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料想到宋祁宁不会信我,但此刻被他这般质问,我的心脏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汨汨地往外流淌着鲜血。
我艰难地支撑起身子,靠着身后的桌腿坐在地上,欲开口时却发现喉咙里一阵腥甜,被打过的那边嘴角发麻。
额头上的一些血液流淌到了眼睛里,模糊了我的视线,看着他一如既往俊美的脸庞,有些恍惚。
我与他相识了十五年,从垂髫之年的玩伴到二八年华的非君不嫁,再到如今的云散高唐。
他也从初识那个任人欺辱的冷宫皇子成为了将要君临天下的冷漠无情帝王。
我叫徐清舒,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父亲深受先帝信任与器重,掌兵权,任一品骠骑大将军。
相传,我出生时屋内有金凤环绕,放声长鸣,久久不散。
世人认为这预示着我身负凤命,甚至有荒谬的坊间流言说我是凤神转世。
得凤女者,得天下。
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
也因此,身份显赫,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我原本该是大皇子的妻。而中宫所出的大皇子,也该是原本的储君,继承大统。
宋祁宁则不过是皇帝酒后随意宠幸的一个小小宫女所生,那宫女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留下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幼儿,从小在宫人的冷眼和欺压下艰难存活。
初见,他是个孤僻又警惕的脏兮兮小男孩,因为饿极去厨房拿了些吃食而被太监拳打脚踢,犹记得他那即使被打得浑身伤痕却仍旧不屈而坚毅的眼神。
或许是所谓的仁善之心,也或许是我打内心里欣赏这样不屈不挠的人。
我救下了他。
也改变了他原本的命运轨迹。
助他登上帝位,甚至与他生情,因他五年前出征时一句“等我”,便不顾母亲的劝阻,心如磐石。
我原以为我熬过了那暗无天日的五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回归,也该迎来我的曙光,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再回来后,他因受伤忘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在凉州边境救了他的楚明玥。
“阿宁,我疼……”
许是病重地糊涂了,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待得话一出口,我才惊觉自己竟无意识间又一次把他当成了五年前,那个连我被月季刺破了手指都会心疼好久的宋祁宁。
宋祁宁眉头一皱,不知是在思索着些什么,他正欲开口却被一旁在侍女环绕下哀声哭泣的楚明玥打断。
“宁郎,我的肚子好痛,好多血,我们的孩子……”
宋祁宁闻言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毫不怜惜地掐着我的下巴,微微浮肿的脸颊被他捏得生疼。
他嗤笑一声,“明玥被你害成这样,你这毒妇也配喊疼?”
我紧咬着下唇,心有不甘,支吾着还是想解释,可他却不给我机会。
“叶清棠,你敢对明玥下手,敢对我的孩子下手。好!很好!”
我抬起的右手又缓缓放下了,垂落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可他却拿起了我的右手,看到散落在一旁沾着些许来自楚明玥脖颈间血迹的发簪,捡了起来,拿在手心把玩。
他如同温柔的情人一般抚摸着我的右手手掌,同时也拿起了那沾着血的发簪。
“你便是用这只手推了明玥么?”
“啊!”
下一瞬,他便握着那只尖利的发簪刺穿我的手掌,将它狠狠地钉在了木地板上。
一时间,血流如注。
被刺穿掌心的痛竟是这般销魂蚀骨,莹润葱白的手掌被钉在暗红色的木地板上,刺目的鲜红将那片雪白的掌背浸染。
我是真没想到,他竟可以为了楚明玥,对我做到这种地步。
多年前那个许诺我会保护我一辈子的少年,如今却为了另一个女人刺穿我的掌心。
他看向那不知何时昏迷过去的容儿,冷声下令道:“冲撞未来的皇后,出言不逊,不知悔改。将他贬为庶人,即刻赶出宫去。至于这个谋害皇嗣的毒妇……”
“不要!宋祁宁我求求你……容儿他现在伤成这样,你将他赶出宫,他熬不过去的。”
身为一个母亲,我自然不可能看着我的孩子陷入那般境地,也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绝情。
稚子何辜?
