五十万两,打算拿什么做抵押啊?”致庸给她递首饰的动作停下来,沉吟半晌道:“啊,我们家在包头有复字号十一处生意,在祁县和外地还有大德兴的六处买卖,我可以用它们做抵押。”玉菡笑着扭头看他,道:“二爷,在娘家的时候,我怎么听说乔家全部十七处生意马上都要破产还债,根本不能用来做抵押了,乔家眼下能拿出来做抵押的,就只有这一座老宅了。”“怎么,我们家的事,太太什么都知道?”致庸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担忧。
玉菡微笑着道:“二爷想多了,我一个小女子,知道什么呀。我只是听我们家的人说,二爷其实不用借五十万两银子,只要二十万两银子到手,稳住了包头的生意,乔家就会转危为安。二爷,是这样吗?”不知怎么,她这种平静和什么都知道的态度让致庸放下心来,他点了点头。玉菡又含笑问道:“乔家现在只剩下这座老宅能顶出些银子,你也打算把它顶出去?”致庸狠狠心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好这样做了!”玉菡问:“二爷,这座老宅,你打算顶多少银子?”致庸想了想,还是打算骗她一下:“二十万两。不能再少了。”玉菡走到穿衣镜前挑衣裳穿,半晌开口道:“你骗我,我家就是开当铺的。你们家这座宅子,我知道的,值十一二万两银子,可眼下最多只能顶八九万两银子!”这话立马让致庸微微色变。玉菡看看他,又含笑道:“二爷,要是你现在去见我爹,想拿这座老宅顶二十万两银子,我爹肯定不干。这样吧过了三天,二爷自然要陪我回门,到时我替二爷向我爹借银子,好不好?”致庸心头一震:“太太,此话当真?”玉菡一笑道:“怎么,你觉得陆氏帮二爷借不到这笔银子?”致庸又是激动又是感激:“不不,太太既然能说出来,就一定能做到。太太若能帮乔家借到这一笔银子,就是救了乔家,就是我乔家的大恩人。太太,先受致庸一拜!”说着他便拜倒下去。玉菡急忙上前扶起道:“二爷,快别这样。我答应的事,一定去做就是了!”说完她依旧坐回梳妆台,继续收拾她的妆容。
致庸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不多久,玉菡收拾停当,在穿衣镜前左顾右盼了一阵,笑着道:“今天可是我过门头一天,你该带我去拜见大嫂了!”致庸深深地望着她,突然对她心生敬意:“太太,请。”
忽听门外曹氏喊道:“谁说要去见我呀?我自个儿先来了!”说着曹氏便带着杏儿款款走了进来。致庸有点惊讶地望着曹氏。玉菡匆匆上前拜迎:“陆氏给大嫂见礼。”曹氏忙将她搀起:“妹妹免礼。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要这样客气。”话音一落,这边景泰已经跪下行礼请安。玉菡忙不迭地扶起,又招呼着看座:“大嫂,应当陆氏过去给大嫂见礼,怎么能”曹氏拦住她,回头道:“致庸,你们都出去吧,我和陆家妹妹有知己话要说!”致庸不知她要干什么,但仍旧微微颔首,顺从地带着景泰、杏儿、明珠离去。
玉菡亲手捧茶给曹氏,话里有话但依旧带着明净的笑容道:“大嫂这么早过来,一定是有事要交待陆氏去做,大嫂尽管明言。”曹氏也不言语,突然对玉菡拜倒下去。玉菡一惊,急忙上前去扶她:“嫂子,这是从何说起?快快请起!”曹氏不起,颤声道:“妹妹,我有一事相求,妹妹答应了,我才起来!”玉菡急道:“嫂子快起,只要嫂子说出来,陆氏无不答应。”曹氏双手捧出一把钥匙:“妹妹,我今天过来,只有一件事,就是请你把这把钥匙收下!”玉菡见状也跪下来:“嫂子,你要不起,陆氏只得和你一起跪下。请嫂子明言,这是一把什么钥匙?”曹氏看看她,心中百感交集,道:“妹妹,这是乔家银库的钥匙。你大哥死后,乔家的家事我就交给了致庸。妹妹既然到了乔家,这把钥匙我就该交付给你了。”玉菡一听急道:“嫂子,这怎么能行?你才是这个家的当家人呀!”曹氏动容道:“妹妹,我在乔家做媳妇二十年了,帮他们管了二十年家。妹妹可能都知道,我和你大哥没把这个家管好,我们有愧于祖宗!曹氏无德也无才,这么些年也累了,现在你来了,准能帮着致庸让乔家起死回生。我现在卸下这副担子,以后只想吃斋念佛,教导景泰,托你们的福过些清心日子。妹妹,在其位谋其政,你就多多受累了!”
