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梅儿端了水来,春慧又道:“这可不来了个随你使唤的。”梅儿不知前因后果,听了这话忙道:“姑娘有事便吩咐给我罢。”李婠一面洗脸,一面笑着说:“外头画眉儿一日吃六顿,眼见胖了,院里花草浇三四次水,茶一日倒五六次,你是院里大忙人,别把你累坏了。”梅儿涨红着脸,自马氏之事一了,梅儿就进了屋里伺候,她只听他哥的,手脚勤快些,于是一天忙个不停。三人正说着,冬清走来道:“几个管事来了,正在小书房坐着。”李婠忙收拾好走了。这边六儿回到家中看望自己染了风寒的母亲,少不得添盐着醋地哭诉一番。原是那几个婆子也不老实,当日相争,对面的六儿在府里有根基,她们就狐假虎威地搬出李婠,后头六儿拦着车不让走,两方又不免动起手来,撕扯了一番,六儿乱着头发,红了眼圈跑回家中,与她妈一顿好哭。她妈姓孙,管着大厨房采买,大小是府上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听了自个儿女儿哭诉,一则心疼,二则心中也觉被人踩了脸皮,直说些“欺人太盛”“病好了回太太之语。”到了能起身这天,一径带了六儿往贺夫人处去叫屈。到了贺夫人院中,正值贺夫人吃饭,于是又等了等。孙妈妈见丫头们收拾碗碟出屋,忙与自己女儿掀开帘子进去哭道:“求太太做主。”贺夫人将茶碗放边上,问道:“这是怎么了?”后又转头与站一边的小丫头子说:“你几个眼瞎心盲的还不快将人扶起来。”两个小丫头忙去扶,又端了茶来。孙妈妈抹着泪将自个儿女儿如何受委屈,又如何被人打骂说了,期间不免又添了些枝叶,因着心中顾及牵扯了李婠,到时候不好开交,便也没有提几个婆子拿李婠做靠山之事。贺夫人听了并不将则这些放心头,只说道:“这起子小事儿也值你拿出来说道,我罚她给你出出气也罢了。”说着,叫一小丫头:“去和放月钱的执事媳妇说,扣她几个三月月钱。”孙妈妈听了哪里肯依,她心气高,自认在府里头大小是个人物,如今底下粗使婆子打了她脸,却只扣三月月钱,办个差事便能补上,让她在府里哪有还有面子。只她又深知贺夫人于钱财一事锱铢必较,在底下人情赏罚爱和稀泥,于是扣头道:“谢太太做主。只是怕罚了得多了,惹了二奶奶不高兴。”贺夫人闻言心中不悦,道:“这又有什么联系。”孙妈妈抹泪道:“几个底下的粗使婆子怎敢这般嚣张?不过背后有二奶奶撑腰罢了。”贺夫人一面冷道:“这真当是自个儿家了,派她的人来打我的脸?”一面说:“去,将人叫来。”窗外的彩云听了,心里叫苦,一面使眼色让底下的丫头去请二爷陈昌,一面进屋劝道:“二奶奶尊着太太也来不及,怎么会让人打太太的脸。这事儿往小了说,不过底下人几句口角,往大了说,也扯不到太太和二奶奶上头去。”贺夫人冷笑道:“你见她做的哪件事是尊着敬着我的?”这会儿屋里人杂,她没多说,只叫了孙妈妈先下去。过了一盏茶功夫,贺夫人没等着李婠,倒见陈昌掀帘子进来请安。贺夫人也不叫人起,冷着脸说道:“我叫那女的,你倒是眼巴巴跑来了。”陈昌自个儿站起来,挥手让房里人出去。陈昌道:“不过是两个底下人闹了口角,你扯她身上做什么。”贺夫人听了气得手抖,口内说:“这是她拿了这事来逞威风,好压着我,我是见天的眼瞎,要早知她是这样厉害任人物,哪敢让她进门。”陈昌道:“真是越说越不靠谱,她哪有这般心思,我那院子里,除了她带来的几个人,哪个不听你的调派差遣?”贺夫人冷道:“莫说这笑话了。不求她在我跟前捧筷端碗,她一月早晚能点个卯我便阿弥陀佛了。”陈昌揉了揉额角,问道:“她又哪天偷懒了?”贺夫人回:“远的不说,就前几日她来了?平日里也不声不响的,也不说去老太太面前露个脸,凑个趣,你是没见二房的馨姐儿芸姐儿几个,见天往老太太处跑。再说,枉自她是大家出身的媳妇,男男女女进进出出你们院里,三天两头出门,倒是比我还忙了,知道说是做买卖,不知道的还当是淫窟,成天和什么管事、掌柜说笑,也就你忍得住。”