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州学大人的地位之高,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去人家面前晃的,除了几家真正的巨富或者关系够硬,其余能参加这场考的非县学考试,至少得有一两项怪才异才。
像白敬文自然是因为白家而得以参加这场考试,茹娘本来也可以凭这条路得个名额的,因为白家在往科举仕途上对她的信心远胜对白家几个子弟的,有这样在高人面前露脸的机会,自然也要拼命送她上去。
但是在白家私塾里任教的陈老先生却私下里拦住了白老太太想往县学送两份礼的打算,反而对白老太太道,自己打算让茹娘走自己的路子,以偏科怪才的理由推荐茹娘参加这场考试。
因为茹娘的数术和地理实在学得好,而那位州学来的大人,陈老先生刚好有所了解,对方擅长的,也正是这两方面,茹娘的偏科算是正好偏到那位大人心里去了。
当然,这些内情茹娘等人是不知道的,她只是发现,自己和白三小姐一起来考试,但是安排考场的人却不按常理出牌,把自己和白敬文安排在了两个不同的考场——离得还挺远。
白敬文情知自己其实就是来走个过场的,虽然到底心里存了点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侥幸心理,但是等她进了考场发现自己身边坐的都是几个和自己差不多的熟脸,而茹娘以及一些平日有名的才女能人都不在眼前,心里就知道是啥意思了。
她和家里人一样,都对茹娘的期望很高,尤其是考到后面发现占分最大的那道大题考的竟然是茹娘平日最优秀的数术和地理结合的考题,白敬文心里就更高兴了。
这不是给她家茹娘送分的题嘛!她虽然一点都不会,甚至连题都没怎么读懂,但茹娘肯定会啊!
但是如今看茹娘的说法,竟然连茹娘都没把握了。
白敬文心中再次刷新了那位州学大人的印象。
真是,厉害啊。
这下县学那些家伙可惨了。
白敬文嘀嘀咕咕地和茹娘抱怨了一通之后,忽然拿起茶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是家里读书读得最好的了,但是到了考场上……可见我真不是走读书这条路的。”
茹娘便望着她道:“出了年你就十七了,去年县学考试,你排在第一百九十七,有我在一旁帮忙,再努年的力,考上县学于你并不是难事。重要的是,接下来的路你要怎么走。”
白敬文鼓着一边的腮帮子,一个劲地盯着茹娘黑漆漆的脑袋看了又看:“我有时候就是想不明白你这种聪明脑子都是怎么长的平时吃什么灵丹妙药了……但是!”
她往后一倒,闭目靠在小几上,一副认命的样子:“我还是想明白了。”
“真要继续往上读,我是真的不行,别说科举了,我就是进县学也得头悬梁锥刺股。”
“但我已经是我们白家读书最有天赋的人了。”
“我妈妈给我生了两个哥哥,家里还有堂兄和庶弟妹,从前我看不上我爹这样,娶了我妈妈又娶别人,只想一门心思走仕途,当了官好让全家都低我一头,到时候我说一我爹不敢提二,他那几个姨娘也都给我扫出门去。现在我想明白了,清贵仕途我怕是走不成了,既然当不了官,那就要把家里的家业拿在手里。”
“我即使当不了官,至少能考进县学,进了县学我也算半个官身了,出去见了县令大人都不必磕头的,总比现在我全家都是白身强。就冲这一点,奶奶肯定也更愿意把家里的产业交给我,而不是别人,甚至按她老人家的性子,我爹那里都比不上我。只要我以后继承了家业,照样在家里横着走。”
“那你以后……”茹娘坐直了身体,认真询问。
“我从明天开始,就会一边上私塾一边到我爹和奶奶那里试着接触家里的生意了。你放心,我家里人虽然有糊涂的,但是有奶奶这个定海神针在,总不会出错。”
茹娘点头:“你能做出对自己好处最大的决定就最好了。”
白敬文眉眼弯弯,执茶冲茹娘一笑:“我是读不成书了,但是茹娘你厉害嘛,你好好读。铜钱虽臭,卖来的茶果子可香,以后我掌管了家业,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我一路供你读进京城的妇好书院去。到时候啊,要是我有个硕士姐妹,那我可要做梦都笑出声来啦!”
茹娘淡淡一笑,却不做谦恭,只是同样执茶,敬了白敬文一杯:“那就借敬文吉言。我也等着,你将白家的生意做到天南地北,让绿厦和你白敬文的大名,飞到京城去。”
天高云淡,雅绿小轩前,这一对姐妹,友人,主仆,谈笑着对饮,过完了这一天。
三日后,那一场考试悄无声息地出了结果,州学的大人并未大肆声张,只是私底下点了几个在试题里答得格外优异的人才私下接见指点了一二,更赠送了一些宝墨美砚。
没有人知道,考试结果出来的头一天,州学的那位大人悄悄登门拜访了陈老先生。
州学大人按岁数小陈老先生二十余岁,但是当年科举却曾是同年,陈老先生年纪大了有心无力退休回乡,州学大人却还奋斗在第一线。
故人相见,物是人非,两人聊一聊都颇有感慨。
等到茶续过两回,州学大人才图穷匕见,“不经意”间门提起陈老先生向县学举荐的那位高徒:“功课还挺扎实,是穷苦人家出身吧?”
陈老先生早知道这位同年要向自己替茹娘,但是倒没想到同年提的不是茹娘的数理才华,反而提身世,一时间门心中替茹娘紧张起来。
但是等同年问过,得知茹娘是乡下出身,从小在山里长大,这位同年反而笑了起来。
“我此行出门,奉天家旨意,要为我朝未来五十年铁路修建起草一份总纲。此行需走遍大江南北,风餐露宿,吃尽苦头,且没有年,都不一定办得下来。”
同年在陈老先生的竹屋前负手而立,眉眼间门却不见丝毫对未来可以预见的风霜苦楚的畏难,反而是意气风发。
“你这学生在地理测算上还算入得了我眼,我当年也是穷苦人家出生,幸得天家开恩,特选我入州学学习,方有如今这番成就。但是天底下又有多少幸而得援手。我这次路过这里,看见她少而笃志,能一路行到这里,已是不易,难免睹人思己。你要是舍得,放这女子出去随我吃吃苦头如何?”
“她的老家因为交通闭塞而给她造成这么多年少的苦楚,而若天家的铁路工程一开,未来这座横亘在山里孩子面前的大山,也该让开一二了。”
“由她亲手做这座大山的掘墓人,岂不妙哉?”
日暮西垂,陈老先生在自己的竹屋前别了那位身负重任的同年,提上一个老大老大的空酒壶,一边哼着歌,一面算着要怎么从白老太太那里哄几桩陈年的好酒出来,匆匆往白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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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季丛有时候回忆起他的一生,常常会想,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因为饥饿带着几个同乡试图走上那条穷凶极恶的道路,一切是不是有可能不一样一些。
答案是绝无可能。
因为他是个不安于现状不甘于受死的人,同时他又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
他的良心让他不会那么轻易突破底线,他的不甘又让他最后一定要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那最后留给他的就只剩下这一个命定的结局。
南帝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在马上要饿死之前,带着几个老乡抢了最近的霍家庄,饥肠辘辘的他们被霍家人所俘,六月二十五日那个暗无天日且闷热鼓噪的下午,他在霍家庄的暗室里见到了那个将要夺走他一生主宰他得失哀乐的女人,或者说,女孩。
在以后每一次的回忆中,扈季丛都会为他遇见霍思城时的年纪而惊讶。
真是可怕,真是不可思议,她当时才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