玉菡默默望着曹氏,忽然道:“嫂子,你跟我说实话,眼下乔家银库里还有多少银子?”曹氏犹豫道:“银子是还有一些,不过”玉菡打断她道:“嫂子,妹妹今天只想听嫂子一句实话。嫂子只有跟陆氏说了实话,陆氏才愿意接过这把钥匙。”曹氏看看她,一咬牙慨然直言道:“妹妹要我说实话,我就说,今天乔家银库里,已经没有乔家自己的一两银子了!”玉菡心中一惊,但仍从容道:“嫂子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陆氏也就不谦让了。陆氏明白嫂子的意思,嫂子今天把乔家银库交给陆氏,就是把乔家的安危交给了陆氏。陆氏既做了乔家的媳妇,自然当仁不让!不过嫂子,这钥匙我今天还不能接。”曹氏看着玉菡心中一惊。只听玉菡继续道:“嫂子,刚才陆氏已经答应二爷,三天过后,请二爷和陆氏一同回门,到时陆氏自会向我爹借银子。陆氏若能借回银子,再接过嫂子手中的钥匙也不迟,若是借不回银子”曹氏赶紧截断她的话,上前握着她的手道:“既是这样,我就再代妹妹管上几天。妹妹三天回门之后,我再让人把它送来。好妹妹,我们就这样说定了。”玉菡大约也没料到,传说中是个厉害角色的曹氏,不但貌甚柔弱温娴,而且颇为爽气干练。当下微微一笑,不再推让。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站起,刹那间心中都有了一种莫名的相知亲近之感。
4
黄昏时,玉菡一人独坐洞房,明珠走进来开玩笑道:“小姐,今夜不会再让人去找姑爷了吧?”玉菡没做声,过了一会沉声道:“明珠,你让人出去告诉姑爷一声,我身体不好,这两天想一个人睡,让姑爷委屈一下,在外面书房里睡吧。”明珠一愣:“小姐,你们可是新婚呢。”玉菡一摆手道:“就这么出去对姑爷说,姑爷不会怪罪我的。”
书房内,致庸正和茂才下棋,眼见着夜晚将至,致庸多少有点忐忑不安起来。杏儿走进来道:“二爷,大太太请您回新房。”致庸站起回头看茂才。茂才点头鼓励道:“去吧,二爷,新娘子等着你呢,不可过分冷落了她的心。”致庸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大步走出。茂才随即站起,望着他的背影,暗暗叹一口气。
致庸走至二门,突见明珠一闪而出:“姑爷,小姐有句话,让我禀告二爷。”致庸一惊,连忙问道:“什么话?”明珠附耳说了几句。致庸一听不觉大为放松:“是吗?好好好,我去外面书房睡。”明珠看看他,又道:“小姐还说,这事不要让大太太知道了,她怕大太太怪罪她。”致庸满怀感激道:“回去说给你们小姐,此事你知我知她知,别人不会知道的。”他大为轻松地走回书房,心中有了一种想说却说不出的奇异之感。
三日转瞬即过。那日半上午,陆大可正在鸽棚把玩鸽子,忽见侯管家跑过来禀道:“东家,小姐和乔家姑爷到了!”陆大可“哼”了一声,仍旧侍弄他的鸽子。侯管家看看他,加了一句道:“姑爷和小姐请您去受礼呢。”陆大可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他们哪是来给我行礼的,他们是来借银子的!”侯掌柜笑而不语。陆大可放下鸽子,与他一起走了回去。
客堂里,陆大可慢慢走进来,致庸与他四目相视,大吃了一惊。陆大可呵呵一笑道:“怎么,今天到底认出我是谁了?”致庸想起那日购玉的情景,不觉失笑道:“原来岳父您就是”陆大可打断他,正色道:“认出来了就好。致庸,有件事我得说给你听,选你做我的女婿,不是我的主意。那天夜里,你在山西贡院龙门前和那两位朝廷大员辩论重商之理,我和我闺女都在场。后来在我们家玉器店里,我一两银子卖给你一只值二十两的鸳鸯玉环,其实也不是我的主意,我是见我闺女没有出面阻止,才和你成交的。”致庸不由惊讶地看了玉菡一眼。玉菡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陆大可扭头道:“侯管家,不是说他们要给我行礼吗?快点吧。”侯管家一听,笑道:“东家您请上座。明珠,快侍候乔姑爷、小姐给东家行大礼。”陆大可心中到底还是高兴,大摇大摆在尊位上坐下,明珠给致庸、玉菡铺下拜毡。侯管家在一旁大声道:“新姑爷、新姑奶奶给老爷行礼了!一拜——”致庸和玉菡依言跪下叩头。三拜过后,侯管家命明珠搀起玉菡,自己则上前去搀致庸。陆大可自个儿先站起来道:“好了好了,意思到了就行了。侯管家,下面的事你就替我忙活吧。”致庸和玉菡刚起身,陆大可已经自顾自离开了。致庸和玉菡对视一眼。玉菡想了想,忙带着明珠跟过去。侯管家心中好笑,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地客气道:“姑爷,您先这边请”