前头话陈昌也不争辩,随贺夫人说去,听了后头一句后,脸都黑了,起身一脚将茶几踹翻,冷道:“我见太太才是盼着我当个绿头王八,眼没见儿的事儿拿出来说嘴。”说罢,拂袖而去,把贺夫人气了个仰倒,直哭:“我是生了什么孽障来。”却说陈昌听了贺夫人这话心头不自在,径直回了院子里。到了二门,远远见冬清领了两个管事出门,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相貌硬朗,正是见过一面的秦成,陈昌心里头顿时不悦了几分。两方走进,冬清忙上前行礼问安,三人见过,匆匆离去。陈昌进了屋里,没瞧见人,略坐了坐又出了门往园子里去。正巧遇着贺家两姊妹也在园中,三人见了礼闲话了几句拜别。三七见陈昌从太太那出来后,一路脸色不好,心说:自二奶奶进了门,与太太倒是三天两头的吵,也不见缓和,于是小心劝道:“二爷何苦,不如将两位表小姐纳了,一则晚上与二奶奶赌气了也有个去处,二则见两位小姐孤零零地,也有个依靠,是大善事,三则太太也舒心些,后头日子怕也没这么多事儿。”陈昌心内正烦,口上说道:“怎么又扯上这狗屁事上了?成天男男女女,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的,没得消磨了志气。去牵马来,喝酒去。”三七忙点头去了。接上一回说道, 陈昌出门吃酒,三七一面使了个小厮去院里收拾件出门的衣裳,一面叫人忙去牵了马来。不多时,那小厮报了个大包袱来, 三七接过, 径直去了外书房。陈昌换了衣裳, 带了三七、八角、二丑几个径直出了府。陈昌喝酒本一时兴起, 没邀人。三七因打马上前问:“我几个去请同知家公子、伯安府上的和尤二爷几个一起同二爷吃酒?”陈昌皱皱眉:“不必, 莫得麻烦。”于是几人径直去了酒楼。行至半路, 忽闻有人叫:“陈子兴。”陈昌抬头一望,却见正是尤二正倚着窗榄往下看。尤二见他勒马停下, 说:“快快上来,与我们痛饮。”陈昌笑了笑, 说道:“倒是巧了。”说罢, 飞身下马, 往二楼去。尤二早等在门口,见人来, 迎了进去。但见屋中除了尤二外,还有五六个眼熟的儒生, 与唱曲儿的□□。众人一一见过,然后吃酒。尤二与陈昌相熟, 捡了颗花生丢嘴里,道:“来得正好, 吴道生几个请哥几个吃酒。”说着指了指一儒生。陈昌看去,见几个儒生身着寒衣, 面上拘谨,心下明白了七八分, 他端起盏酒,说道:“多谢多谢。”那几名儒生忙回礼,口内直说不敢。喝了一回酒,几人攀谈起来。原是这几个儒生家资不丰,皆是贫苦人家,家中没甚余粮,寻常卖些字画为生,凑不齐明年下场的行囊路费。正愁眉不展时,儒生吴道生只说与富商尤家公子有几面之缘,不如几人凑出钱,请人吃酒,攀些交情,顺带瞅瞅能否得些银钱。尤二成日无事,便接了帖子来赴宴。哪知一个是纨袴膏粱,成日只知哪家丫鬟美艳娇俏,哪家戏子唱腔好,一个是布衣儒生,也只晓得四书五经,说话必引经据典,卖弄学问,两方说不到一处去。尤二正烦闷时,正巧见着陈昌从窗下打马而过,连忙将人唤住。吴道生等人见陈昌容貌甚伟,言谈不俗,又兼是大儒王启弟子,喜不自胜,当下喝了两三回酒,几人已称兄道弟起来,陈昌知几人意图,他是个手里散漫的,又有意结个善缘,周济几人,遂顺水推舟许了他们百两银子。尤二也回过味来,又添了五十两。一时,宾主尽欢。酒过三巡后,几人已是半醉,一儒生得了银钱,将陈、尤二人引为知己,口无遮拦起来,先说了些怨天尤人、生不逢时的话,后又头又哭诉了些家宅琐事,诸如妻子与老母不合,想纳个二房又无余钱之内的话。余下人知他醉了,纷纷宽慰。说到家宅之事时,陈昌留了个心神听众人劝慰。一儒生道:“大丈夫耶?管那劳什子琐事做甚?钻研些经济学问才是正经事。”一人接道:”是极是极,妇人居于后宅,都眼皮子浅,芝麻大点事也能炒上天,怎么好与她们计较?