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时候,那位新王后怀孕了。老先王对他那年轻且漂亮的妻子宠爱尤甚珍宝,对自己七十多岁高龄还能老来得子更是欣喜若狂,甚至对那位年轻的王后悄悄许下王位继承人的诺言。”
“可自古以来,又哪有幼子登位能够善终的呢?更何况是在群狼环伺下得位不正的幼子。”
“先王死在他的小儿子满月那一天。那一天这个国家的大部分人应该都松了一口气吧,哪有人预料到,看似荒谬的先王死后,紧接着而来的,才是更大的混乱呢。”
“先王死了,在先王的盛宠下变得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王后便以为自己的机会到了,她毫不犹豫地拿出先王的旨意宣布自己的孩子才是正统,抱着那个才一个月的孩子登上王位,自己也当上了摄政太后。”
“结果当然是惨烈的,熊虎争斗之地怎容雌兔放肆,新太后才让那个孩子即位四天,便一起被推下了台。”
“看在先王的厚爱下,那个孩子被一位忠心的大臣力保,才得以活下来。被废的太后因为要哺育幼子,也得以存活,却被削去了双耳和鼻子,全家都被杀死,最后才带着她被废的孩子一起被悄悄流放到了帝国边远之地,结束了她仅仅四天的摄政统治。”
“那个还在襁褓中孩子虽然被暂时保了下来,但是少数几个知道他仍然存活的势力却仍对他不放心,不仅时常派来杀手刺杀,还时常光明正大地在那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让人上门恐吓。”
“在那个孩子三岁那年,他被一位从小照顾自己的女仆抱到了河边玩耍,当他一个人玩得正开心时,一双手从他背后轻轻一推,将他推进了小河里。他挣扎在那浅浅一湾河水里,拼命呼救,整整挣扎了三分钟,才被那名侍女抱起。那侍女将他送回他的住处,然后在城堡外自尽了。”
“那位侍女不是他的敌对者派来的,而是他的保护者派来的。”
“她身上带着那位当初保下这个孩子命的大臣写给这个孩子的信,对方告诉他,如果毫无爪牙的幼兔欲与熊虎争斗,当日所经历的就会是他的命运。”
“那孩子大病了一场,从此再也没能健康起来。”
“即使如此,对他的暗杀也从未中断过。”
“终于,在他七岁那年,在试图保护他和试图除去他这个威胁的势力的互相僵持和妥协下,他的身边最后被安置下一支军队和一支学士团。”
“军队既保护他不被人杀死,也时刻准备在他有了不臣谋反之心时将他就地格杀。”
“而学士团,则是王室血脉存在的证明。学士记录王朝的历史更迭,所以学士团存在一日,流放之地的废弃王子就存在一日。不是学士们需要废弃王子,而是废弃王子需要学士们,因为他们一旦离开,那么,哪怕他在某个光明正大之地被军队当场格杀,死去的也不过是一个历史里的藉藉无名之辈。”
“我的孩子,不能用的军队和不能用的学士之谜,你懂了吗?”霍顿公爵抬头,眼里有一些湿润,但是那泪几乎是麻木的,机械的,像是一位演员演到了应该动情落泪之地,就客观地合乎时宜地掉几滴伤心泪。
陆瑶机械地点头,长久地沉默,她看着这位苍白的,虚弱的,可靠的,慈爱的公爵,她这具身体的父亲,却不知该怎样开口抚慰他的过去。
尽管她才和她这位公爵父亲相处三天,但是也许是这具身体的记忆带来的影响,也因为公爵夫妇对女儿深沉的爱,真心换真心,她对公爵夫妇都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感情。
也因此,在听到霍顿公爵那震撼人心的身世时,她才更加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同情。
但也许没有语言本就是最好的语言,霍顿公爵不需要安慰。
霍顿公爵看着陆瑶那悲伤却收敛的目光,欣慰地笑了。
向人揭开自己的伤疤往往是痛苦的,尤其是在自己用尽一切去疼爱的女儿面前,但是霍顿公爵的声调如此低沉而和缓,像是在讲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那孩子灰蒙蒙的一生中,最大的转折点在他十五岁时,在他也不知道的某些人的摆弄下,他娶到了另一位几乎也算是被流放的王室血脉,邻国的公主。”
“孩子,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因为两颗久经惶恐和孤单的心终于靠在了一起,尽管那在别人的眼里是将垃圾堆到了一起,但是那对他们而言,是命定的爱情。他们还有了他们爱情的结晶,一个像星星一样可爱柔软的孩子,他们愿意给她最好的东西,甚至是自己的生命。所以一切他们所求而不得的,他们都愿意捧到这个孩子面前——”霍顿公爵隔着长桌轻轻摸了摸陆瑶柔软的头发。
“我要承认,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和你母亲都过于自私了,我们曾经得不到天真无邪,安乐无忧,便只想在你身上加倍获得。我后悔了,玛利亚,我后悔咳咳咳咳……”霍顿公爵忽然停下,剧烈咳嗽起来。
霍顿公爵一直都有咳嗽的毛病,每年一入冬,霍顿公爵的日子就过得尤其痛苦,但是此时的天气温暖,他的咳嗽来得有些奇怪,陆瑶不由站了起来,有些疑虑地看着他,准备绕过桌子去为他拍拍背。
霍顿公爵咳得太过剧烈了,以至于本来等候在书房外,将静谧的私人空间交给这对父女的克劳德管家和奥斯维德神父都冲了进来。
“老天,他又开始咳了!”