内室中,陆大可前脚进来,就见玉菡后脚跟进,不禁回头泄气道:“怎么这么快?”玉菡也不说话,径直跪了下去。陆大可装作不懂道:“怎么了,不是刚磕过吗?”玉菡含泪道:“刚才是女儿回门,您女婿和女儿应当给爹行礼;现在这一跪,是女儿求爹爹来了!”陆大可明知故问道:“你总不会是替乔家向爹借银子来了吧?”玉菡点头道:“爹,女儿正是借银子来了,如果借不到银子,只怕”一听这话,加之看到玉菡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脸,陆大可跺脚道:“当初我就跟你说过,乔家穷了,你不信,非要嫁给他们家;这会儿嫁过去了,才三天,小脸就瘦了一圈,这下后悔了吧?”玉菡心中一痛,含泪摇头道:“不,女儿只是回来向爹借银子,没有后悔。”陆大可瞅瞅她道:“不行!当初我就对乔家曹大掌柜说过,只嫁闺女,不借银子!”玉菡想了想,站起来娇声道:“爹,乔家处在生死存亡之际,您伸手帮我们一把,乔家就能得救;您不帮这一把,女儿就要讨饭了。爹,我求您了!”陆大可绷着脸问:“真要借?”见他口气有点松动,心中盘算着,玉菡赶紧趁坡骑驴,笑道:“借银子还有假的?”陆大可作沉吟状,叹气道:“玉儿,你是我的女儿,致庸是我的女婿,你们俩一起上门来借银子,我还是说不借,传到外头去也不好听。可你爹我是个商人,就算是你们借,也得照规矩办。这你总懂吧?”玉菡点头笑道:“爹,我是您的女儿,这些当然懂。爹说吧,要多少利息,我们照给!”
陆大可“哼”了一声,拿腔拿调道:“第一,你们打算借多少?第二,你们借走了我的银子,拿什么做抵押?”玉菡过来摇晃着他的胳膊,继续撒娇道:“爹,您甭害怕,我们不借多,我们只借二十万两,用乔家的老宅做抵押!”陆大可一听断然拒绝:“老宅?不成不成!玉儿,你是不是忘了,没过门之前你到乔家去过,你可亲口对我说过,他家的老宅最多值十一二万两银子!”玉菡心里“哼”了一声,后悔当初不该和他说这些。她想了想,索性大声道:“爹,您是不是不想借这笔银子?难不成您就想眼睁睁地看着乔家一败涂地,让自个儿闺女沿街去讨饭?”陆大可盯着她的眼睛,心中又盘算了一下,直言道:“不,你错了,我会借,而且不止借二十万两!”玉菡吃惊地看着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陆大可笑道:“乔家要想翻身,没有五十万两银子不行。可是你们必须用别的东西做抵押!”“爹,可除了一座老宅,乔家眼下确实没有别的东西了!”玉菡大感为难,看了她爹一眼,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疑问,这疑问实在太可怕了,她想了想便赶紧撇一边去了。只听陆大可迅速说道:“不!乔家还是乔家!眼下乔家并没有破产还债,对不对?”玉菡点点头。陆大可又道:“哎,我说,你一个新过门的媳妇,我跟你说这些,你能替他们家做主吗?”玉菡慨然道:“爹,您说吧,今天我能做得了这个主!”陆大可道:“那好。我明天就可以给乔家送去五十万两现银,但乔家要以包头、祁县、太原以及京津的全部十七处买卖以及乔家大院做抵押。月息三分,三个月后你们要是不能连本带息还我,我就把它们全部收掉!”玉菡大骇,失声道:“月息三分,三个月?爹,原来您您也想吃掉乔家的生意和房产?”陆大可看看她,振振有词道:“怎么着,嫌这个条件苛刻?哼,只怕就这个条件,你们打着灯笼在整个山西也借不到五十万两银子。没有银子,乔家包头的生意,祁县、太原和京津的生意,还不是照样要顶给别人?乔家的这些生意能改姓别家,它们为啥就不能姓陆?”刚刚心中那个可怕的疑问转眼又回来了,玉菡哆嗦道:“爹,您是不是早就打好了算盘?原来您要我嫁给乔家,就是就是为了这个!”一听这话,陆大可大不乐意:“玉儿,别这么说话!不是他乔家来求亲,爹才不会让你嫁到乔家去呢。更何况乔家来求亲时,爹反复问过你的意思,我陆大可虽爱财,但还不至于”