由她们吵去,翻不了天。”尤二也道:“由她们斗去,这也是善事一桩。”其余儒生闻言纷纷问道:“这怎么说?”尤二浑不在意地说道:“给她们打发时日了。不然整日管着自家男人裤腰带那点事,纳个二房也要唧唧歪歪的。”众人轰然大笑。又喝了几回酒,行了几次令,几人见天色已晚,也各自散了。陈昌回了院子时,已是晚霞满天,他进了屋,见屋里冷冷清清,只得南乔与几个小丫头在外屋坐着。几人见了他回,忙起身问安,陈昌摆摆手:“你家二奶奶呢?”南乔回:“太太病了,二奶奶去看望了。”陈昌道:“先端碗醒酒茶来。”南乔忙去了。陈昌吃了醒酒茶,略坐了坐,见天上黑云满天,怕是有雨,拿了把纸伞往外头去。行至半路,见两丫头提了两个大灯笼远远走来,后头跟着李婠。这时,豆大的雨滴落下,陈昌上前几步将伞撑开,将人一圈,半拢在怀中。两人一面走,一面说些闲话。陈昌问:“出门怎么不带把伞?”李婠回道:“出门得急,忘带了。”陈昌又问:“太太可好些了?”李婠回:“好些了,请了大夫来,用了药,现下歇下了。”陈昌点点头,本想问她有没有受委屈,兀自又想起席间几个儒生和尤二说的来,心意一转,到底没有问出口。而李婠也非是多口多舌的性子,何况也没有当着人家面说人家妈坏话的理儿,于是这事儿轻轻揭过。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径直回了院中睡下,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未明,便有个小丫头来报:“太太身边的妈妈来说≈039;太太又不好了≈039;,那妈妈正在屋外等着了。”李婠正在镜前梳妆,闻言道:“快请这位妈妈进来吃碗茶。”梅儿忙去请了,又到了碗茶递过去。那婆子推了茶碗,急道:“这茶我就不吃了,多谢奶奶,太太卧在床上,也没个主事人儿,请奶奶快些过去。”李婠点点头,一面问了那婆子“请了哪家大夫”“用了几次药了”诸如此类话,一面又与夏菱道:“将饭摆上罢”。那婆子嘴上一一答了,心中急得跳脚,但又无法,只能眼睁睁地瞅着,过了半个时辰,终地等人吃了饭,忙跟着人走了。这里夏菱收拾了碗碟出屋,叫了廊下的一个留了头的小丫鬟,道:“去找二爷,就说太太又病了,将姑娘请去了。”那小丫头应了声,跑去了。不过小半天又回转了道:“没见着二爷,只见着二爷身边的八角,他说二爷一早出门会友去了。”夏菱道:“奇了,这天色未亮,会的哪门子客人。”那小丫头也摇头不知。夏菱心里急,便去贺夫人院里寻人,可没进屋就被人拦下,只得无奈回转,又使了个婆子去找二爷陈昌。那婆子回了说:“二爷会了好友去山上庙里去了,怕是好几天都不回。”春慧在廊下指挥冬清打络子,见她急得团团转,说道:“只一个白天不见,这么急作甚?姑娘又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谁好谁歹还不知呢?与其干站着,不如来帮我打络子。”夏菱心知知急也没用,她一面接了彩绳,一面道:“总是姑娘再厉害,这世道一个‘孝’字压下来,纵然有千百个法子也没处使。”三人打了会儿络子,用了晚饭,眼瞧着院门落锁也不见李婠人,这下春慧与冬清也急了,于是动身去问。拦门的婆子只道:“太太留了奶奶侍疾。”三人无法,只得回去。直到了第三天晚间,三人就见梅儿搀着脸上蜡黄,眼下青黑的李婠回了院子。李婠脑子昏昏,强撑进了屋,躺倒就睡。夏菱几个见到人,稍稍放心,又见她摇摇欲坠的样子,提起心,忙帮着卸了钗裙,退出屋外。几人问梅儿始末。梅儿气道:“才进屋太太就给人一个下马威,将药碗砸得粉碎,指桑骂槐地说了些不中听的,底下婆子丫鬟跪了一地,正逞威风了。见着了姑娘,就叫人捧筷拿碗,捶腿揉腰,伺候茶水,不是烫了就是凉了,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重了就是轻了,光折腾人。