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了她整整十岁,却被她的威容所摄,收起了自己濒临爆发的野兽爪牙,重新想起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身份。
从带着人准备来霍家庄偷抢东西的那一刻,他已经放下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骄傲和道德。
而当连偷个牛都被当场叫破又被抓起来后,在暗室煎熬的那短短一日之内,他就飞快地丢掉了自己作为人的理智。
他心中暗怀着一个想法,等他夜里脱离了镣铐,逃出去的时候,他要将那一间暗室里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同乡都杀了,再在霍家庄放一把火,然后去领他那一队流民来,血洗了霍家。
他准备用血和火来冲刷自己的屈辱和暴躁,忘记了自己最恨的胡人也是这么对自己,对自己的家人,更忘记了自己一开始选择只来霍家庄偷牛的原因——那不是因为明着抢抢不过人家嘛。
他自己私下做过假设,如果那一天他真的照计划做了,那他和霍家庄的胜率会是多少,得到结论,如果霍家庄没有霍思城坐镇,那以他的胆略,以火攻快速偷袭的优势,胜率竟然在五五之间。
可是霍家偏偏有霍思城。
那胜率就不到一成甚至更低了。
天杀的霍思城,简直是天生来克他的。
但也是霍思城,救了扈季丛,救下了最初的那个良心未泯的少年扈季丛。
霍思城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和他的部下们,乃至整个江北军,乃至整个江北,见过她和她相处过的人,都认为她是仙人圣人。
因为她的心胸总是那么大,好像容得下天下所有的罪恶。
她看待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母亲看着自己误入歧途吃了很多苦头的孩子,除了责备批评和惩罚,更多的是怜悯悲哀。
而他看到那些人,只会单纯地觉得他们肮脏,他们该死。
做错了就去死,杀人放火哪里有这么多理由。
他每一次主持刑场砍那些恶人的头时,都觉得非常痛快,惩恶扬善嘛,大快人心。
他杀的恶人越多,能活下来的好人就越多,这个世界就会越好了。
但是每一次,几乎每一次他从刑场杀了那么多人回去见她,她脸上总是一脸沉闷的悲哀——仿佛下令砍那些人头的人不是她自己一样。
但是她的悲哀也是真正的悲哀,每一次刑场里砍掉一大群罪犯的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到了她那个位置上,在所有江北人心中,她早已经和神明无异,她无需再用虚假的伪善伪装自己的面貌,更不必在他面前装——她是什么性子他还不知道?他就没见过她委屈自己。
正因如此,霍思城的每一次难过都让他觉得震撼。
只有天上的神仙才会同情世上每一个人吧?因为他们来自仙界,超然物外,先天的眼界和经历高出凡人太多,就像人会怜悯地上的蚂蚁和树上的蝉一样。
嗯,可能霍思城真的是神仙转世也不一定,反正她也是有点神神叨叨的。
他不理解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开始思考,如果当初那一晚他没有遇到霍思城。
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懂了。
因为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如果不是在霍家庄遇到了霍思城,那他也会是现在的自己将要在刑场上处决砍头的人——死了活该的人,让这个世界越来越污浊的人。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所以他得以保留自己的善良,尊严,底线,理智,保留自己生而为人的一切美好。
而这个时代更多的人遇不到。
他曾经一度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不会再好了。
坏人太多了,而好人太少了。
坏人因为作恶活得很好,而好人却因为善良遭受到了更多的摧残,这是什么世道,这又是什么日子。
他杀人的时候喜欢在心里默默记下一句,我又杀死了一个坏人。这是支撑他杀人如麻却不至于丧失人性的精神支柱。
但是人杀得多了,终究有自我怀疑的一天,谁能始终坚定不移地杀人并认为自己没有错呢?
他在霍思城的按头下,读了一点兵书和史书之后,也知道白起了。
白起乃杀人之王,破长平,坑杀三十万,史称人屠,但是他也战功昭著,为秦皇打下了不知道多少基业,一生之中从无败绩。
从一个将军的角度白起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的极致,可是这样的白起都没有好下场,何况是他呢?
杀人的事情做得多了,史书也读得多了,就读出来一个道理,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但是杀人杀多了,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只希望自己能比白起的下场稍稍好那么一点——不要是他一生效忠信仰的主公亲自给自己赐毒酒。
只要不是这样,那他背负一生的罪业和骂名也值了。
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把沾满血腥和罪恶的刀,一个悲剧的主角,悲伤愤怒又坚定地执行着杀人的任务,并深信不疑自己终有死无葬身之地的一天。
直到在丹阳城城墙上那一天,看着城门外葬满一个山坡的无辜者的坟墓,霍思城对他说了一番话,让他和自己的世界和解了。
霍思城告诉他,无辜死者的不幸之处在于他们在死前遇不到扈季丛,而更多好人无辜者的幸运,在于他们遇到了扈季丛。
他想,那些遇到扈季丛的好人无辜者多幸运,能够亲眼看到惩恶扬善,大快人心。
但是那些幸运的人肯定想不到,扈季丛也多幸运,在他变成一个恶鬼之前,霍思城拯救了他,把他从鬼变成了人,于是才有了战无不胜的扈季丛,惩恶扬善的扈季丛。
他们都很幸运。
幸运在这个时代,遇到了霍思城。
霍思城说,是时代和世道让人变成了鬼,而她想尽量把鬼变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