玉菡想想倒也是实情,心中立刻好受了许多,当下缓声道:“可是爹,女儿原来是以为”陆大可一摆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道:“啥都甭说了,爹是个商人,一切只能照商场上的规矩行事我又没非逼着你们来借我的银子,你们不情愿,也可以不借!”玉菡久久地盯着他,转身就走。陆大可没料到她来这一招,心中一惊道:“哎,你往哪儿去?”玉菡哼了一声,痛快道:“爹,您是不是以为女儿嫁到了乔家,乔家就一定要到陆家来借银子,让您一口吃掉乔家的生意?”陆大可瞅瞅她,笑道:“怎么,到了这种时候,难道祁县、太谷、平遥三县,还有人愿意借给你们乔家银子?”看着父亲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玉菡虽心事颇重,仍忍不住偷偷一乐,面上却冷冷道:“爹,眼下乔家在祁县、太谷、平遥三县是借不到银子的,可是您这会儿别以为乔家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你忘了?乔家眼下还有女儿带过去的嫁妆!”
陆大可看出女儿与他斗起心眼,当下笑道:“你的嫁妆?你的嫁妆也不过值六七万两,那救不了乔家的大急!”玉菡看看他,终于“噗嗤”一笑,面带得意道:“爹,您忘了?乔家这会儿还有一个女儿带过去的宝贝!”“你是说那棵翡翠玉白菜?”陆大可猛然想起,这下急了:“你那是陆家的东西,你想拿它怎么样?再说那也不值钱!”玉菡瞅瞅陆大可,故意冷笑道:“爹,您知道它值多少银子,我现在把它拿出去,马上就能当回二十万两银子!”
“不,它值五十万两!”陆大可一时情急,不觉失口说出,意识到自己失言,又忙道:“玉儿,你出嫁前可是说过了,过门三天你就把它还回来,你不能变卦,那,那是陆家的东西!”玉菡摇头:“不,这棵翡翠玉白菜,是娘留给我的嫁妆,不是陆家的。爹,照我出嫁前和爹的约定,东西我今天还是带回来了。您呢,是打算借银子,还是让我把这棵翡翠玉白菜带回去当了,现在就说个准话吧!”陆大可一时气急:“你你原来你出嫁之前就打定主意这么干了是不是?你早就猜到了爹的心思,所以趁着出嫁拿走了这棵翡翠玉白菜,因为你知道只要有了它,你就能救乔家我,我真养了一个好女儿!”
听了这话,玉菡也不乐意了:“原来我以为爹既然愿意把女儿嫁到乔家,就决不会让乔家一败涂地,可今天我才发觉自个儿错了。既然如此,我也只能将母亲留给我的宝贝当了,我现在是乔家的媳妇,自然不能不救乔家!想来就是母亲九泉之下有知,也不会怪罪女儿的!”这一席话说得情理兼备,无懈可击。陆大可听了只得跺脚道:“好好好,你赢了,你爹输了行不行?”玉菡口气愈发强硬,道:“月息二分五,借期半年。”陆大可不想再和她斗下去,气闷道:“把女婿叫进来,我跟他谈。”玉菡跪下磕头道:“女儿谢谢爹。”接着她回头吩咐在外间守候的明珠进来,从明珠手中接过一个包,仍旧跪着将包递给陆大可:“爹,天气凉了,这是女儿给爹织的毛袜子!”陆大可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脸寒了半天,末了还是接了过来:“好了好了,起来吧。”玉菡依言站起,道:“爹,我去了。”“去吧去吧。”陆大可坐在椅子上,扶头闭眼连连摆手。玉菡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泪水盈眶道:“爹,您的胃不好,我不在家里,您可要让他们多想着点儿,不要吃凉的!”
陆大可眼泪猛地涌出,赶紧一手捂住眼睛,一手示意女儿快点离开。半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陆大可拿起桌上的毛袜子,看了看扔在桌上,痛苦地自语道:“谁叫自个儿养的是闺女呢,一双毛袜子,竟然要哄走我五十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