到了晚间还不让走,叫姑娘贴身服侍,侍奉汤药。一夜起了七八次,要吃茶,要吃药。刚躺下,又要叫人起,她自己不睡,也不叫姑娘睡。”春慧问道:“姑娘没应对?”梅儿解气道:“想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梅儿一一说了。原是这头天晚上,贺夫人起了七八次要吃茶,第二日晚李婠便醒了十六次,第三日醒了二十次,端着茶水叫醒梦中的贺夫人,熬鹰似的。直到今日,贺夫人熬不住了,才将人放回来。夏菱道:“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这次太太没讨到好,怕不会善罢甘休。”果真,又过了一日,李婠还在睡梦中,便有人来请李婠侍疾。夏菱道:“姑娘病了,动不了身,还是请二爷回来罢。”这边刚说病了,贺夫人一听,心里冷笑,以祈福为名儿,叫了几十个僧侣道士去唱经念佛,烧纸弄香,弄得院里整日叮当作响。夏菱见院里漫天香灰,天上熏得黑黑的,骂道:“要死要死,也不知道安地什么狼心,这样折腾人。”说着,就要去赶人。春慧冷笑道:“这是太太和姑娘在斗法,你可使唤不了他们。”夏菱道:“那我去求老太太去。”夏菱去了老太太处,又去了秋夫人,都没见着人,怏怏地回了院子。她举目望去,竟无一人为她们说句话。李婠昏昏地睡了会儿,又被唱经声吵醒,见院里乱七八糟,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次日便称病好了。这边刚放出风声,贺夫人又唤人去侍疾。一命端茶,李婠便将杯盏摔了,一命捶背便推拒手疼,一命下跪,李婠便装晕。贺夫人便动辄骂李婠不孝不悌,大逆不道,李婠自然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言语暗讽贺夫人为老不尊、倚老卖老。两方彻底撕破脸,底下人也纷纷拉帮结派,其他人诸如秋夫人之流自然额手称庆,如老夫人之流只作壁上观,其他人担心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一时府上乌烟瘴气。
直至一日李家来人,这场闹剧才落幕。却说这边, 恰逢贺夫人也在严母处问安,听了人来报:“李家来人了。”严母忙说:“快请进来。”来者是两个四十左右的执事媳妇,进了屋内磕头问安。严母叫人起来,向底下人说笑道:“瞧瞧, 还是书香门户的知礼周到。”两人忙道:“老祖宗说笑了。”贺夫人道:“可不是, 从我那媳妇身上就能窥见一二了, 那模样礼节, 全府上下合起来都比不过她一个。”听了这话, 屋里安静了一瞬, 老太太只作什么也不知晓,歪坐在榻上面上带笑, 其余下人不敢多言,眼观鼻子口观心地袖手站着, 李家来的两人听这话重了些, 对视一眼, 笑道:“太太过谦了。”其余的话一句也不多说。众人又说了几回闲话,说到了正事上头。严母问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们来是?”两个媳妇垂首道:“家里头老太太染了风寒,卧在床上, 白天昼夜都念着六姑娘的名儿。”说到这儿,两人擦了擦眼泪。严母道:“阿弥陀佛, 亲家是个吃斋念佛有善心的,前几年我们走动的时候还见过, 怎就病倒了,你们快去接婠姐儿回去给她瞧瞧, 心病没了,也会好三成。”两媳妇听了, 忙跪下磕头谢恩。严母想了想道:“本来应该是叫他们夫妻两一起去的,只是不巧,昌哥儿外出访友去了,十天半个月没法回来。”两人忙道:“接了姑娘回就是天大的恩德了。”说罢,退出去了。两人走后,严母让周围下人出去,端起茶碗,掀了掀眼皮子瞧了贺夫人一眼:“没得这般丢脸的,闹得人娘家都来接了。