虎毒亦不食子。
他却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情急之下朝着他挪动了几分,顿时感到手掌上一阵撕裂的疼痛,被钉在地板上的手掌限制了我的行动。
但我此刻也顾不上这疼,眼见着他要绝情地离开,我心一横拔出了发簪。
顿时,更大的疼痛感席卷而至,让我头皮发麻,眼前一阵晕眩,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可我知道我不能,我得撑下去。
我挣扎着起身,却连站起来都没顾得上,急切且狼狈地膝行了几步,好不容易追上宋祁宁,却也只是堪堪抓住了他的下袍一片衣角。
我从这个角度费力地抬起头,看向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我求你……”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不要现在将容儿赶出宫。”
宋祁宁漫不经心地甩开了我的手,“求孤没用,你不如好好跟明玥道歉赔罪,兴许她能原谅你,孤也可仁慈一二。”
我几欲将下唇咬出血来,死死地忍着屈辱,为了我的孩子,我不得不对这个恶毒的女人低头。
五年后回来的宋祁宁没学会别的什么,倒是将如何将我碾入尘埃学了个透彻。
“楚……明玥,今日之事皆是我错,我在这里给你道歉,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
楚明玥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此刻倒不见她先前的那般虚弱了。
“你在这里跪我有什么用呢?我苦命的孩儿已经离开了我。若是姐姐真心忏悔,那便去雪山之巅的天祥寺为我的孩儿祈福超度罢。”
“可听清了?”宋祁宁朝我冷冷地瞥来一眼。
“我知晓了,还请殿下即刻请太医为容儿医治。”
那雪山之巅的天祥寺足足有九百九十九阶,其终日被白雪所覆盖,天寒地冻,更遑论此时正值数九寒天,若我就着这幅破败不堪的身子一路跪行祈福,恐是要我去了大半条命。
但我别无选择,谁让这二人精准地捏住了我的命脉。
“宣太医,将皇长孙贬为庶人照旧,待其痊愈后再赶出宫。”
“谢殿下开恩。”我以头点地,闭上双眼,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流下泪来。
原来青梅竹马、年少深情也会走到两看相厌。
我站在银装素裹的雪山之脚,在巍峨磅礴的山峦面前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渺小。
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一时静谧无声,只有白雪飘落地悄无声息。
长阶漫漫,一眼望不到头,我在山脚看过去仿若一条直通云霄的天路。
宋祁宁倒还记得派人来监督我,我的侍女竹苓打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想要为我挡雪都被那人拦了下来。
“殿下说了,心诚才灵,娘娘请吧。”
我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跪在覆满银霜的石阶上,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单薄如纸的身子渐渐于这皑皑白雪融为一体。
起初,我浑身冻得不停颤抖,额头和手掌上的鲜血被极寒的温度冷却凝固,倒以另一种方式止住了不停流淌的鲜血。
不过慢慢地我也逐渐适应了这温度,麻木之后也就不会浑身发抖,膝盖没有知觉,我机械地重复着叩拜的动作,时不时还被自己控制不住的咳嗽所扰乱步伐。
我行至半途,眼前几乎是什么都看不清,雪花落在睫毛上融化的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忽的眼前一黑,浑身脱力地往一旁栽去,沿着台阶滚落了好一段路,直到猛地失重落在了一个平台上。
传来的剧痛却又将我砸醒,我伏在雪地里剧烈地咳嗽着,怎么都不带停止,直到面前的雪地里骤然绽放了几朵妖冶艳丽的花。
如踏雪寻梅,煞是凄美。
“娘娘……”
竹苓撑着伞与宋祁宁派来的那宫女紧随在我身边,她担心地上前想要搀扶,却被那宫女拉开,只好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再一次爬起来。
永远不要怀疑一个母亲所能为孩子做到的程度,本着希望我的容儿平安喜乐的心愿和目的,我硬是拖着这幅朝不保夕的身子,苟延残喘地登上了雪山之巅的天祥寺。
在到达最后一层台阶时,我终于松了一直悬着的那口气,支撑不住力竭而昏迷。
这次大概又是元气大伤,醒来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早年在诏狱所受到的严刑逼供在身体上留下的祸患无穷,也是那次让我伤了根本,成了现在这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原本便请太医诊断过,无一不是直摇头,只有那德高望重的李太医给我开了个方子,说是找到仙心草、龙鳞果、天山雪莲三味药材作为药引,兴许还能一救。
“娘娘,很快就会好的。几日前常言便传信说他已找齐三味药材,在回程的路上了。”
“我们娘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料想自己的状况应该不会太好,竹苓大概是被我这惨白如纸的面色吓到了,抓着我的手臂不停地流泪。
我原以为老天还算对我没有赶尽杀绝,让我能够再保护我的孩子、我的家人一段日子,却没想到命运又给我开了个狠狠的玩笑。
常言在我醒来的第二日便回来了,他是我出嫁前在街上捡的小乞丐,一直跟随着我。成婚后甚至为了随我入宫,不顾我的劝阻背着我净了身在宫中做了一名内侍。
“娘娘,幸不辱命,奴才回来了。”
他还小心翼翼地将那三味药材捧在怀里,我看到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布满了斑驳错杂的伤痕,一时间心头无言。
竹苓和青黛走过来刚打算接过药材拿下去煎药,外面却突然一阵骚动,原是宋祁宁带着侍卫闯了进来。
“不知殿下突然造访,有失远迎。”
我微微福身朝他行了个礼,看着他眉宇间凝结的狠戾,心里无端地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明玥前几日被你害得小产,身体虚弱,太医开出了一个方子,那其中关键的三味药材一时难寻,孤听闻你这里才有。”
我偏过头,错开了他投射在我脸上的灼热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没有痛感一样,喉咙里一阵腥甜,几欲呕出血来,却又被我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我再次抬头,松开自己攥紧的手指,“我若是说不呢?”
我想活。
哪怕是到了这种地步,命运的棋盘已被打出满盘皆输的局,我也从没想过,失了爱情便要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