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继衷拿茶杯的手一停,他垂眸看着茶杯里飘动的茶叶,杯边黏着茶叶根。突然毫无胃口。“据我所知,星河汇项目最终负责人的头衔会落到周行敛的头上。他挺厉害的,每一次投资都能恰好投进坑口里。也不知他这运气,星河汇落地之后能为我们起瑞带来多大的利益。”梁安成拿烟的手停滞在原地,终究还是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投向儿子。而梁继衷不知不觉间口吻由质问变作疑问:“可你看看你弟弟,今天动手打了周行敛,这被别人知道了该怎么办?要拒绝合作的方式有千种万种,为什么要用这样偏激的一种?”“爷爷,所以我忍到了梁家。如果他们自己要放消息出去,该怎么措辞?梁家老宅,周家长子与梁恪言突发冲突,梁恪言掌掴周行敛,后者敢怒不敢言?”梁恪言用平淡到甚至带着几丝嘲讽的语气模仿,“港媒的措辞,您不是最懂了吗。”“退一万步说,他们真放了消息出去也无所谓。我们梁家保全了脸面,起瑞也顺理成章地丢掉了垃圾。业界的负面名声顶多落在我一个人的身上。爷爷,名声是虚的,我不介意。”……这场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梁锐言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哗,戒尺一下都没落到他身上。爽。离开书房前,梁恪言和梁继衷道了声晚安,清晰可见老人眼里明晃晃的赞许。“爸,晚安。”梁锐言哈欠连天地挥手。梁安成情绪一直平淡,随口嗯了声。只是那目光迟迟无法从大儿子的身上移开。梁恪言似乎察觉到,他回过头,冲梁安成浅笑:“爸,你看,我说了,和周家的项目不太好做。”为了照顾长辈,小辈的房间都在高楼。梁锐言走在前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冷不防扭头:“哥,柳絮宁那枚玉佩是不是在你那儿?”梁恪言眼帘一掀,慢悠悠开口,语气疑惑:“什么玉佩?”“就是她一直带着的,和我一对的那块玉佩。”楼梯转角处只有一排幽黄晦暗的感应地灯发散着微弱的光。梁锐言看不清楚梁恪言的眉眼,只能看到他揉揉眉心,有些抱歉:“她一直没问我要,我以为不太重要,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急着要戴吗?不急的话,等我回家了找找。”她不急。她甚至忘记了。梁锐言喉咙莫名发干:“不急,但是戴了很多年,突然不戴在身上,她会不习惯的。”说完这句,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梁恪言。今夜有些事不能细想,可他偏偏就是细想了。长时间的视觉训练使然,梁锐言习惯紧紧追随高速飞行的球体,他也绝不会放过漏过任何一个朝他飞来的球。无论从哪个方向来,无论带着什么样的技巧,无论对手是陌生还是熟悉,他都能轻松接住再狠狠回击。梁恪言垂下眼眸,长而漆黑的眼睫在下眼睑透露淡淡阴影。那冰袋外渗出点点细密水珠,淌在他手心,他嫌弃地甩了甩手。再抬头时,嘴角勾着,语气里是再明显不过的揶揄:“明天一定送到你的宁宁手上。”梁锐言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从小一起长大,有外人言语羞辱柳絮宁,作为一家人怎么能不挺身而出,他又怎么可以将此种行为蒙上恶心的心思。人在陌生环境里总会下意识想要找个同伴,一个就行。这是柳絮宁进梁家之后才学会的道理。同龄人不喜欢她,她能理解。那自然是成熟又懂事的父母们肆无忌惮地撒下污言秽语给稚嫩的双眸覆盖一层肮脏的滤镜。无所谓,但是柳絮宁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需要一个能与她一起同仇敌忾的“同伙”。梁恪言,还是梁锐言?年幼的她咬着笔头,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人的性格。她承认,以前做事其实不太小心,以为一张写满秘密的贴纸撕成小碎片和所有其余的草稿纸一起丢进垃圾桶里就不会有人发现了。可出去吃过饭回来之后,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浅蓝色的草稿纸已经不在垃圾桶里。啊哦——完蛋了。那个阿姨会把这张纸送到谁手上?恰巧那天之后,梁锐言忙着训练,梁恪言去老宅住了几天。那几天的日子,堪称一场如折如磨。柳絮宁一个人在家抓耳挠腮地设想出千百种会发生的情况,再根据每一个情况编造一个又一个的理由。再遇见兄弟俩,是在梁家老宅。做完坏事的她随意地一抬头,直直对上梁恪言的目光。她尚且无法分辨,因为这位哥哥看人就是这番不屑的死鱼眼样。