想逞威风也不瞧瞧人家背靠的是谁,眼皮子浅的东西,莫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就这么忍不住?日后昌哥儿得了功名由你闹去,现今要是一个不好,碍了昌哥儿前程,看我不休了你。”贺夫人听了这话,面皮子火辣辣地疼,心里又怒又恨,她面上勉强笑笑,回道:“我知了。”严母道:“知道了就回去罢,捡些药材珍物送人回去,面子作好看些。”贺夫人心里一面咒骂严母老不死的,一面咒骂李婠害人精,点头出去了。这里李婠得了李家有人来的消息,随两个媳妇回了李府,一入府径直进老太太院里。夏嬷嬷掀开帘子迎上来:“姑娘。”李婠道:”嬷嬷,祖母她可还好?”夏嬷嬷一面引着人进屋,一面笑道:“好着了,那边府上闹着不可开交,家里都知晓了。老太太才一听说,就急着叫人去接你。”李婠心中半信半疑,只笑了笑,没发话。两人进了小佛堂,见着李婠祖母正闭目在佛前拨弄念珠。等了一盏茶功夫,老太太礼佛毕,在李婠搀扶下起身坐到榻上。李婠行礼,老太太指了指旁边矮凳,道:“坐罢。”李婠依言坐下。夏嬷嬷端了茶来,后又退下。老太太见着李婠垂首坐在下头,脸色蜡黄,敷粉也遮不住的疲惫,心中又愧又怜,叹气说道:“也怪你命不好。”李婠眼眸沉沉,没应声。老太太见她不抬头也不说话,心中就有几分不受用,只思及她那个难缠的婆婆,说道:“如今木已成舟,也别怨天尤人了。那昌哥儿瞧着相貌人品也不俗,就是那婆婆不是个大气的,也算是桩好姻缘了,好好过日子罢。”李婠木着脸点点头。老太太见了,一股怒气涌上头,厉声问道:“丧着个脸给谁看?”李婠冷道:“怪只怪我命不好,爹妈给我生了张不爱笑的脸。”老太太见她这模样就知她还在怨人,心里认定这孙女与她是离了心,闭眼说道:“我晓得你在怨恨我,这也是为了整个李家。没有了李家,谁能给你撑腰?你当你婆婆能让你顶嘴是看着谁面上?寻常家没个权势的媳妇早早叫人打死了。背后有人,人家好歹能敬着你几分。”李婠面上冷凝,睁着眼睛由着眼泪顺着脸落下,口内冷道:“那多谢了。多谢养我十多年将我卖了,又多谢你们撑腰,没让人将我打死。”老太太睁开眼,吸了口气道:“你年纪小,没甚见识。日后就晓得厉害了。”李婠道:“叫我再说些老生常谈的话也没甚么意思。若没其他要事,我便回去了。”接着顿了顿,低声叫了声:“祖母。”老太太道:”慢着。“又缓了缓气,说道:“近来家里头为了添你大伯那个窟窿,日子也不好过,卖了铺子,有些人手空出来。家里头听说你开了个坊子,这也算是李家的产业了,看能不能插些人手进去,一来这毕竟是自家的生意,用自己的人手也妥帖些,二来也有李家撑腰,生意好做些。三来也是为你好,少操劳些,养养身子,在后院添个子女立住脚。你虽是个聪明的,但女人要安身立命,一是看夫家,再看自个儿肚皮,三是看自个儿的儿子,这些才是可以傍身的。”李婠心说:面上说是为我好,实则是要趴在我身上吸血,还说什么生儿子安身立命,没得好笑。遂问道:“这是大伯的主意?”老太太冷道:“别管是哪个的主意,只说你应不应罢。”李婠起身说:“若是谈生意,我便是织坊的大东家。叫主事人来和我商议罢!不奉陪了!”说罢,行礼出去了。老太太见了,将桌上佛珠砸出去,气得直喘气,骂道:“孽障、孽障。”夏嬷嬷在外头先是见李婠冷着脸走了,正要上前问,又听见屋里动静,进屋一看,满地的佛珠,她急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又是怎么了?”老太太道:“她翅膀硬了,不晓天高地厚。日后她有个什么信儿,是好是坏也不必递到我跟前,更不许人去看她。”夏嬷嬷道:“这是什么话,她是您亲孙女不是?这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老太太摇摇头:“也是个养不熟的。”任凭劝说也不改口。却说这边,李婠才穿过园子,就见梅儿慌慌张张跑来,喊道:”二奶奶,大奶奶肚痛发作,怕是不好了,正叫各房人过去。