“快!快来人!”
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在陆瑶的懵然之中,无数人从各个地方涌进来,霍顿公爵被抬到了床上,而陆瑶被忙活的人们迅速挤到了一边。
很快,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队也闯了进来,为首者气势强悍,目光冷摄,一进屋就让人把守住了房间内进出的关卡,对方自己则是直接走到了霍顿公爵的床前,将一把泛着冷光的长剑顿在身前,可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停在霍顿公爵身上。
“吾乃帝国荣耀骑士团团长艾伦沃克,奉霍克辛格之盟在此守护公爵,以霍克辛格之名为誓,胆敢谋害公爵者,杀无赦!”
房间内的人忙碌着,没有人敢对那位骑士团团长发出任何异议。
“医生!医生!天哪!天哪!神来救救这个人!他要窒息了!”
“给他放血!”
“热水!刀!”
“快!”
“医生进来了!”
“给他嗅瓶!给他嗅瓶!他要晕过去了!”
“教士!请快祝福这个人吧!”
一时间,尖叫声,脚步声,争吵声,慌乱的人群,急促的呼吸,莽撞的身影,在陆瑶面前晃动,迅速充满整间书房的人将她挤到窗帘边,陆瑶瞪大了眼,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忽然有人喊起了她的名字:“将玛利亚小姐带走!她不能看这个!”
有人的手穿过她的腋下,试图将她抱走。
这时候,陆瑶才忽然回过魂来,在那一层又一层的人影中间,神父正在祷告,医生已经摆好了架势,霍顿公爵的手腕被放进和体温相同的温水里,在无数人求助期待的注视下,银质刀尖轻轻一割,鲜血瞬间染红温水,身体后仰面色苍白的霍顿公爵顿时凝固得仿佛一副中世纪古老的名画——
霍顿公爵好像近在咫尺,又仿佛和她隔了无数里远,是历史,是愚昧和落后,是无助和仿徨,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到的一个时代。
她忽然尖叫起来:“快停手!让我过去!让我过去!让我到父亲那里!”
陆瑶踢掉了她的鞋,狠狠撕开了一截袖子,推开一层又一层侍卫骑兵教士仆人和医生,终于挤到了霍顿公爵身边,温水已经彻底被染成了鲜红色,所有人惊讶地注视着她,站在医生身后身着全幅铠甲的高大骑士团团长甚至皱起了眉。
陆瑶看到这一幕,就知道,她即使来到这里,即使她拿出能救霍顿公爵的神药,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当然可以一句话改变霍格思堡的规定,可以一句话“治好”妮娜的孩子,可以自由地让人去山里挖土,在邸宅烧瓷,因为那正是因为她是霍顿小姐,她的身份给了她胡作非为的资格,成功了当然让人赞叹她得神宠爱,可是即使失败了也没有关系。
可那一点点意义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获得霍格思堡的大部分人的信任,更不可能和霍顿公爵的重要性相提并论,陆瑶知道的,她当然知道,她以为留给她的时间很长,可以徐徐图之,一步一个脚印,一点点收拢人心,可是意外来得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