晚间入席的咸蛋黄鸡翅,和他那道冷漠到没边儿的冷笑,才是想法最终定型的强有力佐证。真不幸,居然送到梁恪言手上了。他对那个阿姨说“明天起你不用来了”时,是不是也想对她说——明天起,你也滚出我的家。也许她是柔软面包里夹入的一根鱼刺,乖乖待着还能被阴晴不定的主人勉强忍耐着,要是有任何动作企图用尖锐的利刺伤及他人,她一定会被剔除丢弃的。唉,梁恪言,真是她人生中一场来势汹汹的地壳运动。所以她得离梁恪言远、远、远一点。“你干嘛呢?”恰好梁锐言从她身后经过,她的视线下意识抓住他。既然梁恪言不吃她装乖卖惨这一套,那就算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一棵树供她攀。……老宅彻底陷入寂静夜色,有一道沉稳的脚步路过她的房间,带着莫名的熟悉。鬼使神差般,柳絮宁起身走过去,她打开房门,半个身子往外探。那人听见动静,偏过头来。这次视线抓到的是梁恪言。 亮牌“还不睡?”声音在夜色里沉沉落下。
周行敛最后那一下打的不算轻, 刚刚的红痕已经变作他现在嘴角的红肿。按照梁恪言的敏锐度,其实可以躲开。柳絮宁耐疼力极差,她不由开始莫名其妙地通感, 觉得这一定很疼。“马上了。”梁恪言嗯了声:“别急,玉佩明天给你。”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 柳絮宁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有什么好急的。“没事。”梁恪言点头, 就要进门。“谢谢——”她立刻说。打开门,和他对话,不就是为了道出一声谢吗?她应该是刚洗过澡, 双眼还氲着一层朦胧潮湿意,长廊灯光打下,黑发遮掩的耳尖红着。道谢的句式么, 无非就是“谢谢”“不用谢”“不不不还是谢谢你”“不客气”这些字眼搅来搅去。所以在梁恪言说出不用谢之前, 她背在后头的手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口罩来, 然后递给他。明天可是工作日, 他不去上班也要出门的吧?一包冰袋消不去脸上的红肿, 一个口罩总能遮住下半张脸的狼狈。看他没动,柳絮宁晃晃手指:“是不需要吗?”那她就收回吧。手刚往里缩一寸, 梁恪言稍稍倾身接过:“刚需。”这人真是莫名其妙的有趣。柳絮宁如实说:“戴我脸上有点大,戴你脸上应该刚好。”他闻言,默了几秒,最后笑着别过脸去,那笑容里有点无可奈何:“是, 我也觉得。”进房间之前, 柳絮宁一闪而过的视线里, 捕捉到他发红的耳朵,很快恢复正常。大灯关着, 只有一盏壁灯微弱地发散着光芒,照在书桌一隅,玉佩色泽透亮,是上好的翡翠打磨而成。梁恪言难得认真地去思考一件事,他不还能怎样?他扔了又能怎么样?想算了又不想算的念头从头顶颠至脚尖。梁继衷和他说过,这世上活的最痛苦的,除了穷人,就是有点道德却又不多的人。他现在想想似乎的确如此。夜晚痛苦地过去,晨光挣扎着上线。梁恪言本就睡得浅,也没了浓浓睡意,索性起床准备去公司。他将玉佩交给唐姨由她转交,信口拈来一套于天洲刚刚送来的说辞。唐姨怎么知道这枚玉佩后头弯弯绕绕的曲折,连声应下,又让他吃饭。吃过饭,梁恪言去楼上和爷爷奶奶告别。梁继衷一向起得早,此刻一般都在书房。梁恪言刚要敲门,就听见爷爷奶奶的交谈声。最近运气上佳也不佳,昨夜听见周行敛的污言秽语,今天又发现一个小秘密。月底有文艺汇演,节目清单上必然有舞蹈队一列,加上因为生病住院,柳絮宁缺席了好几次的训练。她向来不喜欢掉队,所以回学校后,上课、画画、跳舞,三点一线。所有人都忙,除了谷嘉裕。没事可做的他恰巧听说阿k失恋的消息,算算又有好几天没见着梁恪言,于是在群里提了句出来喝酒。梁恪言没回,所以谷嘉裕来奥庭逮他。料想得没错,这人在酒店办公。谷嘉裕长叹一声,腿一弯倒在沙发上,随便抓过旁边一本杂志消磨时间。刚一翻身,笔记本电脑旁一个小东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眼球。很普通,但是出现在梁恪言旁边就很不正常——一个白色的,柔软布料上点缀着小颗樱桃的口罩。谷嘉裕很敏锐地嗅到了点东西。“哎。”梁恪言头也没抬:“说。”谷嘉裕咳嗽两声:“你一个人住啊?”梁恪言:“怎么,看见我肩膀上趴着的那个了?”总说梁恪言死板又无趣,谷嘉裕是不赞同的,这人其实有点意思,只待有心人挖掘了。“你那个口罩,干嘛用的?”他慢吞吞地说。梁恪言反问:“你说呢?”谷嘉裕哎呀一声:“行吧,算我憋不住。你谈朋友了?”梁恪言看了眼他。“我当然不是瞎猜的,这口罩肯定不是你会买的东西对不对,所以它出现在这里就很诡异。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好奇心太重,如果我有些话憋在心里是一定会憋死的——”“我有喜欢的人了。”