“李婠说道:”我记着还有些日子。“梅儿凑过去,悄声说道:“下头人都在说,是永哥儿把人推倒的。”李婠点点头,命跟在后头的几个小丫头先回屋,自己带了梅儿往段馨院里去。到了院里,李婠见众人在外屋里等着信儿。榻上坐着严母,左右两侧圈椅分别坐着贺、秋两位夫人,陈惠、陈茯与贺家两姊妹站在贺夫人身后,屋外一个婆子抱着嚎啕大哭的永哥儿,家里头男人一个没来。隔了屏风,段馨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口中痛呼,两个稳婆直呼:“快烧热水。”又喊:“快端些红糖水来。”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手里忙个不停。这会儿正乱着,李婠走进屋中,一一行礼问安,后垂首立在贺夫人后头。严母问:“现在如何了?”一个稳婆拜倒,严母道:“现在还跪什么,我那曾孙到底如何了?”那稳婆道:“开了八指,全开怕要些时日。胎儿太大了,大奶奶体弱,一直没力气生。”严母恨道:“好吃好喝供着,生个孩子到没力气了,那胎儿怎么样?”那稳婆犹豫着说道:“胎儿头大,大奶奶骨盆又小,怕是难两全。”秋夫人听了惊道:“难两全是说母子只能活一个?”那稳婆点点头。严母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流泪道:“我家是个人丁单薄的,家里头姬妾丫鬟不知添了多少,没一个开花结果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了,又说不行了。”她闭了闭眼睛,说道:“也是馨丫头没福气。”那稳婆小心抬头问:“那是?” 严母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生下后就抱到我那儿去罢,我亲自照看。”秋夫人强笑道:“老祖宗,这孩子我照看——”话还未说话,严母冷哼一声:“瞧瞧你们那房,大的小的,哪个有心肠?你生养的两个,远哥儿自己媳妇难产,自个儿还在外头找粉头取乐,芸姐儿待嫁,又嫌血腥味大,怕冲撞了,也没见露过面。”这话说得秋夫人垂下头。李婠这天先听了段劳什子安身立命的话,又见这家人如此混沌不堪,是非不明,心中愤懑,她见那稳婆要走,冷不丁地出声:“慢着。”那婆子忙站住。贺夫人见状,冷声道:“这有你说话的地方?”李婠没理人,强压住心中怒气,缓声劝道:“老祖宗,嫂嫂这般人物,全府上下没一个说不好的,后头又有几十年光景要过,怎么忍心轻飘飘地让她折在这儿,那胎儿还在腹中,魂魄不全,孰轻孰重?日后嫂嫂定还会有子的,也不急这一时。”严母瞧了她一眼,说道:“你是个有反骨的,世情这般,你偏偏要反过来说,但任凭你说出个花来,这府上的香火也不能断在我手上。”李婠冷道:“香火?老祖宗姓严,大太太姓秋,太太姓贺,这延续的是哪门子的香火?是严家、秋家、贺家的?说劳什子延续香火的糊涂话来!不过是草菅人命罢了!”严母被气得双眼发花,怒道:“既然不认自个儿是陈家人,就滚出去罢!”李婠冷道:“求之不得!但今日若有哪个要害她性命,明日我便去击鼓鸣冤,衙门却是不管的,我只闹个天翻地覆罢,让人瞧瞧这方寸大的地方,有多少阴私鬼计!”严母喝道:“你敢!”李婠道:“那就瞧着我敢不敢罢!”厅上人个个屏气凝神,无人说话。这时,秋夫人站起来帮严母顺了顺气,道:“老祖宗,她年纪小不知事,尽会说些糊涂话,您可别气坏了身子。”这说着,又见一个丫头转过屏风来说:“大奶奶请二奶奶进屋说话。”秋夫人忙拉着李婠将人送到屏风后,说道:“馨姐儿怕是有话与你说,快去罢。”屋内满是血腥味,段馨大着肚子躺在床上,面色雪白,奄奄一息,她瞧见李婠,流着泪,痛得说不出话来。李婠上前帮她擦擦汗,说道:“你别怕,我定会救你。”段馨摇摇头,断断续续地道:“婠姐儿,刚你的话我都听见了,多谢你为我着想。只我是个没福气,能为家里头添个香火,也当时给自己积德了。”李婠听了这话,只觉晴天一响雷打在头顶,她僵着脸说道:“这香火,日后再添也是行的。”段馨道:“怀着这一个也是千难万难了,只怪我命不好罢。”李婠道:“别多想,哪有什么命不命。”段馨摇摇头,哭道:“只怪我命不好罢。”却说段馨那番话, 早有多嘴的丫头传到了屏风外头。贺夫人见李婠出来,讥笑道:”瞧,救世军吃败仗回来了。说一大堆,衬得我们多冷血恶毒, 显得自己多能耐、仁慈似的, 只可惜人家不领情。”上头的老太太心里也痛快, 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底下丫鬟婆子或是讽刺地看着, 或者三三两两作堆, 指着李婠小声嘲讽。李婠一一看过去,众人避开她目光, 呐呐不敢言语了。秋夫人见了,喝道:“臊皮臊脸地东西, 还敢指着主子说笑了!还不快去烧水帮忙, 由不得你们在这儿游手好闲的!”听了这话, 众人如鸟兽一散,走开了。屋内安静下来, 只余屋外永哥儿隐隐约约地哭声。秋夫人一面拉着李婠出屋,一面说道:“我正有事托付你。一来馨姐儿正躺着, 我走不开身,二来, 要是有个万一,永哥儿年纪小, 魂弱,又禁不住, 我家的芸姐儿也是个冷心肠的,其他的姑娘小姐又不知事, 算来算去也只有请你帮我照看下永哥儿了。”李婠知晓秋夫人在帮她解围,顺从地点点头,走时福了福身:“多谢太太。”秋夫人道:“去罢。”说着又看天色全黑了,李婠只带了个梅儿一个丫头,没拿灯具,招来两个婆子:“去找两盏灯来,你们送人回去。”见人走后进屋去。刚出仪门,只见夏菱提着灯候在门口。夏菱快步上前,先将李婠周身打量一番,念了句佛,说道:“好在人还全乎。”李婠笑道:“这又是什么话。”夏菱只说:“你的‘英勇’全府都传遍了,我几个听着心惊胆战,多的也不求,只求你人全乎便好了。”说着,又与后跟着的两个婆子说:“天黑了,这一来一回院门也落锁了,两位妈妈提着一盏灯回去歇着罢。”两个婆子对视一眼,一人将手中灯具递给菊儿,预备退下。不想永哥儿大哭起来:“不许走,走了谁给我当马骑。”夏菱道:“抱着你的奶妈子不是人?”永哥儿道:“不够、不够,老爷说了,骑马和骑人一样,要骑好多个才是男人。”夏菱听了涨得双颊通红,她啐了一口:“呸,遭瘟的下作东西,什么话都拿来教人!”李婠对立在原地的两个婆子说道:“先回去罢。”两人闻言走了。永哥儿见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直流:“我的马、我的马。”李婠只当听不见,由人嚎天喊地也不理。偏生这永哥儿虽纤弱,确是性子执拗,加之平日秋夫人要星星不摘月亮的,纵得人越发偏执,要万事都顺着他心意才好。于是一路哭嚎,嗓子哑了也不见他停。半路上,只听那奶娘急呼:“不好了,永哥儿哭厥过去了。”李婠转头一瞧,永哥儿软软地趴在奶娘身上,翻着白眼,不停抽搐。这下,几人都慌了神,夏菱忙道:“快掐人中试试!”慌慌张张一通忙活,才见着人悠悠醒了。永哥儿一醒,张嘴就要哭,李婠叹了口气,问道:“你道如何?”永哥儿抽噎着说:“要那两个婆子回来。”李婠道:“换一个。”永哥儿眼睛一转,指着李婠说道:“那我要你抱我。”夏菱道:“我来抱罢。”说着伸手去接,永哥儿一面推拒,一面嚎哭道:“我不、你好丑,要最漂亮的抱我。”李婠无法,将人接过。永哥儿趴在李婠肩上,慢慢止住了抽噎,过了会儿他说道:“你这个人好奇怪阿。”他见李婠没理他,说道:“你不和我说话,我就要哭了。”李婠叹了口气,心说:倒是接了个烫手山芋,问他:“怎么奇怪了?”等了一会儿,李婠没听见声,转头一瞧,却见人闭着眼睡过去了。一时,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